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韦:论小说与幻术——兼评马原的《牛鬼蛇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94 次 更新时间:2012-05-17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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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韦  

2007年5月20日晚,在沪东阶梯教室,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写完了中篇小说《妄相之痕》。那年,我25岁。虽然之前曾写过近二十万字的青春小说和武侠小说,但我还是很得意地向舍友们宣称,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此诞生啦。我花了足足有两天时间试图说服他们,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有三篇堪称伟大的小说,一篇是鲁迅的《阿Q正传》,一篇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还有一篇就是现在在我手上的打印稿《妄相之痕》。两天之后,我放弃了。那可真是三位顽固不化的人。一位学口腔医学的同学匆匆地扫了一眼《妄相之痕》的前言,就很不屑地对我说,你应该多向《鬼吹灯》学学想象力。

自那以后,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了文字的没落和追求纯文学的不易。

2008年春节节假,我第一次没有回家。除了躲在学校的图书馆写短篇小说《老三》自娱自乐以外,就是在思考小说与文字,以及小说与幻术之间的关系。对柏拉图来说,小说家跟诗人一样,是不靠谱的,因为他们的作品是对大自然幻术的模仿,只会令读者远离真理。所以,那位哲学王认为,这些不靠谱的人是应该被驱逐出理想国的。

那么,小说真得就离真理很远么?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需要把思绪先聚焦于2004到2005年。当时我还在宁夏支教。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叫红寺堡,是个移民开发区。学校周边是散落的回族、汉族居民,以及无边的荒漠。学校附近有一条已经枯竭了的河床,我常常会盘腿坐到河床上看书,两边是自然形成的沙堤,有半人多高。我很喜欢用手指在沙堤上乱画。细细的沙子从手指周边滑过的感觉令人很惬意。同时,我惊奇地发现:当手指划过,沙子纷纷下落时,沙子的痕迹却是如水流一般快速上涌的,一直涌到沙堤顶部为止。有段时间,我非常的迷恋这种大自然的奇观。沉浸在这一奇观中,就会迷惑,沙子是在向下,还是在向上运动?迷惑归迷惑,但不可质疑的是,这里面不但包含有真理(沙子因地心引力向下运动),还包含有真理所缺失的东西(沙子在纷纷下落的同时,在沙堤上留下来的痕迹)。那时,我就明白了,真理唯有存在于幻术中,与它所缺失的东西合为一体,才有意义。庄子在《齐物论》中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也就是说,在真与伪之上还有“道”,在是与非之上还有“言”。小说就是要表现这种既包含有真理(真),又包含有真理所缺失的东西(伪)的幻术奇观的。驱逐了小说家和诗人的理想国,似乎直接拥有了真理,但却远离了道,于是真理是否“真”,也就成了一个需要商榷的问题。

那么,聚焦于幻术的小说,是不是就可以称之为伟大的小说了呢?不一定。曹雪芹写《红楼梦》,如果只是“满纸荒唐言”,而没有那暗藏着的“一把辛酸泪”的话,那《红楼梦》就可能只是大观园版的《金瓶梅》,而不是伟大的《红楼梦》。“一把辛酸泪”指的就是小说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关注。托尔斯泰的小说如此,卡夫卡的小说亦是如此。

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我的《妄相之痕》,就像《阿Q正传》和《黄金时代》一样,不仅有“满纸荒唐言”的幻术奇观,也有“一把心酸泪”的现实关注。因此,我将《妄相之痕》打印了好多份送给周围的老师和同学,但回应者寥寥。上马原所开的电影分析课时,我也曾送给过他一份。马原当时对我说,一看这题目就知道你的小说是想与众不同的。马原当时刚新婚,身体也不好,能坚持来上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不好意思再伪装成一位传统的文学青年,正襟危坐地跟前辈讨论自己的小说。课上和马原争论最多的还是电影的叙事方式。他是那种不跟他呛上几句,就激发不出来锐气的人。

年轻时的马原是饱含锐气的。我还记得大一时读他的《虚构》和《岗底斯诱惑》,着实被他的叙事方式震撼了一把。他与残雪以及稍后的苏童、余华、格非一起,极大地拓展了汉语讲述故事的边界。这些先锋小说家与当时的先锋诗人们一起,最终促使了现代汉语的真正成熟。

