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比较文学的坐标上,乐黛云有显著的位置。她立于国际比较文学讲坛,为精美的文学而歌,为人类智慧结晶而歌;她嗓音悠悠扬扬,渗透壮阔轻松的风格,给人浓厚的文化哲学思辨。她的演讲,连同她的著作,她主编的学术丛刊,影响世界比较文学的发展、走向,拉近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距离,让世界学人看到中国的历史、文学和研究力量,亲密了中国与世界。从左翼青年到右派、到著名教授、比较文学大家,她始终凝望明亮天际,始终怀有浓浓乡恋。
迈过一道悲痛的坎
2015年4月10日,笔者收到乐黛云先生邮来的新著《涅槃与再生——在多元重构中复兴》。手捧油墨新香的大作,我知道她终于她迈过一道悲痛的坎。
2014年9月9日,与乐黛云相濡以沫60多年的老伴汤一介老教授谢世。笔者闻讯给她电话,那边已无人接听。笔者知道,这是乐黛云既无法避免又难以承受的人生巨大悲痛。
在乐黛云家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汤一介的大照片。平时,她就在“老汤”的注视下出来进去做自己的事。“这是老汤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照片中,他注视着儒藏典籍,似乎在沉思……”
汤一介的墓地位于京郊戒台寺万佛园内,墓碑所在的位置与先生生前所居住的朗润园环境十分相似。
今年清明节扫墓,乐黛云给汤老编了一个二月兰花环,在他的墓前播放了他最喜欢的柴可夫斯基忧郁小夜曲……
收到她的新书《涅槃与再生》,我确认她已经坚毅地她迈过一道悲痛的坎。这书是中央编译出版社今年3月才出版的。
铅华去尽,静思致远:中华民族如何参与世界文明体系在新世纪的重构?中国经验如何与现代性的核心理念对接?在世界经济一体、共生共荣的今天,如何在老一代学人“昌明国粹,融会中西”的宗旨下,构建多元共存的新人文精神、在世界主流文化圈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些问题,乐黛云在这本新著中都进行了认真深入的思考,并给出了一位严肃知识分子的回答。
《涅槃与再生》,蕴含着对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中华民族,在多元文明的交汇与震荡中走出过去的思想樊笼,从而在继承先民丰厚遗产的基础上创建新世纪所要求的新人文精神,实现民族文化的自觉与复兴所寄予的美好祈愿。
最近,乐黛云中在家中接待了中央编译出版社总编辑刘明清。刘明清说,中央编译出版社继汤一介先生《瞩望新轴心时代》、成中英先生《新觉醒时代》之后推出乐先生的《涅槃与再生》,是出版社的荣耀。他们就如何实现世界不同文化、文明的和谐共生,以及中华文明的普遍价值等主题,展开了一场深度对话。乐黛云侃侃长谈,情绪回复到常态。
北大才女的曲折人生
在乐黛云的记忆里,卢沟桥事变后,贵阳城北陡然热闹起来,市街摆满了地摊,出售逃难来的“下江人”的各式衣服杂物;油炸豆腐、江苏香干、糖炒栗子、五香牛肉的叫卖声此起彼落。他喜欢和母亲一起在闹市中无忧无虑地穿行,一边看,一边吃个不停。
1948年,17岁的乐黛云离开贵阳,经金城江、柳州,去北京大学读书。身上仅有7个银元,也敢上路。
去北大读书那阵,乐黛云的人生观,是前苏联小说《库页岛的早晨》里那句:“生活应该燃烧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
解放前夕,北京还有点兵荒马乱,乐黛云什么也不怕,坐在大卡车上,唱着《团结就是力量》开进北大。
乐黛云报考的是西语系。沈从文看到她的一篇入学文章,觉得这孩子的写作基础很好,就录取了中文系。大一时,沈从文上乐黛云这班的国文,很喜欢乐黛云这个学生。
乐黛云进校后,参加读书会,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每个礼拜三次。还参加跳舞,她对外国民间的土风舞、对新疆的舞蹈非常喜欢。
那时,战火逼近,大局摇摆,国民党的飞机,就停在东单,要接胡适、陈寅恪、沈从文去南京、台湾。
作为进步学生,地下组织成员,乐黛云受命去劝她的老师沈从文留下。乐黛云后来说,其实应该让他自由选择。
1948年12月15日上午,放下手中《水经注》研究的胡适,与陈寅恪一家,飞到南京明故宫机场停机坪。陈寅恪也没去台湾,选择广州岭南大学寄身。
沈从文没有走,留下了。
1949年2月,北京解放后,乐黛云到青年团工作。她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从宣武门的北大四院搬到沙滩红楼那边去了。
