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北京大学中文系乐黛云教授去世,享年93岁。上世纪八十年代,她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所,被公认是这个学科的奠基人、拓荒人。
2021年夏天,我们曾采访过乐黛云老师及她的学生。当时吸引我们的,是她贯穿了一生的生命力与热情——她出生于1931年,17岁考入北大,几乎是到了50岁才真正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但一旦开始,就没有再停下。她以50岁的高龄留学,再回校教书,抓住一切机会读书、写作,在比较文学这个领域,打开了一扇与世界交流的窗户。
在北大校园里,她也是一位特别的教授。她像一颗恒星,以自己的能量吸引一代代年轻人。北大教授戴锦华说过,她有两个人生偶像,一个就是乐黛云,「她召唤、重塑我对自己的希望与梦想,她向我展示着一个教师的魅力、风采乃至一个学者的空间与可能性」。学生们还说,她宽厚,浪漫,体恤人,「是个青春永驻的人」、「是一个一下就显现出人格魅力的人」。
当时我们对乐老师身上最大的疑问,就是那一代人内心源源不绝的能量,到底来自哪里?诚实地说,隔着漫长的20世纪,试图理解她,并不那么容易。以下这篇稿子写于2021年夏末,我们只是留下一些记录,记录一个人如何度过她的大半生,在一个人的晚年、在精力衰退的时刻,她如何对世界保持真诚与关心。
纪念乐黛云老师,纪念她强健的一生。
「到蚊子的家来拜访它们了」
2021年7月,阿富汗局势最焦灼的时刻,几千公里外的北京,一位热心读者看新闻看到了凌晨3点。她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点开一个个链接,整个人忧心忡忡。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大概在于,她可能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读者之一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乐黛云老师,2021年,她90岁。
第二天,听说她熬夜,她的学生一边批评她:老师,熬夜是不对的,一边想:「她还有想了解的东西,还能熬夜,还能偷溜看这个呢,这说明她身体是很健康的,偶尔这么闹一下,没事儿。」
到了这个年纪,乐黛云的生命力是惊人的。
我们去拜访她,她依然会打扮,脖子上系一条丝巾,问她原因,狡黠的眼睛一闪,「脖子太短了」,昂着头一笑。推着她出门拍照,看到未名湖边长长的柳条垂下来,她就说,想在柳条旁边拍一张,「在别的地方没见过这么长的柳条哦」。拐到一条小巷,草木蓊郁,蚊子都跑出来了,她的话也很天真:「我们到蚊子的家来拜访它们了。」
这些年,她的腿疾越来越严重,又摔了好几次,现在已经完全不能行走,依靠轮椅和保姆生活。她很少出门,但仍知晓天下大事——家里人来人往,她靠年轻人、靠手机,保持和世界的联系。
学生们也是五六十岁的年龄了,常常带自己的学生一块儿来,热热闹闹的,叫她「师祖婆婆」。她虽然坐在轮椅里,但整个人很轻快,爱笑,眼睛很明亮,听大家聊天,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
学生们提到,有谁历尽辛苦最终找到了高校教职,她很满意,又接一句「就是钱不多」。她说自己这一生只会做学术,不会别的事情,又补充一句,「还会炒菜,我炒的菜也很好吃。」
还有人问她,活了90岁,养生之道是什么。她说,我的养生之道就是没有养生之道。「我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胖,胖就胖吧,没有关系啊。」她不忌口,吃玉米、红薯、花生,也吃烤鸭和粉蒸肉,喜欢吃甜食。学生们来了,她把点心分享给他们,「这个好吃,你吃呀,吃一块,再带一个给你孩子。」
原来她过八十岁生日,学生张辉想着该送她点什么,最后送了一套《三体》——她喜欢好玩的东西,应该会对科幻小说感兴趣。果然,乐黛云很快就看完了,还推荐给了丈夫汤一介。但现在,她90岁了,汤一介也已经去世7年了,子孙辈都在国外,她如今是一个人生活。
