什么力量触发人对生命更高境界的需求?除了宗教终极考虑,还有一个要素,那就是对美的求索。它是一种诱惑,一份痴狂,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着迷于水中自己的影子,一旦染上就不能自以。这一诱惑并非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芸芸众生中,它只惠顾为数不多几个娇娇者。虽然某种程度上它影响一般人行为方式及做人准则,其最真诚和狂热的追随者却凤毛麟角。他们是稀有金属碎片散落在人群中,名望、财富和权威很少与他们有缘,他们是美彻头彻尾的门徒,众人常识中的异端,为坚守自己那一信仰,甚至为之殉身。电影《海上钢琴师》向我们娓娓述说了这么一个殉道者的故事。
讨论美,一种是伦理价值属性,一种是艺术的对象,两者有关联,有时交织一起,不分彼此。所以艺术不仅仅围绕表现形式及符号,它也是一种价值表达。美的感受和需求先于表现形式及符号的创造,没有这些感受和需求,艺术对人将毫无意义。艺术是被创造出的表现性形式,更重要的是一个崭新的现实诞生了,与我们生存相对的一个梦境现实出现了。当美停留在感受初级状态,它径直而来,猛地闯入,不必被批准,作为受体,从触醒到感动到重新再现及以再现形式传递给他人,都是创造过程。除了再现,更高级的形式以此为基础,纯形式的表现出现了,这时的美已不再是价值表达的载体,它完全中性,不带任何善恶判断,不食人间烟火,那是艺术的天国,只有天使才能生存。更高形式的美是创造出的,同时它所形成的现实也在改变人,一句话:人在创造及感受美的体验中也在创造自己。
有了这被创造现实,具体人所生存的现实相对而言就变得丑陋,俗不可耐。美的创造及体验一旦成为人的生活方式,具体现实对他而言将是难以忍受,甚至致命的。《海上钢琴师》用电影语言表现了这一主题,同时向世人诘问:为美的体验是否该放弃日益复杂而荒诞的文明,它们越来越精致的物质属性正不断地侵蚀着人性的纯真,玷污了美的体验之灵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极细腻的笔触在《白夜》中塑造了这样一个形象,他是这么描述自己的:
“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个太阳,似乎不肯光顾这些地方,而照射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个专门为这些地方订做的太阳。它用另一种特殊的光芒,照射着这里的一切。亲爱的纳斯金卡,这些角落里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根本不像我们周围沸腾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是存在于我们这儿,不是存在于我们这个极其严肃的时代,而是可能存在于遥远的九重天之外。这种生活是荒诞、热情的理想混合物,……”
“在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给它下一个详细的定义,那就应该说,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东西。他们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好像藏身在里面,甚至害怕见到白昼的阳光。它一旦爬进自己的窝,就在里面落地生根,像蜗牛一样,或者至少在这一方面活像一种有趣的动物。……”
这一幻想家,这一有趣的动物与《海上钢琴师》主人公有着极相似的特点,他们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另类。我们看看这部片子如何表现这一另类的。
一艘客轮在茫茫大海中行驶,主人公是个弃婴,被丢在客轮舞厅的钢琴盖上。他就这么来到世界,寻欢作乐不负责任并有艺术天份的父母,把他遗弃在这客轮上,携带着易被美体验俘获的DNA,就像他生长的那只客轮,在艺术的海上开始了他的生命行程。
黑人伙夫收养了他,给他起名为丹尼·勃曼·TD·林蒙·1900。他名字在养父眼里别无深意,丹尼·勃曼是黑人伙夫的名字,TD·林蒙是他被发现时所躺的篮子上标记,1900是他出生日子。名字长却不沉闷,对他仅一个代号。从诞生那天起,他便与海有了不解之缘。除了海他常躲在舞厅门外听钢琴,终于一天当人们忘乎所以舞蹈时,他情不自禁走向钢琴边并弹奏起来,一个钢琴天才就这么被人发现了。
他从不写谱,只弹奏他心灵的曲子。海是那么单纯,同时波涛起伏跌宕,变幻无穷,本身即构成音乐的要素。海的背景与1900的曲子形成相互对立统一的关系,产生一种奇妙的和声效果。他是海的儿子,波浪是他的伙伴,海平线和客轮即他的家园。
影响他一生只两件事最深远。一件是位乘客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是个农民,家遇不幸,带着疲惫的心灵离家出走。海的声音唤醒了他生活的信心,他重新振作起来……
第二件事是他与这位农民女儿的邂逅,那是极优美动人的片段。朋友要求他演奏一支曲子并刻录下来拿到陆上出售,他在钢琴前坐下,正巧从舷窗向外看去,他看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孩,于是一支蚀骨销魂情意绵绵的曲子在他灵巧的手指尖上诞生了。他想把这支曲子送给女孩,拿着曲碟奔向舱外,结果又失去了勇气。直至女孩下船,并被人流冲远,最后彻底消失。
海的声音的故事一直困扰着他,他一直生活在海上,不明白海的声音怎么会对他人产生那样的效果。终于他决定下船上岸,他想可能在陆上才能获得他在船上得不到的体验。海的声音这里是种象征,我们可以理解成文章开头所讨论的概念。海的声音显然对农夫和对他自己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海和陆地即梦想与现实、美的诱惑与具体生命、精神与物质的对立。海的声音感动现实中的人,产生对更理想境界的热望。对其本身就生存在海的声音中的精灵,海的声音和他早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正是他为什么走下舷梯最后几级,却犹豫了,又返回客船,仍旧继续他海上的漂泊生涯。这正像他对唯一知心朋友说的那样:他之所以放弃,因为陆地上有广阔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他看不见它的边,不知它的终点,而船上,只有船头船尾的距离,船上乘客,每次只有2000人,钢琴只有88个键,他能看到实体的尽头,但是他的心灵在这有限琴键下却能无限的遨游与创造。陆地生活,有太多选择,房子,妻子,死的方式等等……,他害怕这种选择,他出生在船上,也要死在这条船上。
这纯真念头太古典,太陈旧,同那艘已破旧的客船一样,在势不可挡人的物质追求滚滚洪流中,人们将其当成废铁并要炸沉它。他已分别多年的知友在乐器店里偶然发现他一生唯一录制的碟子,它刻录了那首为那女孩创作的曲子。想起老友,他朋友来到码头,刚好船正等着被炸毁,相信1900肯定还在船里,他朋友说服他人暂停炸船,自己上船到处找他。船太大,里里外外寻遍,都不见他踪影。他朋友取出那张碟子并用机子放起来。他终于出现了,委婉动人的自白深深感动了他的朋友,朋友理解他对船的一往情深,含着泪与他辞别。最终,他和他的音乐同那艘破船,在离码头较远的海面上,随着一声巨响,一同化为灰烬。
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他悄然降临,也悄然离去,名副其实“不带走一丝云彩”!但电影《海上钢琴师》复活了他,无论他现实中是否真实存在过,这都不重要,《海上钢琴师》述说了人心灵一段故事,它属于所有崇尚心灵生活的人的故事,他不是罗曼·罗兰笔下的英雄,他孤傲,与世无争,他短促自足的生涯,没有留下任何流芳百世的精神财富,他完全是个符号,对人物质文明无法抑制的欲望提出质疑,在渗透及体现征服欲的人类文化扉页上画了个巨大的问号,他是美的使徒,最后为自己的信念殉身。
《海上钢琴师》让我们对人所看重的所有文明价值及生存理念开始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