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禅学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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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宇烈 (进入专栏)  

时间:2001年9月26日晚7点

地点:三教101教室

主讲人简介:

楼宇烈教授,1934年12月10日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1960 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专业本科毕业,自此便一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曾讲授过中国哲学史(通史)、近代中国哲学(专题)、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专题)、中国哲学名著概论(史料学)、中国哲学原典选读(周易、老子、庄子、法言、朱子语类、天演论、仁学、章太炎佛学著作选读等)、中国哲学史研究方法、宗教学(史)研究方法、佛典名著概论(史料学)、佛教原典选读等多门课程。现为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

讲座内容:

禅学漫谈这个题目呢是一个很一般的题目,所以我想呢,今天具体讲这么样一个题目:佛教的人文精神和慈悲行愿。因为一提到禅,人们就会想到所谓的禅宗,其实禅这个概念它是有很多的含义的。特别是中国的禅学,大概从宋代以后,禅学实际上就是佛学的一个代名词,跟佛学是同样的性质了。所以虽然是禅学社的讲座,也不应该光讲禅,禅宗只是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所以禅学社实际上是对佛教思想理论的进行研究的。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我们要了解禅、或者禅宗,也必需要了解佛教的一些基本上的东西。所以我想我今天还是从广义的佛教的角度来谈这个禅学的问题,或者说从佛学的概念。

佛学、或者是禅学、或者是佛教、或者是佛法,在今天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这些问题在古代本来是不成为问题的,古代的人讲禅讲佛讲法,没有必要从概念上加以厘定清楚,但是到了近代由于学科的划分,必需要从概念上厘定清楚。因为到了近代,由于我们学了西方学科的分类,就总是想严格的界定这个概念是个什么东西,于是近代就对这个问题有所讨论,学者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做一种勉强的分开,好像讲佛学更多从一种学术的角度来研究它,讲佛教更多从信仰的一种角度来信仰它,其实这个东西也是没有必要做这样一种明细的分离。其实在中国,“教”这个东西,并不一定就是讲宗教,而是讲一种教化,所以如果我们对中国有了解的话,我们常说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释、道,三教并立互为补充,或者三教鼎立相互融合,这个教就是从教化意义上讲,这里的“教”并没有多少差别性。佛教或者佛学,它是一种宗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它也重在“教化”的这样一种功能上。此外。它还有有相当丰富的思想理论,所以在中国近代以来,一直在讨论佛教究竟是宗教还是哲学。确实佛教里面的思想太丰富了,甚至从某一种角度来讲它是印度传统思想的一个结晶,也就是说,它对印度当时各家各派的思想发展都做了批判的创造性的发展,所以它把印度的哲学思维的东西、哲学理论,有吸收有批判。我们知道,印度这个民族是有非常丰富的哲学思维的,我们常讲到的古代文明,一共有五大源头,一个是古代希腊罗马的这个源头;一个就是希伯来源头,也就是基督教产生的源头。整个西方文明其实都是从希腊罗马和希伯来这两个源头来的,如果从地域来讲,希伯来文明还应该是属于东方的。那么东方文明的源头呢,一个就是汉字文化圈,一个就是印度,或者说印度文化圈,而其中佛教就是最主要的一个代表。那么东方文化就是这个了。此外,我们还讲到伊斯兰文化,通常认为它是介于东西方之间的文化,但是从地缘上来讲,还是属于东方的。从中可见,印度文化对整个东方文明以及世界文明,对人类思维发展都有着重要的贡献。特别是佛教发展起来的印度文化思想,在人类思维中间它还是十分独树一帜的。我们从东西方文化角度来看,东方我们以汉字文化圈为代表,和西方以希腊罗马和希伯来文化为代表的文化传统相对比,可以看到许多差异性,但是也有很多共同性,即它们都是从肯定现象出发来思考问题,我们都面对一个现象事实,来进行研究。所以从思维模式来讲,基本上都是一个肯定通过一个批判,研究分析一个否定的过程,最后来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的过程的一个再肯定的过程。而佛教从思维方法上来讲,它恰恰是倒过来的。它首先告诉我们这个现象是虚假的,但虽然是虚假的它又是存在的,然后通过对这个虚假的存在的分析,最后来告诉我们它本质上是空的。它基本上是一个否定、肯定、否定的思维方式。这两种思维方式有什么样的差异性呢?可以说前者对一些事物都是相当认真地去对待,但后者却告诉人们不要那么执着,不要那么认真,当然不是说它理论上根本上不要,而是因为它在理论上是虚幻的,既然是虚幻的为什么还要这么苦苦的追求呢,就好像北京话说得倘若一个人凡事都要那么较真儿的话,这个人是很辛苦的。该认真的地方就认真,不必那么认真的地方大可糊涂一点。所以这两种思维方式是有很大的互补性,我一直在哲学系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我就一直强调,印度哲学一定要作为哲学系的必修课。因为它可以补充我们在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思维方式上不足的地方。正因为佛教具有这样丰富的思想内涵,近代的讨论就有了很大的分歧,有的人直接就说佛教根本不是宗教,它就是一种哲学;有的人认为佛教还是一种宗教。当时的很多学者都参与了这样一种讨论。就有人提出了一种折中的办法,既是宗教也是哲学。有的人干脆说成佛法,既不是宗教也不是佛学,佛法就是佛法。这些争论对佛教的定位有很多好处,但我个人认为佛教是有很多内含的,你可以从哲学的角度去研究它、把握它,也可以从宗教的角度去信仰它、实践它。所以我想我们可以不必要完全陷入这样一种名次概念的泥潭中去。

