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1月2日上午
地点:百周年纪念讲堂
发言人:饶宗颐教授(香港中文大学)
以下是讲座部分:
许校长,各位学术界前辈、专家,首先本人得衷心感谢北大教授委员会诸位先生的推荐,给我一个难得的机会,在北大百周年纪念论坛发言。记得我在香港举行的炎黄学术会议上谈到郭店楚简中最后部分的《语义》,可相当于庄子屡次郑重提到的“重言”。(重言应当解释为Keynotes,“重”不是重复)古代政治领袖,像禹之“拜昌言”,这说明先哲是如何尊重传统。若干年来,出土简册的丰富,我亦多次提到未来的二十一世纪应该是重新整理古籍的时代,现在正式进入2001年,我充满信心的预期二十一世纪将是我们国家踏上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
长期以来,人文科学与其他先进的科学接轨,近年三代断代工程的成就,正是重要的说明。我们的历史是世界上文化持续没有间断的国家,在外人代庖为我们操笔政所写的历史,认为我们的信史,只能从商代讲起,似乎很有问题。郭店楚简中显示的虞夏相继蝉联的史实,我们何能加以抹杀?所以,我们的古代史有由我们自己重写的必要。汉字的远源,从出土文物和各地陶器上刻画、绘写的符号看来,正是文字的前身,北大现在正进行作全国各地全面的普查,是很重要的工作。
在整理简帛经典的过程中,最令人困扰的是“异文”的复杂性。陆德明当杨隋统一南北,总结六朝人的训诂工作,编著《经典释文》一书,我会建议我们应该利用简帛的新材料,参考清代学者对异文的研究成果,去重编一部新的《经典释文》,这不仅是语文方面的贡献,实际上某一语汇的探讨,是文化史重点问题来龙去脉的综合性研究的基础,这是一项很庞大的工程,以后可能引导出许多新的发现,对于了解某一观念的产生与形成,可取得更进一步的认识。这里有一个基本问题─是“新经学”的提出。
我们现在生活在当前充满进步,生机蓬勃的盛世,我们可以考虑重新塑造我们的新的经学。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他们的Bible。(日本至今尚保存天皇的经筵讲座,像讲《尚书》之例)我们的哲学史,由子学时代进入经学时代,经学几乎贯彻了汉以后的整部历史。五四以来,把经学纳入史学,只作史料来看待,不免可惜!现在许多出土的简帛记录,把经典原型在秦汉以前的本来面目,活现在我们眼前,过去自宋迄清的学人千方百计去求索梦想不到的东西,现在正如苏轼诗句“大千在掌握”之中,我们应该如何珍惜,再作一番整理工夫,重新制定我们新时代的Bible,什么是“经”?应该考虑不限于十三经?问题相当复杂,我所预期的文艺复兴,不是一二人的事,而是整个民族的事,新材料引发古旧的问题,这是时代的赐予。我们不要辜负地下的宝物和考古家的恩惠。我的呼吁,可能不是我个人的想象,而是世界汉学家共同的期望。
六十年代,我的好友戴密微先生,多次告诉我,他很后悔花去太多精力于佛学,他发觉中国文学资产的丰富,世界上罕有可与伦比,但中国人不一定知悉。当前是科技带头的时代,人文科学更增加它的重任,到底操纵物质的还是人,“人”的学问和“物”的学问是同样重要的。我们应该好好去认识自己,自大与自贬都是不必要的,我们的价值判断似乎应该建立于“自觉”、“自尊”、“自信”三者结成的互联网之上,而以“求是”、“求真”、“求正”三大广阔目标的追求,去完成我们的任务。
在座的季羡林先生,多年以来,倡导他的天人合一观。以我的浅陋,很想为季老的学说,增加一小小注脚。我认为“天人合一”不妨说成“天人互益”,一切的事业,要从益人而不是损人的原则出发和归宿,《阴符经》说:“天人合发,万变定机。”这是从消极、不好的方面来说。(“合发”是指“天发杀机,天地反覆”。二者同时发生,“天发”是“公道”,“人发”是“私情”。)我讲互益,是从积极和好的方面来讲。马王堆易卦的排列,最后的异宫,以益卦为结束全局,作为最后一卦。这与今本《周易》以“既济”“未济”二卦作结不同,而异曲同工。以“未济”收场,表示保留“有余”,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益是积极而富有建设性的观念。益卦初九爻辞说:“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上九的爻辞说:“立心勿恒,凶。”我们如果要大展鸿图,不是光说说而已,而是要展开“大作为”,这样或许可以做到像苏轼说的“天人争挽留”的地步,是天与人所要共同争取的。经书里面,许多经义对现代人还是有极大的启迪的!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