几年前,她经历过一次大的摔伤,再难爬上二楼的家,于是搬到了同一栋楼的一层,这是季羡林先生的故居。房子不大,堆满了书,见缝插针地放着汤一介的照片、题字和塑像。客厅一扇窗子,正对着未名湖,四季就在眼前流转。每天午后,她会在窗前坐一会儿,晒太阳,喝茶,听新闻。窗前湖里,是季羡林种下的荷花,这个季节,荷已经枯了。
北大朗润园里,她住的这个小房间,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的学生张辉,现在是北大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的所长,原来他还有行政职务,早上得早到,常常在校园里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她家门口,也不进去,但只是经过一下,就觉得安心:「我的老师在这里。」原来他常出国开会,每次回国,头一件事,就是去乐黛云家里,只是坐一坐,喝喝茶,待上一会儿。学生张锦现在是社科院外文所的研究员,她的孩子几乎是在乐黛云家里长大的,「来唱唱法语歌,背点古诗,再气一下老师」。
乐黛云在北大度过了70年。上世纪80年代,她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所,被公认为比较文学这个学科的「拓荒人」。大家依赖她,高兴的事要来汇报,不高兴的事要来讨安慰。
但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这个漫长而酷烈的20世纪历史的亲历者,她的能量和热情,真诚、包容和生命力,都极为罕见。像一颗恒星,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北大教授戴锦华说过,她有两个人生偶像,一个是出版人董秀玉,另一个就是乐黛云。「乐老师曾经对我构成了超过偶像的魅力与能力,她召唤、重塑我对自己的希望与梦想,她向我展示着一个教师的魅力、风采乃至一个学者的空间与可能性。」
一个漂亮、明亮、浪漫的人
九月中旬,电脑的那一边,远在加拿大的舒衡哲(Vera Schwarcz)出现了。她是一位犹太裔的美国学者,1947年出生,是乐黛云的挚友。她穿蓝色毛衣,戴珍珠项链,捧着一杯茶,隔着千山万水和漫长岁月,讲起她们初相识的故事来。
42年过去了,那个形象还是很鲜明——1979年,她第一次见到乐黛云,那一年乐黛云年近五十,舒衡哲依然觉得她很漂亮。齐耳短发,有些肉乎乎的,人开朗又爱笑。她看乐黛云过去的照片,「那些照片里她都非常美,她特别知道怎么笑会好看,是一个很自然的人。」
那一年,舒衡哲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到了北大,乐黛云是学校分配给她的导师。舒衡哲很快发现,乐黛云很不一样。刚刚经过了20年的严酷岁月,她还是很有能量。刚到北大不久,舒衡哲生了病,乐黛云采了一束黄玫瑰送给她,是家旁边的园子里摘的,很浪漫,「比药还要好」。
交谈中,我提到最近去拜访乐黛云,她依然爱美,还系着丝巾,视频那头,舒衡哲心领神会地大笑:「对对对,这就是她!」
舒衡哲是历史学者,她到了北大,想要拜访「五四」一代的幸存者。这事不好办,北大「五四」一代的老先生们,经过了漫长煎熬,只有少部分人劫后余生。更何况,舒衡哲还是个外国人。亲历那一切之后,乐黛云告诉舒衡哲:「互相当朋友,现在很不容易」。
但她还是愿意帮忙。她和丈夫汤一介,四处为舒衡哲打电话:「我们认识舒衡哲,能不能让她来?」季羡林先生是她的邻居,王瑶先生是她的导师,她就带着舒衡哲去他们家,陪着她做访谈。中秋节,她们一起去圆明园,爬山,赏月,吃月饼。
也是在那时,乐黛云重回讲台,真正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她1948年考入北大,1952年留校,同年和汤一介结婚,1957年被划为「右派」,再经历十年「文革」。一转眼,人生中最有创造力的30年过去了,已是天命之年。
戴锦华当时是乐黛云的学生。她考入北大中文系时,乐黛云刚开始在中文系讲现代文学。当年的氛围,戴锦华是亲历者,她记得在当时的校园里,「右派」群体是最重要的归来者,每个重返课堂的老师,都受到了热情的拥戴,乐黛云也在其中。