刚才讲到这样一个争论,可见佛教确实具有自己的个性,跟其他的宗教、哲学相比较,它确实有跟其他的宗教、哲学不同的地方。那么我这里不想着重来讲它跟哲学的不同地方,还是讲它跟其他宗教的不同之处,很重要的就是今天的这两点,一个是佛教是富有人文精神的一个宗教,一个是佛教是讲究慈悲行愿,重视实践的一个宗教。近代佛教发展史上有个重要的人物:太虚大师。他可以说是提倡佛教革新的一个重要的人物,提倡佛教教育、制度改革、理论实践上改革,这些都对佛教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并且一直延续到现在。两岸三地的佛教界对他都是非常推崇的,认为他是一个佛教推广的开创者和发展者。他曾经说:“佛教问题即人文问题,故佛教问题实为全世界人文之所系。”人文问题可以说是全世界宗教共同关心的一个问题。所以任何一种宗教,无论它再怎么宣扬的神乎其神,归根到底它是要解决人世间的问题。所以一般的来讲,人文问题是所有宗教都关注的一个问题。但是大多数宗教都是借助于神道的精神和理论来关注人文和理性,只有佛教从释迦牟尼创教开始,就充满了那种重视人类,依靠人类自身的智慧和毅力来自我解脱的人文精神。虽然即使到后来大乘佛教发展起来之后,也有相当数量的神道色彩的一面,但从它根本的解脱的理论或者修真的方法来看,也都是把“人”作为主体,坚持了这样一个根本的精神。所以说佛教中是有非常浓厚的人文精神。所以从原始佛教开始,到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一些相传为原始佛教的经典,很多地方一直讲到,有个传说,讲释迦牟尼的母亲在天上解脱之后,他去为他的母亲说法,诸天都对他非常崇敬,劝他留在天上,他说,我是在人间出家,我也要在人间成佛。