这一年,乐黛云认识了汤一介。
1952年,乐黛云大学毕业,正逢北大迁到燕园,她留校成为中文系最年轻的助教。
北大成立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汤一介和乐黛云同时在文学院团总支做团的工作。汤一介是组织委员,乐黛云是宣传委员。后来他们又一起到了团委,汤一介做宣传部长,乐黛云做群众文化部长。两人熟悉了,相依了。
汤一介说乐黛云是一个非常聪明、能干、热情的女孩,没什么心计,直爽,快人快语。
1950年,俄语很好的乐黛云作为北京学生代表,途经苏联到捷克参加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汤一介很担心,怕她不回来了。
有人问起这段姻缘。乐黛云特别风趣:“是我追的他。那时追求他,和追求我的人都多,我选了他。”
她说,“当初我追汤先生是送他一本书。”
这本《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是伏契克在德国法西斯监狱里完成的。乐黛云把这部书借给汤一介看,表白说,“书中伏契克对古丝姮的感情就是我向往的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而是一种心灵的结合。”汤一介似乎听懂了乐黛云的意思。这本书不仅把两人的心联结在了一起,而且对年轻的汤一介影响很大,他甚至能背出其中精彩的一段话,直到晚年。
乐黛云曾经因为支持一个刊物,被打成极右分子,被叫到门头沟劳动改造。那时她刚生孩子,公公汤用彤教授出面求情,让她喂8个月的奶再走。孩子一满8个月,她就走了。可她心如明镜,相信这个错误会得到改正的。当年25岁的她,戴着一块花头巾,打扮挺潇洒,挺着胸走路。她还召集右派开联欢会,带头唱歌“祖国,歌颂你的明天……”
“文革”中,她到江西鲤鱼洲干校喂猪,因为没有粮食,就整天拿着棍子赶着4只猪到处找吃的。她在山上拿着英文小字典学英文,然后唱唱歌,自得其乐。
乐黛云生性乐观。她的客厅放着30英寸的平板电视,是为看奥运买的。她说,最想看跳水,因为好看,而且中国肯定会赢。
有一次在哈佛,哈佛学生问中国是不是“蓝蚁之国”?“蓝蚁之国”是指穿着蓝色衣服的人,像一大片一大片的蓝蚂蚁。还问她缠过脚没有?乐黛云当时就把脚翘起来给他们看,她说,中国已经多少年不缠脚了,可是你们西方人往乳房填充什么塑料,更是对女性的迫害。
乐黛云的豪爽、幽默,可见一斑。
自信地向世界发声
岁月蹉跎。乐黛云直到50岁才走向一个她饶有兴趣的学术领地——比较文学。
机缘巧合。1978年北大招收20多名欧美留学生,乐黛云被学校选去给留学生开现代文学课。乐黛云讲鲁迅、曹禺、老舍,这些都是受西方文学影响很深的作家,自然而然,讲课内容接近了中西方文学的比较。
乐黛云写的第一篇文章《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1981年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上。过去,人们很少注意尼采在东方的影响,很少注意鲁迅受过尼采的影响,做了比较研究之后,乐黛云发现文本背后真正的思想内涵,于是写下这篇论文。文章受到好评,引起关注,她的好些学生觉得这篇论文特别有意思,非常有价值。1981年,哈佛大学到北大招人,乐黛云就到哈佛燕京学社去了。一年后,又去伯克利做了两年访问研究员,融入世界比较文学之潮。
乐黛云花了很长时间和精力从事比较文学研究。她从第一阶段的“影响研究”开始,到第二阶段的“平行研究”,再到由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学扩展到两个或两个以上国家、民族文学进行“跨文化”的综合性研究,建构了扎实的框架和系统。乐黛云以灵敏的感知接受最新信息,将触角伸向国际学术研究的前沿,尊重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实践东西方平等对话,进行双向阐释,达到互证、互补、互惠的目标。
她频频走上各类讲坛。
她说,要了解自己的文化,并充满热爱,对他人文化要有一种同情的了解。
文化对话不是用一种思想去覆盖另一种思想,有不同声音,才有文化的繁荣。
文化的交融是双方的选择,选择的权利是双方共同的,而不是我们给人家安排什么。
文化与文化相处,最根本就是对话,对话是一种面对面的关系,而并不是像以前那样要统一思想,我的思想把你覆盖、同化。
每每,一走上讲坛,她浩阔的心灵空间便汹涌着思维的喷泉,此起彼伏,如沦如漾,旁征博引,妙语连珠,繁复的理论举重若轻,桀骜的句式化繁为简,一切杂念排空,一切怨艾消遁,通灵、脱体的感悟油然而生。她认定,她最适合的位置就在这里。不,她的生命就在这里,根就在这里。
