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宁,1934年10月生,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著名哲学家杨祖陶先生的夫人。杨祖陶肖静宁伉俪与汤一介乐黛云伉俪是超越半个世纪的至交契友。爱思想于四位老人处受惠良多,特首发肖静宁教授长文,以表对乐黛云教授的深切怀念。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年轻时称她为代子的、著名学者乐黛云教授(以下简称乐老师、乐教授),心态总是那么年轻,境界学识非凡,她好像从来没有老去,更谈不上她有一天会告别人间!
2024年7月27日是巴黎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我的女儿是志愿者,我正打算尽情观赏一番时,突然从多个微信中得知,93岁的乐教授仙逝了!!噩耗传来,难以置信,如晴天霹雳,不禁心头阵阵紧缩,泪水滑落,往事历历在目,乐教授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她是改变我的命运的人!对我的一生有深远影响的人,悲从心来,不知从何说起……
一、我们相遇在北大医院
1954年秋,我作为一名刚念完医科大一的学生,与北京大学的才女、青年教师乐黛云是在著名的北大医院内科病房相识的。她因“甲状腺机能亢进”先我住院,我因“支气管扩张症”也来到内科病房控制感染。她看我是学生,就喊我“小鬼”,其实我们年龄只差3、4 岁。我们一见如故,她问我什么时候过生日,她有心,我无意就说了。谁知道到了生日那一天,在我的枕头下面,竟然有一条小手帕,还有一个纸条:“小鬼,祝你生日快乐!” 当时 ,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这是我平生最难忘的生日。我感到她是多么与众不同!在那个革命的年代这是人性的呼唤啊!
我们在内科病房完成治疗后又都转到外科病房。我们先后做了手术。天哪!无知者无畏,我做的是当时刚刚起步的胸科大手术,我没有亲人在身旁,只有乐老师目送我进手术室,为我祝福。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北大医院胸科手术的第3例,第1例是个志愿军战士,手术失败,命也没了;第2例也是志愿军,术后胸膜粘连,需要手术剥离,但他一上手术台心跳骤然加快,无法进行,直到我出院时我看到他独自坐在那里暗自神伤。
我是北大胸科手术成功的首例,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幸运,我想这是与乐老师的关爱分不开的。
二、理想主义的光芒令我倾倒
当我得知她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还是地下党员时,更是钦佩不已!她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团的成员出访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并在列宁塑像前照相留念,她坚定而虔诚的眼神令人难忘。她回国后在北京大学民主广场作万人报告,传播理想主义的种子,发扬理想主义的光芒,更是令我倾倒。
我在医学院学习除了上政治课,看党报党刊,没有接触别的政治文化思潮,思想闭塞。直到1988年,我在北京见到乐黛云,我说了一些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的问题,但一直觉得苏联搞的不错。乐黛云严肃地指出我的看法是理想主义作怪。我才明白,当初我为之倾倒的她的理想主义的高塔已经倾倒了,她已经反思了,3年后苏联就解体了。那次见面,听她讲到GDP 是这样算的,修一条路算一次,挖掉再算一次,再修又算一次,她说这样做是不切实际的。
三、燕南园58号
我与乐老师在北大医院的内、外科朝夕相处达一个半月之久,建立了深厚的师友情谊。她比我先出院,她要我出院后一定要到她家里去玩,地址是“燕南园58号”。虽然她再三叮嘱,我并没有马上去。一直到1954年岁末我才到北大去,当然也不可能事先通知。
啊!燕南园!那是燕京大学留下的教授别墅群,58号是最大的一套,是北京大学副校长汤用彤先师的住处。我去了直奔大客厅,哎呀,客厅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我一点也不感到拘谨,虽然先前只见过乐老师一人。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杨祖陶(杨工)很久没有来看他的老师汤用彤先师了,那天他来了直奔汤先生房间问候,不久师母说汤先生要休息了,客厅里正热闹呢!谁知这次我与杨工在汤家的相见,他竟不顾一切对我一见钟情,日后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时我大手术后忙着复学,由于学习苏联教学计划改变,我术后只休息两个月就进到新的班级,我压根不会考虑什么谈对象的事。如果没有汤家百般关爱,没有乐黛云巧妙的相助,这“平生第一邂逅”是不可能终成眷属的。
最有意思的是,汤一介先生说婚礼要大办,结果找了工会礼堂,宾客满座,金岳霖先生也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汤师母亲自来了。汤一介有时开玩笑说,“代子是大媒人”。她何止是媒人,婚礼上我们的“恋爱经过”,也是她了如指掌娓娓道来的。我当时还是大学生不好意思谈,杨工一直笑的合不拢嘴也没法谈。代子啊!你把我们的幸福看成自己份内的事,营造美好的气氛,你对朋友是这样真挚热情,你的高尚情操令我永世不忘!