但从一开始,乐黛云就表现出她的不同。当时的老师们,有保守派和改革派之分。保守派坚持旧的政治立场和学术理念。而改革派里的大多数人,表现的都是比较激进的观点。但乐黛云不是,她最特别的是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用尼采的酒神说和日神说,来读现代文学作品。这对我们来说,特别特别震撼。没见过,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做研究?她的身体语言、她的选题状态,不仅在同代人,而是在所有老师里都非常突出。」
那时乐黛云的课一座难求,有人是坐在窗台上听的,「她是一个一下就显现出人格魅力的人。」
北大中文系教授夏晓虹,当时也上过乐黛云的课。在她印象里,自己对外国作家和学者的了解,以及他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最先都来自乐黛云的启蒙。夏晓虹说,她是个青春永驻的人。
50岁,开始一路狂奔
2021年春天,在乐黛云的新书《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研讨会上,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有过一段发言,他说,乐黛云最令人敬佩的地方,「是50岁才真正上路,而后一路狂奔,几乎没有停下来喘气或歇脚的念头……一旦有了机会,就狠狠地抓住,而且再也不肯撒手。」
所谓「机会」,最典型的例子大概是,她在1979年得到了教留学生的机会,认识了舒衡哲,意外得到她的推荐,去往哈佛大学和伯克利大学访问三年。这个机会,首先是因为她在下放时一直还在背单词,积累了词汇量。更重要的,是因为其他人不愿意教外国学生,怕跟他们打交道,有政治风险,怕讲错话,但乐黛云不怕,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这是命运对她的回报。
当时,她和留学生们关系都很好,但左派知识分子的底色从未动摇。一个细节是,当他们提出要去她家访问,她一个人提前运走了家附近的一个垃圾堆,「我不想让外国人觉得,中国教师住在一个垃圾堆附近、有很多味道的地方。」
去美国前,她和二十多岁的夏晓虹一起上英语课,「近五十岁的乐老师,跟年轻的学生一起在英语系上课,年纪最大,但是最认真,让我非常惭愧。」
到了美国,在课上她拎一台录音机,晚上回去反复听上三四遍,啃下大师们的课程。后来,她在一本书里写到当时的感受:「在和外国学者的交谈中……常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言的悲哀。我毕竟失去了二十年时间!当他们攻读博士学位、阅读大量书籍,为自己的学术工作打基础的时候,我在养猪、修路、种玉米、打砖瓦……」
但她并没有因此消沉。戴锦华记得,当乐黛云和汤一介从美国回来时,不像其他人回国时都爱买彩电、冰箱等电器,他们带回国的,是十几箱书。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北大,成为学生宿舍熄灯后卧谈的主题。「那时候一本新书,就是珍宝一样的存在,人人都无限向往。」胆大的学生,已经登门拜访,「她家的大门对所有人打开,谁都可以去做客,还蹭吃蹭喝,都是乐老师亲手做。从那时到现在,乐老师对年轻人都是无条件的好。」
那几年,乐黛云深感时间紧迫,开始「夜以继日,埋头读书写作」。一本《中国现代文学与比较文学》,是她交上的第一份答卷。
她的学生王宇根,如今已经在美国俄勒冈大学执教。我们通过邮件联系到他,他很爽快地同意受访——在当年,他在偶然中读到了乐黛云的书,决定考她的研究生,此后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那是80年代末,王宇根还在安徽师范大学读本科,处在灰暗迷茫、不知前路的时刻,偶然从朋友那里拿到了乐黛云的《中国现代文学与比较文学》,在书里,她讲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把中国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背景下去观察。
这是在当时地方大学的课堂上无法获得的视野:「对我们这种地方学校的学生来说,非常非常开眼界,说打开一个新世界,一点都不夸张。」
那时乐黛云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某种榜样,塑造了一种典范般的生活——八十年代初的某个黄昏,未名湖边,20岁的北大中文系本科生戴锦华,看见乐黛云和汤一介在散步,「你明明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们那种安然,那份无法被剥夺的精神,让人觉得这样的人生特别值得。」