此外,从佛教的兴起来看,它是针对当时的各个宗教和理论兴起的。当时印度最大的教派是婆罗门教,因为印度当时是一个种姓国家,在公元前的六世纪,把人分成各种种姓,婆罗门种姓是最高的。婆罗门教当然后来也发展了,就是今天的印度教。印度教在世界上也是很大的影响,吃素在印度教是有严格规定的,他们吃素到了连鸡蛋和牛奶都不吃的地步。从现在来讲,世界上信仰印度教的人也是相当多的。而且虽然说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但是从信仰人数上来讲,印度教的信徒要超过了佛教,因此如果从人数上排列的话,就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当然这也有一些原因,佛教它是一个组织十分松散的一个信仰,从来没有一个严格的为他登记统计啊之类的。而基督教则好像是个宗教派出所,小孩子从一出生就被送到那里报到,它就给你登记、给你洗礼,然后一生的婚丧嫁娶都是在教堂里面的,所以它里面的档案是非常的完备的。到后来日本啊、韩国啊的佛教也学了这样一种做法,所以他们在寺庙里面有非常丰富的档案。而中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在中国一统计佛教的信徒人数,是非常少的,但实际上群众的信仰却是最广泛的。当时佛教就是针对婆罗门教的,婆罗门教信封那个大梵天,这是最高的神,那么人是一个小我。佛教在对外道的批判中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所以佛教一直讲因果。人有身、口、意三业。业是人自己造的,要消除这个业,也需要自己消除,为什么一切有情总是要在六道里面轮回?有情就是众生,六道就是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后面三个称为“三阿道”。阿修罗是一种介于天人之间的,处于中间状态。众生就是根据自己造的业在这个六道中轮回,因为这个轮回就是生命不息,生生死死,永不止息,要想超出这个轮回,就是要没有这个业,不造这个业就没有生,没有生就没有死,不生不灭。所以在原始佛教中就开始强调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所以也就只有自己来解决。所以佛教否定了一切的外在的神,一直到现在都有人认为佛教是一个无神论的宗教。近代的大思想家章太炎先生认为中国应该有一种国教,当时由于向西方学习,觉得西方比中国先进,总结出西方不仅在别的方面值得借鉴,还认为西方有国教:基督教,所以很多学者提出中国也应该有自己的国教。康有为当时提出要以孔教为国教,章太炎先生在《建立宗教论》中认为,佛教是一个无神论的宗教,它里面的哲学思想最丰富、最有智慧,所以中国人应该以它为国教,再加上这个又是中国传统,所以更要以这个为宗教。有很多人也这样讲。

这从原始佛教的发展来看,是符合它的发展状况的。在原始佛教中,释迦牟尼并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当时来讲的“佛”,“佛”的含义就是“觉”,所以释迦牟尼是一个觉者,人们尊重他,称他为世尊、两足尊,称他为人天师,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神,所以佛是从觉这个意义上来讲。除此之外,还有“菩提”,“菩提”也是觉的意思,据此称他为“无上菩提”,这其实是一个汉语的意译和梵文的音译合在一起的一个词,倘若都从音译上讲是“阿缛多罗三藐三菩提”;意译的话,就是“无上正等正觉”。佛就讲究一个觉,实际上就是对人生的一种觉悟。因此在原始佛教中是看不到神的。那么,原始佛教还讲菩萨,它的其实是“菩提萨多”的一个简略,“菩提”是“觉”,“萨多”是“有情”,也就是“众生”,所以菩萨也就是觉悟众生。所以我们在原始佛教中看不到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什么观音菩萨啊、地藏菩萨啊这些神。在比较早期的佛的说法的记录中,听法的和提问题的菩萨都是没有名字的,但是到后来就有了各式各样的有名的菩萨。那么这些都是大乘佛教发展起来之后才产生的情况。在原始佛教之后分裂成许多部派,虽然有理解的不同,但是都是没有神的概念的,到了大乘佛教以后,有了两个发展的趋向,一个就是神话的趋向。关于这个趋向,人们也有很多的解释,例如说这是信徒们对佛的一种怀念,慢慢地就把佛神化了。但是这个过程并不仅仅是一个释迦牟尼佛,它仅仅是现世佛的一个代表。在释迦牟尼之前有过去佛,之后有未来佛,今天佛教寺院里面还有中间是释迦牟尼佛,两边分别是过去佛和未来佛。还有的是三生佛、三方佛、五方佛。这就将释迦牟尼神化了,还有一大批都被神化了,所谓十方诸佛,就是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还有上、下,这十方诸佛是无数无量。还造出来百千菩萨,于是也就形成了人们对偶像的崇拜。在早期的佛教中我们看不到任何的偶像,雕像没有、画像没有。大乘佛教是在公元一世纪发展期来的,到那个时候才开始有了崇拜,但是我们在大乘佛教神化的过程中,还是可以看到佛教的造像还是跟其他的宗教有所区别的,都代表着体现着佛教的某种教义或者精神。其他的宗教神像经常以神灵的形象出现,佛教的则不单是神灵,而是按照佛教教义的精神理念加以改造创造出来的。我们都熟悉中国有四大名山:五台上、峨眉山、普陀山、九华山,它们也是中国佛教的四大道场,各供奉着一位菩萨,五台山是文殊菩萨,峨眉山是普贤菩萨,普陀山是观音菩萨,九华山是地藏菩萨。文殊菩萨体现大智;普贤菩萨体现大行,也就是实践;观音菩萨体现慈悲的精神;地藏菩萨代表一种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四大道场代表了佛教的四大精神。所以要是去拜观音,你只需要慈悲,倘使你慈悲的话,你就是观音。因此在六祖《坛经》中就说:“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若是“自性迷了,佛是终身;自性不迷,终身是佛”,接着他又说“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维摩诘经》中有云:“直心是道场。”慧能提倡的修行方式有“一行三昧”,什么叫一行,就是行直心。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佛也好,菩萨也好,它们包含的哲学的内涵大大超过了神灵的内涵。所以当人们去礼拜身领的时候,是需要领会把握佛教的精神的。大乘佛教在神化过程中也体现了佛教中诸神的人文性格。佛教是要讲正信,而反对迷信。所谓正信,除了原始佛教的“自作自受”外,就是“自性自度”。