纽约、慕尼黑、东京国际比较文学年会,夏威夷中国现代文学国际讨论会,雅典国际妇女研讨会,墨尔本中国当代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波士顿第20届世界哲学家大会,温哥华“中国与21世纪”国际学术讨论会,福岗“东亚文学——交流与交响”国际学术讨论会……乐黛云作为一名中国学者,在多个场合自信地向世界发声,赢得世界学人的认同和欢迎。
自信地向世界发声,意义是多重的。乐黛云以她学术的国家意识与国际意识为根基,不仅拉近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距离,让世界学人看到中国的历史、文学和研究力量,亲密了中国与世界。
比较文学源远流长。乐黛云说,20世纪初从王国维开始,中国文学就是在中西文化交融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931年,清华大学邀请英国剑桥大学文学系主任理查兹开设比较文学课,而且出版了一本讲义,题目就是《比较文学》。朱光潜、宗白华、钱钟书等,都是用比较文学的观点来研究文学的。
乐黛云以她的研究成就,做了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副主席。
新出版的《涅槃与再生》,书序写得相当好。对意义领域、全球化的分析很到位,“整体移入”、“发展迷思”、“资本逻辑”以及20世纪苦难的概括,都给人启发。她论王国维、吴宓、朱光潜、鲁迅,很从容,很精道,是很结实的力作。她与杜维明、余华、金耀基、舒衡哲的对话,很精彩,也很通俗。她对美国梦、欧洲梦、中国梦的诠释,很精辟。她还说,社会之道、做人之道,是从“情”开始的。欣赏文学,首先要有“成像”的能力。只要求“原汁原味”的本土文化,就有可能导致一种文化上的封闭性和排他性。没有记忆就没有真正的历史。写得好,就是写得家常。尊严并不是要用死来捍卫。
她还讲到艾珂,讲到怀特海,讲后现代理论基础,讲后现代主义思想很多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
永远珍爱的乡恋
民国时期贵阳的“乐家大院”,坐落在城北,大门开在普定街,后花园出口是毓秀里。乐家大院是乐黛云衣胞之地。
乐黛云离家已经60多年了,秋水长天,漂泊人生,前尘旧事,都蛰伏在乐黛云心底。在乐黛云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深深地潜伏着她今生今世不可更改的乡音——贵阳本色的音质。这乡音,是故乡表症,是桑梓情怀,永远偕她而在。
乐黛云具有纯正的文化和审美根基,有文采、功力、哲思和底气,她与家乡人沟通、交流、点拨、支招、提劲,尽显开阔、赤诚。
乐黛云长住北京,时时关注、牵挂贵州。
在《魂满夜郎:追念鸿儒》中,她对贵州学人王鸿儒先生留下《夜郎文化史》后的离世,表示极大悲恸:“他将日夜徜徉于他所钟爱的崇山峻岭夜郎故地,风餐露宿,和庄子结伴作无尽的逍遥游。”
她对当年贵阳地下刊物《真实》的编辑王启霖抗日救亡很同情,对王启霖写作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长篇小说《煎》,描写大西南教育界黑暗现实的小说《狂雨》,揭露汉奸卖国罪行的《告密者》,表达由衷感动。王启霖27岁时,被特务秘密杀害于贵阳北郊关刀岩下。乐黛云说:走遍天涯海角,故乡险峻的群山,不屈的人民总是让我梦牵魂绕。
作为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负责人,乐黛云1990年7月曾经来贵阳主持中国比较文学第三届年会。
这次年会,全国比较文学研究成果得以集中展示,不啻象征着上世纪90年代中国比较文学事业的新开端,众多学者和高校教师趋之若鹜。贵州省很重视、支持这次年会,副书记丁廷模到会祝贺。乐黛云当时腿已不很灵便,在学者顾久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到贵州省比较文学学会会长钱荫愉位于贵大后面放牛村的小院作客,大家谈文学、谈人生,其乐融融。乐黛云来贵阳时,还送钱荫愉衣料。乐黛云在中文系上课,让钱荫愉到哲学系去看看汤一介老师的讲课状况……乐黛云有一天的讲课安排是一整天,他就请钱荫愉陪汤老逛了一天黄果树。
结识贵阳新朋友,乐黛云说,古人云:“乐莫乐兮新相知。”贵阳于她,永远是一杯暖茶。
刊发于2015年5月22日《贵州日报》第1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