她看两人的背影,看了好长时间。也是从那天起,她有了一个明确的念头:要留在大学里教书,一辈子在校园,过一种值得过的生活。
回答真正重要的问题
一位学者选择什么样的学术道路,与她的精神气质、人格以及她生活的时代都有关系。
2006年,乐黛云后来的博士生张锦,当时还在江西师范大学读硕士,决定报考乐黛云的博士生时,她们从未谋面,她只是被乐黛云的书所吸引——「乐老师的书,不管是散文还是学术著作,字里行间,都能读出她的热情。」后来参加博士生笔试,果然,张锦猜中了名词解释题,一个是巴赫金的「复调」,一个是《文心雕龙》中的「神与物游」——这两个词里都有多元的、发散的、开阔的意味。是非常典型的乐黛云的气质。
回归学术正轨之后,乐黛云研究的重要命题,跟她的好奇心,跟中国的政治生活、社会文化大转折联系在一起。
1979年,她教留学生《中国现代文学》,从鲁迅讲到巴金、老舍、曹禺……但她很快意识到,只讲中国文学,是讲不通的,「哪个作家也脱离不了外国文学的滋养」。她去查资料,惊讶地发现鲁迅对尼采的评价很高,郭沫若翻译过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矛盾也写过《论尼采》。在动荡时期,尼采被视为煽动战争的「西方反动思想家」,没人敢把他和鲁迅这种作家联系起来。但她发现了这其中无法回避的关联,1980年,「大逆不道」地写了一篇文章《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
后来,她又去研究在动荡年代被彻底否定的「学衡派」,部分肯定其价值;再之后,她研究过关于「现实主义」的两次争论,分别是卢卡奇对布莱希特,胡风对周扬。
她的学生、北大教授张辉说,这三个看似难懂的题目,其实内核非常简单,就是三个非常重要的命题——我们怎么正确地看待中国和西方?怎么正确地看待传统和现代?怎么看待作为我们国家主流思想的马克思主义?
「你看起来她都是在做小的个案,但实际上,背后有大的东西,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时代的问题。」
当时,长期的动荡结束之后,知识分子群体的选择逐渐出现分野——许多人退回到书斋之中,在一张安静的书桌旁,往内心深处开掘,建造自己的神殿。比如她的老师沈从文,从此埋头研究中国服饰,不再写作。
但乐黛云不是,她的选择是向外,要去召集一些人,去建造一些东西。回应时代,立言是不够的。
1985年,她参与建立了北大的比较文学研究所,出任所长;同一年,策划成立了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一时间,豪杰皆入麾下。她想建造一个理想的学术共同体,就像德国法兰克福学派那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研究一些理论,思考我们怎么看待中国文化,怎么看待西方文化,又怎么通过比较看到自己和他人。
同时,她还在刚刚创办的中国文化书院授课。中国文化书院,在八十年代是一个著名的非官方组织,由学者冯友兰、张岱年、汤一介等联合发起,面对社会公众出教材、授课,希望能帮助那些没有条件的普通人,接触中国和西方文化,「有全球的视野」。当时戴锦华已经是北京电影学院教师,一个月工资75块钱,也会交上100多元的学费,去北京中关村附近听课。
过去四十多年,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但乐黛云还记得,那时她去长沙的岳麓书院讲课,开课的消息靠口头传递,但还是来了好多人,座无虚席。大家都有满腔的热情,没有住店,就睡在书院廊下。同样一个地方,她讲弗洛伊德,八百年前,朱熹讲他的理学。中西古今之间,一种奇妙的对比。
几年前,当年的一个学员快要去世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找过来,想把自己写的书送给她。「他们也反馈给我很多,做这个事情很值得的,这么多人,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
能量的来源
为什么一个人的精神,能在漫长的动荡中保持昂扬?她能量的来源到底是哪里?在剧烈变动的时代,一个人如何超越受害者的身份,保卫生命的尊严?