大乘佛教的另一个发展方向就是人文精神的进一步提升。从理论上讲,大乘佛教把原始佛教的关于“空”的思想进一步发展。原始佛教或者部派佛教讲“空”,一切理论都是围绕着“空”来讲的。佛教有三法印,作为佛教的印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我们可以看出诸行和诸法都是空的,因为都是无常、无我,都表明了一个空,而涅槃寂静正是悟到了空之后所达到的一个境界。之所以要讲空,因为佛教认为一切有情众生皆是苦。为什么都是苦呢?因为没有看清楚这个空,诸法都是空的,人却执着为有。但是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都只是讲“人空”或者“我空”,认为人的一切烦恼都是“心造”,所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所以如果心里不起念,烦恼也就不会来了。我觉得这个很有道理,人常说“自寻烦恼”,太对了,就是因为你把许多问题分别的太清楚、太执着了,这个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你就不应该拿去,你拿去了我就不高兴,我就烦恼。佛家讲“八苦”,生老病死都是苦啊,求不得也是苦啊,爱别离也是苦啊,冤家碰头也苦啊。都是“有我才有他”,这个都是我的,那么他拿走一点你就心里不高兴。所以它就强调人的一种自我的修行,例如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啊之类的,通过这些修行,把自己的内心都空下来,就可以断除烦恼,得到解脱。也称之为“人空”或者“我空”。至于客观的现象界的东西是不是空的?它不知道,有所谓“人空法不空”,法是跟人相对的外在的物质现象和内在的精神活动,甚至各种理论。到了大乘佛教,不仅人空、我空,而且法也空,人法二空。一切的现象都是空的,那么从本质上就都是无相,或者非相。初期大乘主要是用般若的思想来解决这个问题,是对于诸法的实相的认识,也称为“实相论”。在初期讲人空我空的时候,都是用一种“缘起”的理论,此有故彼有。比如这个杯子,它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嘛,但是你看,它不过是纸、水再加上人去做出来的嘛,所以哪有这样一个杯子呢,所以它是众缘合和的产物,根本是不实在的。倘若你能看到这一点,那你就不会因为这是个翡翠杯子而特别宝贝它,也不会因为它是纸杯子而不屑地扔了算了。但是这就涉及到一个最初始的问题,你说这个杯子是空的,但是人、水、纸又可以推出是空的,那么什么是实在的呢?原始佛教最后就走入了这样一个泥潭,它的许多经典里面都只能讲“吾始以来”,假定了这样一个最初始。而大乘的实相论呢,就绕开了这样一个问题,它就要直接从实物本身去把握。最有名的就是《心经》里面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不要离开色去把握空,也不要离开空去把握色。但是这也带来了一个矛盾,那就是人人都追求空,那么空是不是一个实在的东西?追求空,这不也是有执着心吗?于是后来的瑜珈学派,提出了“我说即是空”,根本不经过实相这个现象,“一切唯识所显”,一切就是一切法,直接把握它的本质。不论主管客观的东西,都是“识”的显现。“识”当然有多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第八识“阿赖耶识”。这个学说被人称为“有宗”,跟前面般若讲的空相对。所谓有其实是相对的,这个识归根到底也是不能执着的。所以唯识论讲的主要也是人无我、法无我,即人法二空。所以这有点现象论的意味。但是我要强调,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佛教还有“中道”、“不二”的思想,通过遮诠法把它都空掉,避免陷于一种片面、一种极端。所以虽然说法,却是无说,而听者也无得。通过这样一种理论的推导,大乘佛教其实是把主体凸现出来了,把个性张扬起来了,把自觉放在一个根本的地位,这也正是它人文精神的体现。佛性就在人自身,所以没必要去外面求佛。每个人的烦恼是不同的,每个人造的业是不一样的,解脱方法以及解脱境界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就是自我解脱上的个性化,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除了个性化,就是强调一种自觉。慧能以来禅宗就认为人的本心是“自性清净”的,这就是佛性,也就是空了。佛性包括两重意思:空寂,寂静;有觉性。也就是本觉,认为人的本性里面就具有般若智慧,所谓的般若智慧就是一种平等智、无分别智,而世人的智慧恰恰在于把一切都分别得很清楚。《金刚经》里面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中国的禅宗可以说是对大乘佛教的这种人文精神做了最根本的把握。禅宗说,万法皆由心生,从内心开始修行,就可以名心见性,见性成佛。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性是清净的智性。所以佛法就在世间,要不离世间去求。平常心是道,即不作分别的计较。禅宗里面很有名的一个禅师马祖道一,有一次他的大弟子大诸道问他,禅师求道,也是要用功的吧?马祖道一说,当然要用功了。大诸道又问,那你怎么用功?他说,我是饥来吃饭,困来睡觉。弟子说,这算什么用功?他说,有些人吃饭不好好吃,百种虚说;睡觉不好好睡,千般计较。这种心态是很平常的一种心态。禅宗发扬了这样一种东西后,就出现了“以出世心做入世事”。

