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研究者认为,鲁迅成就最大的是其晚年杂文(此言确乎暂且不论)。鲁迅之子周海婴著《鲁迅与我七十年》中说: 1957年,毛主席曾前往上海小住。湖南老友罗稷南先生向毛提出一个假设问题: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对此,毛十分认真地回答说:以我的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是识大体不做声。罗稷南等先生当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做声。此书出版后,马上引发争议,怀疑毛会说出这样的话。后来黄宗英发表《我亲聆毛泽东罗稷南对话》的文章,说她和赵丹都参加了那次见面,证明毛确实说过那样的话。毛泽东在延安时,评价鲁迅连用了五个“最”,后来为何这样说呢?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也说明,无论什么时代,杂文大都不是主流需要的。
庙堂需要颂词,而杂文是匕首投枪,因而难免遇到言说的困境。我是一个杂文编辑,就常常遭遇“好文章只能独享”的尴尬。有人说,“领导的眼睛总是雪亮的”。的确如此,自己常有送上去的文章被领导审了下来。尤其是自己给某文艺社编“中国杂文年选”,每年都要我多编三四十篇,然后让他们领导把关。有时,某篇特喜欢的好文章被审掉,我也会争取一下,说:那都是公开报刊发表过的呀。他们说:一篇一篇的发没问题,合在一起就有问题了。由此,使我想到龚育之说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一书的出版经过:“王蒙书稿涉及到党和国家领导人,如胡乔木、胡绳等,出版社说要送审。王蒙对责编说:‘书里文章都是发表过的。’责编说:‘也要送审,单独一篇可以,集到一起就不行了。’王蒙有一篇纪念周扬的文章:《悲情的思想者》,责编说这标题要改,‘悲情’很敏感。王蒙问有什么敏感,年轻的责编又说不出所以然。王蒙说,‘悲情’就是悲壮的情怀,这下才把责编说通了。”(向继东:《另一个龚育之》,载2009年第12期《社会科学论坛》)我没有王蒙的地位和口才,当然只能“委屈求全”了。
我曾主张“告别杂文时代”——其实,这个时代到来的前提是:心灵及言说是自由的,是谓“我手写我心”,真正“畅所欲言”。然而经验告诉我,“路漫漫其修远兮”!得感谢《杂文选刊》的主事者们,在这种语境下,居然发起全国数十家有影响的报刊,联动开展此次“杂文大赛”。从本人供职的媒体来稿看,应征者之踊跃,令人感佩。
刘洪波先生曾说:杂文是勇敢者的写作。的确,如张鸣先生的杂文,点击社会万象,犀利如手术刀。尤其是张先生身处高校,耳闻目睹,直陈高校问题。以前发过他的《大学里的马屁风》,这里选了他的《大学里的红黄牌》。中国的大学,是问题成堆的地方。身在体制里,发现的都是真问题。要是没有铁肩担当,顾三虑四,肯定是不敢书以成文的。
徐强是位年轻的老杂文家了。我喜欢他的文字,往往不用编辑,拿来就可发稿。他的《公民与国家》,原标题叫《公民是国家最大的股东》。其立论精准,借用蔡元培的一篇文章,阐明了“公民与国家”的关系,言简意赅。国家是个“股份公司”,而每个公民就是“股东”。可是作为大多数的公民,“被排除在股东之外,失去了参股的资格,只有权势,才是这个公司的股东”。官人以权力参股,商人以金钱参股,公民的利益如何保障?杂文家能发现问题,但杂文家不能解决问题,就如哥德巴赫发现“猜想”,而他不能求证“猜想”一样,解决问题自然是政治家和社会学家的事。
还要附带说一句,凡发表的作品不一定就是最好的(这是常识了),但一定是上乘的。“全国杂文大赛”消息发出后,军旅杂文家许家祥先生连续发来几篇征文,我本想多编发,但因为大家知道的原因而未能通过。他的《拜错了菩萨怪谁?》点破了一个问题:“位子”不管是谁坐,金菩萨、铜菩萨、泥菩萨、草菩萨……谁坐都一样,关键是“位子”上的东西为什么都有人跪拜?让人思考的空间很大。但实话实说,许先生未能见报的征文更棒,只是由我独享了……
末了,想起鲁迅研究专家朱正先生话:“鲁迅是真学不得的。”好在大家还在学——这就够了。这也是杂文的希望。
(应《杂文选刊》之约而写。 201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