许多年后,乐黛云和作家余华做过一次对谈。在那次访谈里,她提到过一些答案。
1957年,因为创办一本学术杂志,她被下放到京郊门头沟的农村,当时她刚刚生下儿子汤双,孩子八个月,她就离了家。在山里背石头、修水库、垒猪圈,竭尽全力工作。专注于如何不要滑倒,不要让石头从肩上滚下来,大脑什么也不想。后来,领导又让她养猪,她就每天赶着小猪在深山里走,一边走,一边背单词。
那时候她二十五岁,很年轻,按理说,打成了「右派」,应该低眉下眼地低着头走路。她偏不,挺着胸,戴着一块花头巾,「打扮得挺潇洒」,「这我觉得也是一种生命的尊严,就是你对自己的信心,以及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对外界投降到了什么程度。」
那些年的北大,仅是她知道的自杀者就有六十多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之后许多年,她走过北大校园,脑中都有那些人的影子。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死,「主要就是觉得,一定会搞清楚的,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为什么要在成为那种人的时候死掉呢?我就要活着给他们看。尊严并不是要用死来捍卫,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
她认为知识分子有两种,一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如果都这样的话,知识分子就剩不了多少。」
她身上这种能量的来源,也许跟她的天性、家庭以及时代都密不可分。
1931年,乐黛云在贵州出生。同一时间,生于不同国度的女性,经历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跟乐黛云同年出生,在一个狐农家庭长大,早早结婚,在这个广袤而承平日久的国家里,门罗安静地写了几十年,写女性的一生,向内发掘到了极深。而稍晚一些,鲁斯·巴德·金斯伯格出生了,在美国,她是法学院里极少数的女性学生,作为女性个体和作为大法官,她一生都在为少数群体的利益战斗。
而乐黛云长大的时代,是家国前途未定的革命时代,每个普通人的生活都与政治相关。中学时,她喜欢屠格涅夫,他有一本叫《前夜》的书,讲俄国19世纪革命,女主人公和她的父亲曾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她受影响极深,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当时我想要革命,但也不太知道革命是什么。我认为革命意味着一定不要过那种平凡的、特别家庭主妇的生活,我最不喜欢那样。我一定要过一种特殊的、与别的女人不同的生活,而不是那种结婚、生孩子、做饭的生活。」
她的父母则留给她一些不同的东西。她的父亲为人浪漫,出身巨贾之家,在北大旁听英文系几年后回到贵阳。他喜欢英文,喜欢西方文学,在闭塞的西南边地,穿着西装,教英语,开舞会,开风气之先。因此乐黛云也听音乐会,参加英文礼拜,在这个氛围里长大,感觉到自由,「没觉得有什么条条框框」。
而她母亲,从小就告诉她要自立自强,「让我懂得依靠别人是非常痛苦的事」。母亲不仅在口头上鼓励她,也在实际行动上支持她的选择——17岁那年,她同时考上了北大和在南京的中央大学,更心仪前者,父亲不让她去北京,但母亲默许她的选择,并偷偷给了她足够的钱。
到了北大,她加入了民主青年同盟,这是中国共产党建立的青年地下组织。她的同事、北大教授钱理群在他的书《我的精神自传》里写过,时代变化如何影响知识分子的选择:「在20年代初中期,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站到国民党那边,三四十年代最优秀的到共产党这边来……」
在那时,乐黛云的工作是调查北京哪些建筑绝对不能炮击,她在月光下,打着手电筒校对宣传小册子。这都符合她对革命的、浪漫主义的想象。
