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我的父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387 次 更新时间:2024-05-20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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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 (进入专栏)  


父亲节,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

我出生于湖北麻城一个小山村,从家谱得知,我祖籍是安徽休宁,远祖到麻城经商,最后在麻城安家。就是说,我们家族属于较早的徽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回休宁“光宗耀祖”,最大的可能是没有发迹或不太发迹,没有什么可“光”可“耀”的,谁知道呢。

我父亲在1949年前受到良好教育,加上他魁梧英俊又多才多艺,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远近各村老乡都叫他“好角色”。人们叫他“好角色”,开始可能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后来叫的人一多就成了父亲的外号,连我母亲也常喊他“好角色”。我母亲娘家也家境殷实,但母亲本人却一字不识,是一位缠过脚的农家妇女。

两三岁我便遇上了大饥荒,由于当时年龄太小,对饥荒没有任何记忆,父母叔伯们谈到饥荒时,我好像是在听别人家的灾难。没有记忆并不等于没有痕迹,至今我吃饭倍儿香,饭量也倍儿大,身材又倍儿瘦,估计就是当年饥饿给我留下的印记,反正我母亲是这样说的,当然信不信全由你。

不过,我童年真正的磨难,童年唯一的痛苦回忆,不是饥饿,而是读书。

这得从头说起。

听母亲讲,在生我之前她生了一儿一女,可悲的是他们不到一个月都夭折了。可能是母亲悲伤过度,也可能是身体摧残太大,她此后好多年都没能怀孕。一方面,父亲母亲都盼儿心切;另一方面,父亲大概是对母亲怀孕已经无望,为了减轻母亲的心理负担,他从自己的朋友那里领养了一个男孩。哪知领养不到一年,我母亲又无意中怀上了我。等我一到人世间报到,父亲的朋友便把家里那个领养的哥哥抱走了,从此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哥哥。

我父亲在他的三兄弟中排行老二,因伯母不幸早逝,伯父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叔叔家只生了两个女儿。麻城老家过去比较重男轻女,我这个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成了三家人的掌上明珠。怕我又像前面的哥姐一样夭折,父母给我取了一很“贱”的乳名——花子,我们当地称“叫花子”为“花子”。

先是希望我能够活下来,后是希望我能为栋梁之材。

先父望子成龙的心情格外迫切,而他的性子又格外急躁,把这两样加在一起来对付我,就成了我童年的劫难。

我很小就开始认字写字,大家可以想象这些都是被迫,贪玩才是小孩的天性,认字写字都是棍棒下的行为。三国时期,嵇康就写过《难自然好学论》。除了孔夫子可能是个例外,有谁胆敢称自己“自然好学”?据《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推测,文豪鲁迅先生小时候照样非常厌学。

认字对我来说好像不是太难,因认字而挨打相对较少,但坐在椅子上长时间练字,对我而言活像在终生坐牢,一是反复练一个字非常无聊,二是小孩不可能高度专注地坐那么长的时间。

父亲多次强调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他又是一个特别要脸面的人,自然特别在乎我练字。

不管学什么,父亲都强调“入门要正”,一提笔就规定我练欧体,他每天晚饭后检查一次,每次检查几乎就是一顿毒打。最初是晚饭前检查我的练字本,挨打后因我吃不进饭,母亲抗议几次才改为饭后检查。书法进步本来就很慢,在那种心情下,我练字不退步就算万幸,父亲又过分地急于求成,他一见我的字就发火,我一见他发火就哆嗦。父亲总说欧体是正楷正宗,《九成宫醴泉铭》到底说了啥,到底“正宗”在哪,我那时候全是一头雾水,以致一看到《九成宫醴泉铭》就反胃。

见我练不好欧体,父亲让我改练颜体。

颜体和欧体其实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既然练欧体不成,练颜体也一样不成,我只盼出去自由自在地疯玩,一看见字帖就心烦。最后练成了八不像,既不像欧体也不像颜体,至今我的字仍不成体统。

父亲说字是人的脸面,我的字与我的脸正好般配。

最大的噩梦还是背乘法口诀表。

刚学会数数我就开始背这个鬼表,3+7是怎么回事尚且弄不明白,要明白3×7是什么意思就更难了。乘法口诀表本来就单调枯燥,要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背起来就更是要命。好多天背了后面忘了前面,记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越背就越烦,越烦就越难背。

性急的父亲开始用毒打折磨我,后来他则是用沮丧来折磨自己。

为了背这个鬼口诀表,记不得挨了多少恶骂,记不得挨了多少毒打,也记不得是因为父亲绝望了,不再要求我继续背诵,还是我真的背熟了,闯过了人生的奈河桥。

小时家里养了一条狗,每当我从外面回家,狗儿总摇着尾巴又蹦又跳,我有时觉得自己要是狗子就好了,用不着读书写字,用不着背乘法口诀表。当时要是在练字与吃屎之间选择,我肯定立马选择吃屎。

父亲爱子不用怀疑,父亲积极向上不用怀疑,但父亲教子的效果却值得怀疑。小时候我与父亲的关系,不像父子而像仇敌。除了打与被打、骂与被骂外,我们之间似乎再没有别的联系。他只在乎儿子的学习成绩,毫不在乎儿子的苦乐悲喜,我没感受到一丝丝父爱的暖意。

父亲逝世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并原谅父亲,因为我教育儿子的方式,毫不走样地继承了父亲的“光荣传统”。

快要年过半百了,我才真正意识到家教中存在的问题。今天我“声讨”自己的父亲,其实我是在谴责我自己。

我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和父亲既完全一样——我们一生都十分平凡;又和父亲大不一样——我能接受平凡,并能享受平凡,父亲拒绝平凡,更不能安于平凡,所以父亲从来都是愁眉苦脸,而我中年以后总是笑容灿烂。

从自己的痛苦经历,我极其反感“望子成龙”的价值取向,它把深情的父母变成无情的恶魔,它把孩子金色的童年变得一片灰暗。

——本文选自散文随笔集《我的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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