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前辈,您走了,您慷慨地为我们留下如此宝贵的精神财富,也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與缅怀。
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在Olsens Chapel,人们虔敬地垂立在您的面前,任泪水在脸颊流淌,那般悲切,那般痛楚。真不相信这是最後一次瞻仰您的遗容。您是这样平静,这样安详。仿佛正在熟睡中。舒侃老在轻声呼唤您,您一定听到了。我也依稀听到您的诗句在耳边回荡:
春深十日九风雨,
世乱经年幾海桑。
闻到故园丛菊在,
此身去住总迷茫。
迷茫的世道。迷茫的生命。不迷茫的,是胸襟宽广、洞察人生、饱经忧患而‘振衣云海’的人**。老前辈,您正是这种人。在灵魂的故园您或许迷茫过,但在生活中您是清醒的。十九年前,您不是在诗中说:“驹隙韶光七十春,无端忽作古稀人。海边歌啸豪犹昔,局上纵横老更神。蜡屐正宜腰脚键,藏书不讳子孙贫。蓝山曙色姸如黛,知有群仙下玉宸。”(《七十初度》)
记得今年三月间,您和舒侃老在汇泉酒家招待我與何博士,席间我们谈到要为您欢庆九十寿诞。更谈到您诗中的江南情节。承蒙你错爱,多次讲到我那篇读您“吴门杂诗”的《一梦重来五十年》,我说一定要再写一篇,并自诩会写得更好一点……舒侃老和我同是金陵人,她乡音未改,待我如家人。她邀请我们有时间就到您府上去闲话家常。说心裡话,我们常想去探望讨教,可是又惟恐影响二老的宁静。
未曾想到您如今真地走了。走的有些超然。开始我还将信将疑。直到後来亲聆舒侃前辈凄婉的声音,我才相信这个悲痛的事实。
您是文坛耆宿、学界前辈,桃李满天下。而您的高风亮节,早已为世人所赞颂。作为後学,能以拜识先生,实在是我的荣幸。您馈赠的精美散文集《小藜光阁随笔》和诗集《小藜光阁诗存》等是我最爱的书文集,我研读您的学养、人格與深厚的家学渊源,获益匪浅。我曾天真地幻想过如果年轻时来到澳洲,能拜您为师,经常仰承您的学识风范,那我的人生将会是怎样一种不同的风景。
老前辈,我们交往不算多。但每次都令我难以忘怀。六年前的春天,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有幸陪您和王其志先生往Petrie's Kensington 喝咖啡。记得是乘您的车去的。您是我尊敬的前辈,已经84岁高龄,坐您开的车,我当时确实有些惶恐不安。大概为了消除我的拘谨,您笑说:“你是南京人,我老家在南通,我们是同乡。”您是著名的学者诗人,我仰慕已久。过去只是在开会时见过,交谈不多。如今和您一道喝咖啡闲聊,人文科技,树木花草,云天海地,世事沧桑,无所不谈。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当我谈及小婿1987年自费来澳求学时,人生地疏,囊中羞涩,是在您的朋友张国正先生和您的关怀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地去读学位。您听後淡淡一笑,说:“有这事,记不起来了。”似乎记忆力不太好。但我知道不是.。这是您帮助人而不愿接受感谢的仁者风度。所以,当其志先生谈起他有一位老朋友在美国洛杉机开饭馆时,您马上回忆起当年你去洛杉矶市曾在那裡吃饭的情景。後来在闲聊中,言及旧中国的佛道鬼神,您的记忆力更是惊人。您说:人死之後,有无鬼魂,很难一概否定。我当时不知深浅,问您何以有此感想。虽然我也知道当代社会研究灵魂的书籍很多。
您兴致勃勃地说起少年时请“蝶仙”的事:有一天晚上,您和哥哥與另一友人在家作此扶乩,祈请病逝不久的受业老师来彦士的鬼魂降临。静默三分钟,蝶盘果真转动,老师来了。您说,蝶边箭头逐一指向各字,遇有纸上未准备的字,它竟然一再写出,直到我们明白为止。来彦士先生那晚首先说了感谢我父亲周济他家属的事,继而又写了一首《七律》:
西风落叶迫残秋,
满树斜曛独倚楼。
老病不知鸡肋贱,
死生付與兔狐愁。
青山沽酒无长物,
白发狂歌弄短舟。
明日子陵台下去,
一竿烟水话群鸥。
您说:“以我们兄弟和友人当年(十三四岁)的水平,绝对写不出那样的七律诗。七十年过去了,此诗迄今未忘。”
当时,其志先生和我看着您平和而略带严谨的神色,都默默点头。再一次叹服您惊人的记忆力。回家後我找出你馈赠的书,翻到《蝶仙》一文,结尾是这样写的:“鬼神之说,圣人存而不论,然亦异矣。”
这话,至今仍然有一定的道理。也是在这次喝咖啡闲聊时,谈到您的故乡南通狼山,您即席背诵了一首古诗,解释说:这是明末高僧苍雪大师《游南通狼山登大观楼诗》:“海上危楼壮大观。烟波无际此凭栏。江南一水横衣带,天外三山落弹丸。潮信不来风势紧,客心不渡浪声寒。高朋胜会知何处,回首斜阳幾度看。”为了能使我领会其诗的意境,您又用行书体将诗写出来送给我。您珍贵的手迹我至今仍珍藏在书房裡。
关于鬼神之说,高僧客心欲度,圣人存而不论,我也免不了常常困惑。高山巍巍,大河滔滔,构成了您梦中的故园和海外壮阔的人生。人生这一篇千古文章,越是像前辈这样丰富博大的人,反而以平常内敛自居,似乎显得未尽其才。今天,在挥泪與您告别之後,我有了另一种感悟。千古文章未尽才,正是它的美妙处。因为浩大如千古者,总是一半留在生命界上,一般存于茫茫的神秘中,给生者以无限的追思和向往。也即是“高朋胜会知何处,回首斜阳幾度看。”
注:写作伊始,记不起文题的出处,打电话请教古典文学造诣深厚的沙予兄。他为此翻遍《佩文韵府》、《全唐诗目录》及有关的工具书,均未查到。夜晚,他又致电原北京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同事,终有所获。此诗句出自明末爱国诗人夏完淳(十七岁殉国)所作《哭钱漱广》。附此,亦并向沙予兄致谢。
**引自刘教授的诗句。
(原载澳洲《澳洲新报。新文苑》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