十几岁时,她读到前苏联小说《库页岛的早晨》里那句:「生活应该燃烧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这种热情影响了她的一生。
宽
但到了后来,人生接近晚年,乐黛云的每个学生都跟我们提起,他们担心乐老师滥用了自己的热情——她太容易相信别人。
在北大从教三十年,她从来都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那一类老师。王宇根记得,跟他同时代的乐门弟子,出身各异,有人学物理,有人学法语,还有人学精密仪器。乐黛云招人不拘一格,比起出身门第,她更看重学生的潜力和心性。
她治学天真自然,从不拘束。学生们回忆起在她门下求学的时光,多是在她家的小房间里,大家无主题地漫谈,她亲自下厨,学生们自由地胡说八道。
学生宋伟杰就是学物理出身,在她门下求学六年,如今是美国罗格斯大学的教授。博士阶段,他想写关于金庸小说的博士论文,有人劝诫他,不可涉险。但乐黛云从不限制学生的兴趣,她鼓励他:「汤先生也读金庸。」前几年,学生陈戎女去看她,提起想毙掉一位学生关于日本游戏的论文选题,她也连忙喊停——她觉得这很有意思。
她有体恤人的本能。在北大读书时,王宇根的经济条件不好,她安排他做兼职,给他配了一台BP机,每月发放工资,贴补生活。后来学生张锦去美国交换,出发前她随口说,自己还有500美元的讲课费,让她拿去。到了美国,她又给张锦写信,告诉她,如果没钱了,写信给老师。在她那儿,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对所有后辈,她同样宽厚,没有内外之分。钱理群曾经提到,1990年,乐黛云主持全国首届全国比较文学优秀著作奖,他本来得的是二等奖,一等奖得主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学者。乐黛云灵机一动,把一等奖变成了特等奖,二等奖升级为一等奖。她说,「这么处理对年轻人有好处,他们需要填表。」
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王敖,也在一篇文章里讲过,自己本科时桀骜不驯,要准备出国了,去找乐黛云写推荐信,给她送了一本自己的诗集,乐老师很喜欢,热情地夸奖他,还写了一封很好的推荐信。后来,王敖出了诗集寄给她,她收到后都会回邮件:「谢谢你出国后还能记得我。」
以至于后来,常有校内外的各种人来找她,不管是上门求教的、求告的、求推荐的,还是找到她家的、在办公室门口等的、来信的,她都愿意帮忙。只要说自己来自穷苦农村,或者有什么悲情故事,「乐老师就恨不得陪你哭一鼻子,绝对上当,照单全收。那些人就没有不成功的。」
戴锦华说,那些人里真的有骗子,乐黛云也被骗走过一些钱,每当骗局被戳穿,学生们就嘲笑她,起哄,丈夫汤一介生气,耳提面命地教育她,她就尴尬地笑笑。大家都跟她说,「那个人很坏啊」,给她举一些例子,但第二次,人家再来,她依然如故。
但学生们都明白,乐黛云远远不是一个书呆子,或者一个有点天真的好人——「说实话,如果真是这样,她成就不了这份事业。在中国社会生活所必须的智慧,她只会比我们高得多。但是她不会用来对弱者,来对年轻人,来对向她寻找帮助的人。」这是戴锦华的观点。陈戎女也有相似的感受,她明白乐黛云的自我有多完整和强大,「可能她知道你是在利用她,但这也丝毫不损其半分,她不怕你占便宜,这就是她非常可爱的地方。」
她的学生们,有的心直口快,嫉恶如仇。有一次,她把戴锦华叫到家里,告诉她「知人」和「用人」的区别,「娓娓道来、鞭辟入里,众生相、人世情,纤毫毕现、洞若观火」。这一点,她也常常用来提醒张锦,「你要警惕嫉的是什么样的恶,如的是什么样的仇。要看到人建设性的因素,把没有建设性的因素,压制下去,而不是把人一棒子打死。」
1985年,成立全国比较文学学会时,因为此前没有先例,这样一个「跨省组织」,碰了很多钉子。但她通过季羡林先生,辗转找到胡乔木和体改委,最终获得批准。
几年后,她又费尽心力,争取到了北大比较文学研究所独立的人事权——这非常重要,那个时代的北大,人才堆积,教师要晋升太难。独立的人事权就意味着,她的部下的晋升不必受阻。几年后,戴锦华评教授,学术委员会高票通过,只有一人没投,她当场一怒,拍案而起。
该宽时海阔天空,该争时寸土不让。这是漫长的岁月里,她得以保全的生存智慧。
