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对《色戒》有过巨大期待。
尤其是某个年龄段的女性公民,听说梁朝伟的宝贝蛋终于露了馅,既惋惜,又渴望;又听说国内公映版的《色戒》把梁蛋给骟了,既惋惜,又愤然。先是惋惜它不为自己露,后是惋惜它只为别人露。于是,《色戒》在香港上映期间,到香港出差的大陆女性突然增加。梁朝伟的肉蛋一时间成了金蛋。
如果说李安这部片子只是想用梁朝伟的肉球吸引观众眼球,再次觊觎奥斯卡奖,那是不公平的(假如奥斯卡奖只对美男子的球感兴趣,那就变成金球奖了)。至少女作家阎延文就不这样看。在她看来,梁朝伟的蛋其实是烟幕弹,李安是要用美男子的色相美化汉奸。她引用未注明出处的台湾评论家的话说:《色戒》“是用‘色欲’的诱饵,引诱中国观众去参加一个‘颠覆’汉奸反面形象的仪式”。她认为,张爱玲小说原文中的易先生,是个“矮小的男人”,头发微秃,一脸“鼠相”,而李安选择的《色戒》男主角梁朝伟,却是风度翩翩、儒雅温情的中年美男子,从形貌上对汉奸易先生进行了视觉美化(参见阎延文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433c4a01000b6v.html)。
按照阎女士的逻辑,当年中国人只是因为长得丑才留在上海,才去当汉奸,长得漂亮的都去了延安;或者说,日本占领军挑选伪政府工作人员的标准是相貌,相貌越丑被录取的可能性越大,小白脸要想被录用,先要毁容。不知道阎女士认为汪精卫先生长得如何,是不是要承认他是汉奸,就要否认他是民国四大美男子之首;要承认他是美男子,就要否认他是汉奸?让阎女士失望的是,汪精卫既是美男子,又是汉奸。阎延文如果做了阎王爷,应该判汪精卫下两次地狱:第一次是因为他当了汉奸;第二次是因为他用形貌美化了汉奸。
不错,李安确实不是简单地图解张爱玲原著,而是深化了被原著点到为止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不是性交姿势,不是性发泄和性虐待,不是被阎女士认为的那枚用来“收买”王佳芝“灵魂”的钻戒,更不是对汉奸的美化或对革命者的丑化,而是不能被作为牺牲品的女人的性与爱。女人为了某个崇高目的,可以牺牲生命,但不能牺牲性与爱。性与爱对于女人,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甚至比任何虚拟的价值更宝贵。记得我上大学时,看梁羽生的《萍踪侠影》,里面有个姑娘对向她求爱的救命恩人说,“我可以为你去死,但不可能爱你。”这就是女人。
作为女人,而且是历经沧桑女作家,张爱玲知道性与爱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但当时还没有走出校门的王佳芝、邝裕民和梁闰生们,还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他们当时还分不清爱国和演戏的区别,也分不清演戏与真实人生的区别。直到角色要求王佳芝不是往脸上添涂油彩,而是要从她那个最应受呵护的地方破除一块薄膜的时候,她可能明白了,这已经不是演戏,而是牺牲。戏中的角色是可以还原的,洗掉脸上的油彩就行了;牺牲则是不可逆的,世界上最好的整形外科医生也不能修复一块破碎的处女膜,以及伴随它破碎的处女之梦。那东西如果违反它的所有者意愿而破,那是强暴;如果它的所有者不是因为性爱而让它破,那就是牺牲。王佳芝的破,当然是为了爱国,而不是为了爱人。
既然是牺牲,就应该物有所值。理应让王佳芝痛苦的是,世界并没有因她的牺牲而有任何改变,她的处女膜破损了,国家并没有完好,要杀的那个人,还在杀人。张爱玲体验着王佳芝的体验,所有她说,她“第二次下手”是“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不要“白牺牲了童贞”(张爱玲:《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这就是说,王佳芝第二次同意对易先生下手,已经不是报国,而是报复了,要易先生用他的命来偿还她的“童贞”。
王佳芝的悲剧是,她的处女膜与阴道发生了冲突。当她的阴道接纳了易先生以后,阴道的快感排斥了处女膜的痛楚。记忆中的处女膜的痛楚一淡,阴道快感就有往心里爬的危险。她起初是抗拒的,甚至在心里嘲笑“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和“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的说法。一定在某个时刻,她忽然发现这种抗拒是徒劳的:她已经爱上了那个别人要她杀的人。不错,杀了那个人,可能对他们所说的国家有好处,而她自己却要做第二次牺牲:第一次牺牲了处女膜,第二次则要牺牲阴道,而阴道还连着她的心。
不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易先生也爱自己吗?当易先生为她买了一枚六克拉粉红钻戒时,她心里的疑问变成了感动:它与火油钻一样贵重,易太太还曾经抱怨自己的先生不愿意给她买火油钻,这回王佳芝没有要求,他主动买,难道这不是爱的证明么?爱是女人的一切,是不能被牺牲的,要牺牲,就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王佳芝的选择,这个选择只有两个字“快走”。
由于不懂得爱,不懂得女性器官是爱的容器,造成了剧中爱国者邝裕民的悲剧,也造成了今天某些评论家,包括本文开头提到的阎延文对《色,戒》的误读和谬评。也许张爱玲和李安只想告诉读者或观众一件事情:人性,个人价值,特别是女人的爱,是不能以任何名义牺牲的。女人只和自己的所爱站在一边,她不会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东西,甚至国家。
换句话说,女性器官和它所承载的爱,拒绝任何祭坛。
2007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