正是根据这些,前面说到的太虚大师就提出了一个“人间佛教”的理论,这个理论现在也成了佛教建设中的一个基本理论,也是两岸三地佛教界一个共同的认识和实践的目标。近代太虚大师最初提出的是“人生佛教”,当时人们的印象,佛教就是做做道场,給亡灵做法事,他说当时的佛教已经变成了“鬼神的佛教”、“死人的佛教”,而佛教的本质不是这个,而是关心人生、净化社会的,所以他说佛教不应该为死人服务,而应该为生人服务。既然是人生佛教,就不能脱离这个社会,所以也有人间佛教的提法。它在阐明佛教教理上,对治个人的“三毒二障”上也很有意义。三毒就是贪、嗔、痴,二障就是烦恼障、所知障。依我看,最难破除的就是所知障,一个人要是认了死理,就很难解脱了。倘若对科学迷信到了执着,就是一种所知障。科学强调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是很多事情是打不破沙锅问不到底的,我们这个世界未知的东西要比已知的东西多得多,一旦为我们全部认识了,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了,而且我们认识的东西越多,相应的不认识的东西也就越多,这是很清楚的一个道理。包括佛教都不能说自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了解了。要想破除这个只有靠人自己。用人生佛教来揭示这样一个教理,是很好的。而人间佛教则在面向社会、服务大众方面也有它切实可行的优点。所以我是主张阐发佛教的人生学说和建设佛教的人间净土。这两个方面是未来人生佛教发展不可缺少。这是我讲的第一个大问题,就是佛教的人文精神。