2017年秋天,时隔十年,舒衡哲再次回到北京,接受北大为留学生校友做的一次访谈,但最重要的是,她要见见乐黛云。2014年,汤一介去世了,她想知道乐黛云是不是还好。见面时她发现,「老汤的去世,完全影响了乐黛云的心情和身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经受了无数波折的一生,有幸运之处——她和丈夫汤一介之间的爱情持续了六十多年。汤一介真诚地尊重她、为她骄傲。舒衡哲注意到一个细节,从她认识他们开始,乐黛云就叫汤一介「老汤」,而汤一介一直叫她「乐先生」。
在中国停留的那几年,舒衡哲见证了这对夫妻的生活,她意识到,在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是彼此的支撑。「他们是partner,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婚姻里能有partnership,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关上门来,什么都可以谈。打开门,有什么问题一起面对。」
他们的性格完全互补,汤一介内敛沉静,但乐黛云开朗明亮,总是人群的中心人物。1949年,他们在北大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相识,一起工作。汤一介讲过他对乐黛云的初印象:「我一接触她,就觉得这个女孩子非常特别。她非常热情,做事情非常投入,执著地热爱自己的事业。」
第二年夏天,乐黛云作为学生代表,要去捷克参加世界学生大会。去之前的一个夜里,汤一介带了很多家里的唱片,在青年团总支的办公室里,他们听了一夜的柴可夫斯基,直到听见手推车吆喝的声音,才知道,天亮了。两年后,他们结了婚。
五十年代,乐黛云被划为「右派」时,儿子汤双刚刚出生。汤一介是个很内向的人,有自己的骄傲感,从不向别人恳求什么,但那一次,他去找了北大的江隆基副校长,希望能让乐黛云过段时间再走。她下乡时,汤一介每周给她写信,称她为「乐黛云同志」,直到有一次,他请一位同学帮忙寄信,对方看到「同志」二字,就举报了。他受到批判,说划不清界限,但之后,照样写「同志」。
乐黛云形容他,是个不声不响的、忠厚的人。「在文化大革命那么一个非常的时期,我们俩依然抱定了在一起的决心,不像很多夫妻,都离婚了,这一点,于我于他,都是很宝贵的,都是很值得珍惜的一种真挚的情感……我很庆幸,自己能与这样的一个人相伴终生。」
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到了晚年,依然共享精神世界,对一些事情保持一致的警惕。1999年,钱理群因为参与中小学语文改革,遭到全国范围内的批判,两人以汤一介的名义发表文章,公开为他辩护。90年代之后,汤一介被公认为儒学大家,但对于国学热,他们经常一起发言:传统文化不是一切都好,要防止「东风压倒西风」的观点。不赞成狭隘的民族主义,不赞成东方和西方的二元对立,也不认为中国中心可以取代欧洲中心。
再到后来,汤一介生病,在他病中,乐黛云给学生张锦发过一个短信:「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时,张锦正在为自己恋情里的年龄差而苦闷,收到这条短信,她的眼泪马上流下来。她明白老师的意思。
那年九月,汤一介的葬礼上,乐黛云没有哭。当时的新闻写,「乐黛云总以微笑示人。眼见有人湿了眼眶,她反倒安慰起送别者,希望他们能坚强面对,还有别的大事要做。」
但实际上,那种隐痛最终是需要释放的。张锦记得,有一次,她陪乐黛云去成都开会,住一个房间,乐黛云听了一首歌,有句歌词大意是:「亲爱的,你现在在哪里」,然后马上泪如雨下,张锦抱住了她。
而到了现在,乐黛云90岁了。记忆常常不是线性的,最近的事情会变得模糊,在她家的墙上,挂着一支枯了的莲蓬,我们问她,这是哪里来的,她说,是汤先生去年挂的。
每天下午,当她坐在窗前晒太阳的时候,汤一介的雕像,就摆在她的手边。
一颗恒星
90岁之后,衰老在缓慢侵蚀她的生活。2021年九月,去朗润园她的家拜访的那一个小时里,她问了我们四次,「你们是哪本杂志?」问完,又招呼我们,「你们要不要一个人吃个石榴?」