四、寂静无声的家园
在1957年夏季之前,知识份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充实和自在的。没有想到,一场反右的风暴会降临在燕南园58号乐黛云的头上。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到汤家,大家都寂静无声,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我心里想,她怎么可能是右派,还是极右?她是因1958年追求数字补划的,据说就是她提出要办一个“同仁刊物”,就是反党了。她生下儿子双双(编者注:汤一介与乐黛云之子汤双)还不久,就要去劳动改造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乐老师面对残酷现实,投入艰苦的劳动改造。在这样不堪的过程中,她的精神居然还得到焕发。她与汤一介先生的感情也坚如磐石,他给她写信照样称“同志”,要知道,那个时代的离婚主要是政治原因。
1960年我在汤家亲自目睹了乐老师摘掉右派帽子的情景,她是下决心磨炼自己,刻苦劳动,右派帽子只带了一年多。我看到汤家要赶快给贵阳的乐家打电报,可见,政治生命对一个人何等重要!
她对待逆境的坚强态度令人肃然起敬。她没有沉沦,她没有走在人生边上,她还要激流勇进,有更多的担当。
五、在错综复杂的现实环境中开拓《比较文学》新领域
乐教授青年时代就是有名的北大才女,文学才华出众,知识面广,基础雄厚,英语远远超出同辈。改革开放后,她在美国做了3年访问学者,结识了许多学界朋友,收集了广泛的外国文学资料。这些都为她开辟辉煌的学术道路创造了独到的条件。她曾经跟我讲过什么是比较文学,我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聆听过她的比较文学之路,很是钦佩!
她关于比较文学研究有多部传世佳作,获得国内和国际多项大奖,真是成就辉煌。
她主编的《跨文化对话》发挥了重大的作用,显示出她作为一个跨文化学者的学识渊博。她把杨祖陶翻译的《耶拿逻辑》相关学术论述也编进去了,她说汤一介还夸奖她胆子大、做得好。
她研究的比较文学是一个极其广深的领域,她不仅自己研究,著书立说,还为世界和中国培养了众多的杰出人才。
六、全力支持汤一介先生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作贡献
令人感动的是,乐教授除了耕耘自己繁茂的学术领域,还潜心支持汤一介先生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我发现她在这一领域很有发言权了。她多次希望像杨祖陶这样对西方哲学有造诣的学者,能够多关注中国哲学的研究,并举出张世英先生、王树人先生的有关著作的成就。
只是杨祖陶86岁完成《耶拿逻辑》首译;88岁又完成《精神哲学》另一版本的首译(张世英先生嘱);89岁接受了人民出版社之约,撰写《<精神哲学>指要》,只完成初稿就与世长辞了,已经耗尽生命之火。杨祖陶没有完成乐黛云的希望这可以算是一个遗憾。
七、衷心的感恩,无尽的缅怀
乐教授具有十分鲜明的性格,品性高洁,才华横溢,真诚自信,有胆有识。特别是待我们如亲人,真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恩于万一。 杨祖陶的回忆录《回眸——从西南联大走来的六十年》出版时,汤一介先生百忙之中赠予以“四句教”,给予作者以极大的鼓励。
在汤一介先生仙逝后,要出版纪念集,离收稿截止日期仅七天,我才得到通知,我们毅然决定写一篇缅怀文章,我超常发挥写出了17000字的初稿,杨祖陶仔细校改,题目是:《在汤一介先生最后的日子里》。文章用了大量我们之间的电邮来往,彼此称XY,(肖、杨) TY(汤、乐),乐教授不无感叹地说,文章记录了那一段难忘的岁月。在写作过程中,我们为一介学长的精神深深打动。
次年,汤一介先生周年祭,再出文集,乐教授说,只要把原来的文章作些补充就行。那时我的电脑故障,我背着它过天桥,穿过不近的马路到维修站,总算当场解决了。由于要完成这篇文字,我也不觉得累。由于精心思考补充的内容完全是突出乐教授的功绩,使文章更丰满。
没有想到杨肖、汤乐四个人,我是最后要走的,想想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是何等的惬意。
几年前,我为汤一介先生寄缅怀,今日再为乐黛云教授诉衷肠,能为这么有成就的学者写点文字也是值得欣慰的。
未名湖畔两只小鸟要在天堂相聚了,愿你们比翼双飞,无比安祥!
你们的精神永留人间,激励人们奋发前行!
肖静宁于珞珈山麓
2024年7月28日 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