第二个大问题就是佛教的慈悲行愿,这个问题我想讲得简单点。佛教既是一个理论性很强的一个宗教,又是非常重视现实的实践的。这在佛教的发展史上,是始终贯彻其中的。早在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时期,就非常强调所谓的“头陀行”,它实际上就是一种苦行,离群索居,去静坐苦修,佛陀也是在菩提树下坐了多少天才觉悟的。静坐也就是坐禅,印度不仅仅佛教讲坐禅,婆罗门教也讲坐禅,因为它是一种思维的修炼,是一种静虑、专一,也就是“定”,所以原始佛教也将这个吸收到它的修行中,所谓“戒、定、慧”,戒是基础,定即是观,可以发慧。通过静坐的办法来达到对人生的苦的觉悟,对空的本质的认识。实际上就是把静坐作为实践的办法,但是这种实践只能度自己。当然你也可以象佛陀一样招收众多的门徒,比如五百阿罗汉,阿罗汉是声闻城里最大的果位。但总的说来,它还是一个自我实践的方法,所以后来大乘发展起来后就批评小乘佛教是“自了汉”,相对的,它是强调“菩萨行”,不仅要自我解脱,而且要解脱众生,所以说菩萨行就是一种大慈大悲、大行大愿,我们要概括菩萨行就是用“悲智双运”。慈是与众生乐,悲是拔众生苦,所以大乘的精神就是一个悲,救助众生;一个智,就是自我觉悟,自度,合起来就是自度度人、自觉觉人。所以要想解脱就得奉献。我们看一些佛教的典籍,常常看到一句话:“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无缘就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事、物,我都要用大慈的精神去对待,而跟我有关系的就是同体,我用大悲来对待他们。这是佛教慈悲思想的一个发展。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这样的思想,宋代理学家张载曾经说过:“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种民胞物与的思想就跟佛教有相通之处。那么,大乘佛教根本的修行方法有哪些呢?我们刚才讲原始佛教是八正道、三十七道品,所谓八正道就是一些正思维、正性、正定、正语言啊之类的,就是要人求正,不要迷了。大乘佛教则讲究“四摄六度”,六度我们可能比较熟悉一些,就是布施啊、守戒啊、忍辱啊、经定啊,禅定啊,智慧啊,也就是六波罗密了。那么四摄里面第一摄就是布施,它强调“以无所施之心施”,这话怎么理解呢?就是《金刚经》里面讲的“无相布施”,也就是“三事体空”,有布施者、布施物、布施对象,它就是要放弃这样一种分别和执着。我今天在这里讲,但是不能说是我楼宇烈教授在讲,你们也不要说是在听,我也没有定法可讲。所以我是“无说”,各位也是“无得”,这就是布施摄。第二摄就是爱语摄,要根据不同的对象,根据他们不同的根器,用不同的和善的语言去劝慰他,使他有一种向佛之心。第三个呢,是利行摄,就是要人从身、口、意三个方面都去做对众生有利的事情,要行善行。第四呢,叫做同事摄,就是要跟众生共同苦乐,同起苦乐,那么另一各方面也要让众生共同与你分享佛法的利益,引导他入道。这是大乘佛教非常重要的一个修真法门,就是要人充分地去实践大乘佛教的慈悲观念。此外,它也非常重视现实,既不沉醉过去,也不追求未来,而是非常实在的解决我们现实中间人生的苦乐,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禅宗正是这样,担柴挑水,无非妙道,就在你眼面前的日常的人生里面都体会到了这样一种境界。

宗教啊,本来应该是一个“神文”的精神,但是佛教中确确实实充满了这样一种人文精神,所以我才这么揭示。好吧,今天我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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