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有个理钊
向继东
那天,突然在微信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山东临沂的理钊不幸去世了。我心头不禁一怔:他才55岁呀!
理钊这名字在我心里分量是很重的。这十多年里,我先后为长江文艺和花城两家出版社编“杂文年选”,每年都会选录他的文章。在年选小序里,我提到不少杂文精英的早逝,如徐怀谦,如朱铁志,如李恩柱等。今年自然要提到他了。说实话,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理钊还不是太知名,不像前几位逝者,都是知名媒体又编又写的人,而理钊只是沂蒙山区的一个小公务员,但他的杂文随笔却写得不同凡响。
对我来说,我更喜欢理钊的文字。为了写这篇文字,我在邮箱里搜出他发给我的信,匆匆浏览一遍,感到有一团火在我眼前又燃烧起来,是那样炽热而无奈……
大致算来,我认识理钊近二十年了。那时我在湖南《湘声报》编副刊,也编出了一点影响,所以天下好稿纷至沓来,作者有李慎之、吴祖光、李普、龚育之、戴煌、邵燕祥、蓝英年、朱正、钟叔河等,理钊就是投稿者之一。他的文字好,有内涵,发过他多少稿说不准了,反正他的稿子拿来就可以发,无需大的改动。他曾赐我一本《人就是人的通行证》,一直置于案头,间或翻阅。我曾把他的杂文随笔集《精神王国的背影》编入“野丁香文丛”,但他的书迟迟出不来,因而一直心怀歉疚。
好多年前, 他看到《中国青年报》“冰点”文章《向继东:小副刊大编辑》后,他来信美言我,转而看到他这样的文字:“……总感到很多东西需要普及,从正式的教育和整个社会的舆论入手,造出一个大的氛围来,来影响一些人。可惜,台面上的文化界不做这样的事情,甚至还在做相反的事情。”在这里,我看到他文字背后的深层忧虑。他还客气说,要我以后多“指教”,我岂敢啊?
我只是比他幸运一点点,占了个好点的码头,曾在两个大都市苟活,做的又是媒体和出版,所以被他高看了。他曾要我给《精神王国的背影》作序,来信说:“看书稿时,老是有一个想法,一个非常渴望而又非常矛盾的想法在脑子里荡来荡去。说渴望,就是如果能有您写的一个序该有多好。倘如是,也算是自己写东西的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说矛盾,就是您的时间太宝贵,而自己只是写作者中的一粒微尘,真的达不到能够请您作序的层次。”面对他的热情和勉励,直到今天我引用他的来信时也感到脸红,很不好意思。我当然不敢贸然答应作序,怕万一写不好而让他失望。但后来终于写了,可这是在他去世一周年之前。
回想我们的交往,我用电话多,他用电邮多。我电邮写信,一般都电报似的,寥寥数语;而理钊的电邮大都很认真,长则一两千字。有一次,他说到自己作为单位办公室主任的苦恼,事无巨细,都要做,苦于没有时间读书和写作。直到年近五十,才得到一个比较清闲的岗位,用以读书,写点文字,但又常被来访者打扰。谈到当时的心境,他说:“临沂是一座新兴的商业城市,商业气息非常浓,有着大量的有钱人。然而,正像全国所有地级市一样,在临沂这样的远离北京、广州文化中心的城市里,不论城市的规模有多大,政治对文化的约束都是一样地紧而密。更何况,临沂这几年一直在打红色牌——所谓的沂蒙革命根据地,精神上是沂蒙精神,文化上是以红色为轴。而临沂大学是一所前年才由师范学院升级为综合大学的,因为要讨地方的经费,再加之原市委宣传部长去做了校党委书记,于是大学也提出要办全国一流的红色大学。所以,在临沂,我便可以感受到重庆的气味……过去的时候,临沂还是有几位可以谈一谈的人,像诗人江非,但在三年前,他到海南去了。每天读书至深夜时,看到窗外的万家灯火,时常有一种‘一个人的城市’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 ,除了没有可以交流与讨论的人,更来自一种深层的恐惧,了解不深的人,是不敢与他们交流的,而在临沂的各种人际层面上,有时也很想说一些自己的看法,但每每说起来,便是一种自说自话的尴尬——没有人愿意听,或者是没有人愿意讨论,他们也知道一些问题根本不能讨论。”在这种氛围下,理钊的痛苦,我是深深理解的。我想,假如理钊的周围,常有三五个朋友自由地思想碰撞,那他命运也许不一样了。
今天重读理钊的来信,我心里也有几分自责,自己虽然忙,但也是自私。我多是替人作嫁衣裳,但我为什么不能多花一点点时间,与理钊多聊聊,以舒缓他痛苦而焦灼的心灵呢?以致他去世前,几乎每天都熬到凌晨,仍在那么拼命地为地方报纸写专栏而耗尽了自己……在我看来,以理钊的勤勉和知识准备,他的写作和思考完全可以有更大的格局——特别是作为老编辑的我,没有尽到做朋友的责任,及时给他一些好的建议。
思想者从来就是孤独者。理钊也如此。他曾来信说:“这一段时间,生活上渐渐地安定下来……于夜间的书斋里静读,越读越是感到自己被一种黑暗所吞没,不知道这种黑暗来自何处,却分明感受到了它力量的强大,以至似乎连呼吸也要被扼住了,自己也被架到了这黑暗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读一点时事,更多的时候是想得一点好消息,以快慰自己,点亮自己,可得到的却常常是坏的消息。在生活的前头,在无边的暗夜里,那引路的灯火,刚刚给了于暗夜里恐惧的人们一点希望的时候,一闪之后又熄灭了。现在,真的理解了鲁迅的那句话,希望原比绝望更痛苦。”这是理钊痛切骨髓的感受呵,也是一代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感受!
临沂曾有个理钊的存在,也是临沂的幸运。理钊在经历了那么多内心的煎熬之后,终于舍弃了他深爱的这个世界。天堂是没有的。此刻,也许他正在地狱做着一样的挣扎……但愿另一个世界的理钊学会放下。
2019年12月10日于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