她依然维持着知识分子的生活习惯,读书、写作,但不能持续太长时间,有时候她打开电脑写上一会儿,转头去找一本书,再回来,就会忘记自己刚刚在写东西。
学生们最担心的是她的腿。这些年,她摔过好多次。这是「文革」期间在江西留下的毛病,腿成天泡在水里,和泥、制砖,长了骨刺。二十年前,她行走就已经没那么便利。这十多年,随着半月板和髌骨磨损,她从能走、能慢慢走,到最后彻底无法行走。在海南、延边、深圳,都摔过。有一次在家里,她想自己走下坡,一脚踏空,头着地,头上缝了八针。
这之后她就很少出门,困于斗室。对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来说,也许是最大的遗憾。她的学生宋伟杰说,记得在1993年,乐老师在一场国际研讨会上,说起游历欧洲,看到那些「美丽的废墟」——战争的暴力、历史的遗迹,成为记忆、悲悼、审美的对象。「在我们心中,乐老师是世界公民,她周游世界的足迹、心影、记述,亲身示范了比较文学的世界行旅。」如今,这种旅行已无法再现。
去年疫情期间,深夜,张辉曾经接到乐黛云的保姆小刘的电话,小刘在电话那头哭,说乐老师发烧发得厉害,在打摆子。张辉四处联系,做入院的准备。结果观察一夜,到了早上,烧退了。那天一大早,他到她家里去,平常他只在客厅,从不进卧室。那一天,她特地叫张辉进去,说,「你进来,让我看一眼再走。」讲到这里时,张辉落了泪。他一直记得这个细节,乐老师脆弱的时刻,和那句话里的深意。
她和汤一介的一对儿女,去美国留学后就留下定居,没有再回国。他们是「文革」中长大的一代,这影响了他们的人生选择——选择理科,学1+1=2的、有真理存在的领域,逃开是非之争。乐黛云理解他们的选择,甚至还劝汤一介,说他们是「世界人」,但老友舒衡哲明白她的感受,「有很多人帮她,北大,学生,都在帮她,但孤独吗?当然是孤独的。」
但她不担心乐黛云会消沉,「she has a strong will」。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她会很快从消沉里恢复过来,成为一个给别人力量的人。
陈戎女记得,一些年以前,她给乐黛云做过一个访谈,谈到女性学者的结构性处境,她们在生育和学术之间之间艰难的平衡,她问,到底是该先做学术呢,还是先生孩子?乐黛云坚定地支持女性生孩子,陈戎女就和她开玩笑:要是生完孩子,老公不管怎么办?老师的回答她至今记得——「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把他一脚踢开。」她知道这就是老师最真实的答案:「当然她运气很好,遇到了汤老师。但她如果遇到一个不好的人,她也会过得很精彩。」
直到现在,遇到了委屈,朗润园的那间小房间,还是一个避风港般的存在。年轻一些的张锦,会像一只小猫,窝在她怀里。年长一些的陈戎女,则会去找她讨经验。乐老师简单明快,会直接给答案,「什么灰色地带,首鼠两端,进退失据,乐老师没有这些东西。」
还有一些学生,因为散落在海外,师生已经很久没有相见。但当我们发去约访邮件时,每个人都愿意谈她。在北京的早晨、美国的夜里,我和王宇根在电话里谈起她,过去的好多记忆都被唤醒了。
他说,虽然后来许多年,跟老师没有具体的接触,但她就像一颗恒星,他们是流散在外的行星,也许有时候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实际上,你一直在它的轨道之内,一直受到这颗恒星的影响,它强大的引力仍然在那里。
就算无法出门,她的引力也在以另外一种形式扩散出去——2021年夏天,她为即将召开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十三届年会录了一个视频,穿红色上衣,坐在沙发上,一开口,先笑,「各位新老朋友,今天能在这儿跟大家见面,是很不容易的。」仅仅三分钟的发言,她写了草稿,准备了很久。
在那个视频里,她说的不是场面话,而是一些真诚的关心,一些隽永的、在所有时代都值得重读的真理:「我们必须要交流,必须要和别人对话。因为如果没有对话,就只好对抗」,她说,「对抗,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