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人称为杂文家,在当今之世,是一个挺不幸的事。只消挂上这样的头衔,除了极少数人外,基本上属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尤其是领导不喜欢的主儿。今天是不是盛世,言人人殊,但至少在领导眼里,就是盛世。盛世不需要人们冷嘲,也不喜欢热讽。而杂文恰好两样俱全,不招人待见,良有以也。写多了,碰到了哪个,或者哪一类人,恰好人家有比较有权势,因此而倒霉,甚至丢了吃饭家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个世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拍马的,就有揭短的,有歌德的,就挖苦的,有官样文章,就有冷嘲热讽。就像有得意的,就一定有倒霉的一样。我,就是命里注定要倒霉的人中的一个,所以,很得专门发表杂文的刊物的欢喜,这欢喜换不了多少银子,却可以时不时地给这个世界得意人一点小小不愉快。
我跟杂文结缘,始于文革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中学毕业,因文字贾祸,到农场一个连队放猪。没有书看,闷得发疯。幸好连队图书室还有一套鲁迅全集,于是借来翻翻。开始并不喜欢,但由于没书可看,只能看这个,看着看着,就上了瘾。虽说把鲁迅的译作和学术著作也看了,但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杂文和小说。
凡是中了鲁迅的“毒”的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看不顺眼的事特多。不顺眼,还喜欢说出来,一说,就特刻毒,还净能说到点上,入木不止三分。就这样,在中学时代被整得半死的我,不仅没有接受教训,反而变得更加不像话。好在,那时候的我,还多少记得前边的教训,不大敢乱说乱动。后来上了大学,学的又是农业机械,累得大半死,没有机会舞文弄墨。等到转行教书,又开始着迷学术,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拳脚。
转折点在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大学扩招之后,迅速变坏。做大学教师原本是一个特自由的职业,居然变成了领导的奴才,学术和教学流水线上的农民工。这让我很是不爽,愤愤之余,就开始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批这个骂那个。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被众多好事的媒体看中,几乎变成了专门的杂文专栏作家。
其实,虽然看起来我的杂文产量不低,但真正花上这上面的功夫,没有多少。更多的时间,我还是在看书,做学问,有时候也喜欢写一点像是读书笔记似的历史文化随笔。从本质上讲,我更喜欢做一个学者,一个随笔散文作家,而不是一个杂文家。但是,这些年来,好像人们更喜欢看的,是我的杂文。不仅我的博客上,随笔的点击率远不及杂文,卖稿的价格,居然也是杂文卖得更高些。我想,个中原因有两个,一是眼下让人不愉快的事太多,好些有权有势的人,总是喜欢制造事端,不止说雷语,干雷事,而且总祸害人,为这个国家制造不稳定因素。有人干坏事,总得有人批评,否则就太不和谐了。如果你批评得犀利一点,大家随着叫声好,喝个彩,也是自然。二是我们这个世界,说话的自由和机会还是太少,尽管有了网络,理论上人人都可以发表,但敢说的人,还是不够多,能把话说清楚,能把常识说出来的人,也太少。
这样一个平庸的时代,造就了一小撮杂文家。其实,这些人不够显眼,也不够犀利,讨人嫌的程度,也是一般般。我们达不到鲁迅的境界,也没有鲁迅的条件和学养,但是,我们的存在,的确还是给这个乏味的世界添了几分色彩,不客气地说,是栽了一点刺。有了这样一点刺,有些人再干坏事,就多少有点顾忌。现在有了网络,有了微博,如果有些人还是肆无忌惮,这点刺,就可能变成一片的刺,也就是荆棘。在这种情况下,除非你全身盔甲,否则就有麻烦。
杂文是怪胎,本质上,无章可循,无法可依。但门槛不高,只要有这个胆,都可以写。但是若要写的好,百姓乐意看,还是得有点功夫,有点定力,不能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把杂文变成骗稿费的幌子。已经被人视为杂文家,最大的希望就是,这样的家,多点,再多点,以后,杂文选刊不再出我的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