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扁担那头的父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91 次 更新时间:2023-05-05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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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么,父亲身高一米八,我应该长到一米八五,甚至一米九,才对得起达尔文的进化论。遗憾啊遗憾,我最终仅蹿到一米七三,其余二兄一弟,还不如我,两个姐姐,更甭提了。

我为什么不能青出于蓝,后来居上?家人一致认为,首先是先天不足。母亲大人生得过于玲珑,也就一米五出头,正应了俗谚“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我的一米七三已属侥天之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次是后天营养匮乏,正在高速成长的当口,碰上了三年困难时期,饥肠辘辘,果腹成了头等难题,还长什么长。

父亲有顶礼帽,深灰色的,冠高而圆,顶部呈三角形凹陷,底部系以黑色缎带,帽檐宽大而略微翘起。听母亲讲是早先闯荡上海时置的,上海人讲究“行头”,出客必须穿戴入时。我懂事后,偶见父亲戴过一次,是去兴化出席二哥婚礼时。其余日子,礼帽一直放在纸盒里,纸盒搁在竹棚上。说不清从哪一天起,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宏愿:将来,这顶礼帽归我。

将来是什么时候?喏,就是等我长得和父亲一样高时。小学期间,我曾无数次偷着试戴,那礼帽拿在手里,温如玉,软如绒,阔绰而又帅气。“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吕布若生在今天,恐怕也要弃了紫金冠,改戴大礼帽吧,如此才前卫、拉风。唉唉,可惜帽冠太大,我的脑瓜又太小,往头上一套,帽檐一直滑溜到眼睛,禁不住想起成语“沐猴而冠”。没关系,我还小,有的是长高长壮的机会。

到了高三,悲哉,我的身高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定格,再次试戴,仍然嫌大。散场敲锣——没戏了。从此只能仰望父亲高大的背影兴叹,那顶礼帽或许在竹棚上窃笑,是的,它属于魁梧,属于伟岸。

小时候,没人说我长得像父亲。除了身高不及,脸型也不像,父亲的脸明显偏长,我的近似于圆;五官也不像,父亲的线条是儒家的,外柔而内刚,我的线条却是刚的,更准确地说,是粗糙的;脾性也不像,父亲诙谐、幽默,我则木讷、无趣。

夏日晚间,一帮小孩捉迷藏,玩得兴起,夜深了也不归宿。这时,各家大人就会出来找。找着了,还赖着,不肯回,大人出手就打:“让你疯!让你疯!”父亲也会出来找我,他号准我的脉,料定我会往哪儿躲,一下子就找个正着。见了面,老远扬起右手,作狠抽狠揍状。我晓得,那是唱戏的胡子——假生气,父亲的巴掌不会落下,吓唬而已。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也没有打过弟弟。

父亲在家里,从来不发脾气;对外人,更是笑颜相对。四弟元气足,疯劲大,拳头硬,诨名“四乱子”,与小朋友玩耍,常常话不投机就“看家伙”。那些吃了眼前亏的孩子哭哭啼啼回家找大人诉苦,有的家长就找上门来,向我父亲告状。父亲总是千赔礼,万道歉,答应等“四乱子”回来,好生收拾收拾。四弟察知有人告状,蹑手蹑脚踅回,躲在屋角,等着挨训。然而父亲视若无睹,仿佛啥事也没有发生。

是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吗?非也。父亲对邻里关系是看得很重的,“行要好伴,住要好邻”“恼个邻居瞎只眼”是他的口头禅。事后见了那曾被四弟欺负的小朋友,他总会摸摸头,拍拍肩,好言抚慰。父亲对四弟的“劣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非放任自流,而是“知子莫若父”,他晓得四弟只是顽童意气,争强好胜,骨子里还是个仁义的孩子,知羞耻,识好歹——父亲有句挂在嘴边的话:“牛大自耕田。”因此,对一时过错无须责打,重在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果然,四弟上学后,各方面表现皆优。

为人处世,父亲常讲,宰相肚里能撑船,小肚鸡肠成不了大事。他跟我讲过两个故事,特别强调,是祖上传下来的。

其一,“秦穆饮盗马”。秦穆公丢了几匹马,派负责养马的官员去找。官员回报:“马儿已经被三百多个农夫杀了分吃,我把这帮不知好歹的家伙统统抓了来,国君您看如何处治!”秦穆公说:“别,别,哪儿能因为几匹马,就把这么多百姓都抓起来呢?我听说马肉不是寻常食物,吃它时必须喝点儿酒,否则会伤肠胃。赶紧给每人都喝点儿酒吧,然后放他们回家。”三年后,秦国与晋国爆发战争。秦穆公被围,身负重伤。节骨眼上,那三百个农夫赶了来,舍命将秦穆公救出。

其二,“楚客报绝缨”。楚庄王打了胜仗,大宴群臣。由昼达夜,点烛狂欢,并令爱妃许姬给众人敬酒。许姬来到某一桌时,恰值风吹烛灭,黑暗中有人趁机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许姬不是好惹的,她把对方的帽缨扯断,以此作为罪证,请求庄王查处。庄王焉能和妃子一般见识,他当机立断,提高嗓音,宣布:“诸位都把帽缨摘下来,以尽今日之狂欢!”蜡烛重新点燃,因为大家都摘了帽缨,那个趁暗非礼的家伙得以逃过一劫。七年后,楚庄王率军攻打郑国,不料被郑国的伏兵包围,陷入绝境。千钧一发之际,楚军副将唐狡单枪匹马冲入重围,救出了庄王。事后,庄王重赏唐狡,唐狡辞谢,说:“那年,在宴席上对许姬非礼的,正是微臣,蒙主公不杀之恩,是以今日舍身相报。”庄王听罢感慨万千。

这两个故事,令我想到祖父的待人接物,原来这是“家学”。

竹棚上,在礼帽盒的旁边,还搁着一根扁担。这也是文物级的古董,串联着父亲前半生的许多故事。父亲说,这扁担是曾祖父留下的,祖父用过,他去上海打工,在码头上装货卸货,用的也是它。船与码头之间,搭着一尺宽的跳板,挑着担子走在上面,没经验的,腿会发抖,一不小心,就会栽下河。经验从哪里来?练呀。巷子里放几条长板凳,连在一起,权当跳板,徒手走,挑着担子走,闭了眼睛走,练腿劲,练胆量。胆量非常重要,搁在地上的跳板,谁都不怕;抬高三尺,有人发慌;抬高一丈,多数人头晕。杂技演员能在空中走钢丝,这都是练出来的。

1964年,我去北京念大学,上学时因直言贾祸,陷入困境。我惶惑,写信给父亲,说不想念书了,干脆回家种田。父亲回信:“人都有七灾八难,捆起来经住打,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挺一挺就过去了。大丈夫要能伸能屈,一根扁担能睡三个人,天无绝人之路。”

“一根扁担能睡三个人”,这句话给了我力量。我后来遇到过更大的苦境、逆境,也都是凭了这种信念,咬牙度过。

晚岁揽镜,发现我和父亲竟然有几分相像,而且是愈老愈挂相。当初为什么觉得不像呢?这是因为,那时我面对的是父亲的不惑之年或天命之秋,以我之稚嫩,去比照岁月的沧桑,当然是合不上辙的。如今我已迈入耄耋,五官逐渐向父亲趋同,总归是基因相承,血浓于水,繁华落尽,露了本色。

偶尔玄想,岁月是一根长长的扁担,父亲在那头,我在这头。

本文刊发于《光明日报》2023年5月5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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