然而,曾经的英雄却已迟暮。

在这些迟暮的英雄里面,马原是最早从小说结构上思考小说与幻术之间的关系的。对小说来说,最大的幻术是什么?时间。比如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张恨水跟张爱玲的小说。这两个人都是一流的讲故事好手。07年我读张恨水的《春明外史》时,就发现张恨水这个人的可爱,他身上还有传统旧文人的影子。比如说他的《春明外史》,在叙事的方式上就跟《儒林外史》很相似。张恨水的故事一开始不会像张爱玲那样,有着一个比较明确的时间流向。张恨水的小说是每一章节,都在循环,故事也在往前推进,但是非常慢。你可以在阅读到任何地方时,停下来,过段时间回过头再续着看。但阅读张爱玲的故事时,想中断下来就困难很多。你必须要紧跟着她的故事,一口气读到结束。

张爱玲的这种叙事方式是很经典的,它迄今为止还影响着众多的小说家。这种叙事方式从本质上讲是要最大限度地追求阅读上的快感,因而也在最大限度上拒绝阅读的中断。然而,不能中断的阅读是很难调动起读者思索的积极性的。因此,它很容易蜕变为纯粹的对故事的消费。

而时间对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以及后来的昆德拉、王小波这些写小说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它可以被无数次推倒重来。在同一地点可以同时上演不同时间发生的情节,在不同地点也可以不同时地上演相同时间发生的情节。时间被完全打乱了。时间打乱之后,阅读的严肃性就突显了出来。读者可以按照自己的习惯和思考方式,来重新编织时间。小说变成一种可以让读者参与的开放的游戏。而参与这个游戏的读者的素质越高,阅读得越认真,自己所获得的快感也就越高。

马原在小说中也经常玩时间的游戏。不过他更擅长于在短篇小说中把玩时间。他最近在《收获》上发表的长篇小说《牛鬼蛇神》,可以看成是由许多短篇拼凑而成的。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试验,但是却很难说是一次成功的试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马原在小说一开始,所做出的回归常识的决定。如果选对叙述视角的话,这本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牛鬼蛇神》在开篇上,很有王者之风。它讲述一个十三岁的东北小孩大元,到北京去参加大串联的故事。大元的视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视角。因为他十三岁,还没有明确的社会身份。他既不是红卫兵,也不是学生,更不是贫农或者黑五类。他处在整个社会之外,但是他又特别的想进入这个社会。所以他去参加大串联,想在天安门广场上得到毛主席的接见。他还怀着另一个特别天真的目的,即,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寻找“零公里石碑”。因为他家附近国家公路上有个里程碑,上面的数字是1499,意味着这里距北京1499公里。那么在大元心目中,在北京,肯定是有个零公里里程碑了。条条大路通北京嘛。如果小说沿着这个视角开展下去,那么肯定就会是部很伟大的小说。然而,很可惜的是,马原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视角。

放弃这个叙述视角的原因是因为大元长大了。

长大后的大元变得不天真了。并且在与小说另一位主人公李德胜交往的过程中,大元的常识开始变得混乱不堪。比如说在李德胜溺婴的问题上,在李德胜作巫医的问题上,等等。

显然,完全依赖于常识来构建小说的幻术奇观是不可取的。因为由于经济状况,生活环境等问题,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常识有时候是冲突的。这时就需要对常识本身进行反思。但马原是拒绝反思的。于是,拒绝反思的马原将曾经可爱的大元,最终变成了一个无时不散发有庸俗气的老男人。

马原用尽各种小说技巧,也无法掩盖长大后的大元身上的那种庸俗气。这时,小说已经不是在表现幻术了,相反它是在刻意地追求真实。或许《牛鬼蛇神》通过常识接近了真实,但遗憾的是,在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时,它却远离了幻术。而想发现幻术,是需要作者有反思能力的。唯有有反思能力的人,方能从真实中发现不真实的东西,从合理中发现不合理的东西,从正常秩序中发现不正常的东西。

遗憾的是,执着于常识的马原,最终与幻术擦肩而过,同时也与伟大擦肩而过。

看着马原义无反顾地越走越远的背影,我在惋惜的同时,内心里不禁升起了这么一句话:

如何提高自身的反思能力,对目前正在写小说并想继续写下去的人来说,依然是个首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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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相之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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