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王东成教授曾说过这样一番话,上个世纪90年代,思想文化界有“四大发现”,就是顾准的发现、陈寅恪的发现、王小波的发现和西南联大的发现。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一个——储安平和《观察》的发现。其中后两个发现都和谢泳兄有关,正是循着“一个人、一本周刊和一所大学”,他重新找到了一条早被扯断、并且尘封已久的精神线索。他解释说,“一个人”就是从胡适到储安平再到殷海光这一条线,“一本周刊”就是当年的《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及《观察》周刊,“一所大学”就是北大、清华到西南联大,换一句说,自由主义正是依托“一个人、一本周刊和一所大学”延续下来的。他从寻找、挖掘储安平和《观察》入手,重新接续了这一传统,他努力的目的是要让后人明白前人已做了些什么?走到了哪一步?也就是“先去接上前辈知识分子曾经创造过的历史”,以免每次都是从零开始,一切从头来过。
我第一次得知山西有个谢泳在做《观察》研究,还是在十年前的春夏之交,记得是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他的一篇短文,知道他已在图书馆读过所有原版的《观察》周刊,羡慕得不得了。那时,我留意储安平和《观察》大约有六年之久了,到处找储安平的文章来读,买到了他的小说集《说谎者》影印本,也读过他的《英人·法人·中国人》,可是他在《观察》的文章只是在一本蔡尚思主编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中找到一些,很不过瘾,因为当时最想读的就是他的《观察》政论。后来才知道,谢泳兄的“《观察》研究”早在1993年就已完成,不过一直等到1998年,他的《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问世,才收入了其中的主要部分。
在此前后,谢泳兄还编过两本书,一本是和程巢父合编的《追寻储安平》,一本是《储安平:一条河流般的忧郁》,其中有他的一篇长文《储安平评传》。由于包括他在内的这些努力,储安平这个名字和其首创的《观察》一起回到了当代,回到了读书人的视野中。储安平的“复活”背后,毫无疑问倾注着谢泳的心血,这当中诚然也包含着他自己的梦想,他多年前就写过一篇短文《办一本〈观察〉那样的周刊》,他说得很清楚,他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和储安平当年那样办一本自己的周刊,一本说真话的知识分子期刊,这个梦本身或许比所有的研究还来得重要,如果没有这样的梦,对旧人旧刊的研究很容易变成一种单纯的怀旧、好古,类似某些收藏家的嗜好。
这次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储安平与〈观察〉》,大致上就是将《储安平评传》和《〈观察〉研究》合在一起,所以谢泳在后记里不忘谦虚地说这是一本“旧作”,“更多具有的是纪念意义和在材料方面的线索”。这本书以这样完整的面目单独面世,实在是旧作不旧,一本有价值的书不仅不会过时,反而会历久而弥新。面对一个曾被断开、被遗忘的传统,一个曾被忘却、被沉埋的人,我想,这本书的意义首先不是纪念性的,而是拓荒性的,是带有开路性质的,他提供的也不只是“材料方面”的线索,更重要的是精神方面的线索,是接续薪火,是回到曾经的高度,是重新找到一个起点。
谢泳兄在后记中交代说,这一次出版之前,他对原稿做了较多的删除,“主要是个人色彩较浓的议论”,然而字里行间我们依然能读出他的个人风格,字字皆明白,谁解其中意?在水一样明白的文字后面,分明有着让人咀嚼不尽的意味。在无比冷静的文字背后,分明有他对这片大地炽热的情怀在。他常常谦逊地笑着,温和而执着,读他的文字多了,你会蓦然发现,他身上也有旧时知识分子的一些影子,包括储安平、胡适在内,这些精神先辈们给予他的滋养也许是他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他的读书人生因此而无比富足,他的梦因此而温暖,尽管有时候梦终究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