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望华:父亲储安平,您在哪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01 次 更新时间:2016-06-19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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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望华   李菁  



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08年第37期

口述◎储望华   主笔◎李菁


失踪

内心深处,我一直相信,父亲其实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大多数文章称他生死“未明”,或者是个“谜”。而且,我也一直相信,是他自己选择的离开。

回想起来,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是1966年6月3日,那是个星期天,也是“文革”爆发的第三天。我那时已经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平时住在学校的教员宿舍,每周末回家探望父亲。

那之前两天,《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作为著名“大右派”,父亲肯定在被“扫荡”之列。父亲的情绪非常不好,我也感到无比恐慌,不知该和父亲说些什么,气氛异常沉闷。只是在告别时,我紧紧握着父亲很瘦削的手:“爸爸,您多保重吧!”没料到这竟是我们父子最后的诀别。

几个月后,已经深秋。某天,我正上班,突然接到当时主管九三学社中央机关日常事务的梁姓女士的电话,她问我,父亲是否到我这里来了。我很奇怪,反问:“父亲不是被你们押管着吗?你们不是正在筹备批斗他的大会吗?”我这才知道,父亲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失踪的准确时间,只能大体猜测是9月上旬“失踪”的。

此前,父亲曾经试图自杀过一次。当时他扫完街道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发现又有红卫兵来揪他去批斗,便从后院翻墙而逃,跑到数十里外京西青龙桥边的潮白河跳河自杀。因为河比较浅,父亲被人捞上来了。那一天是8月31日,不知是否巧合,老舍先生也是在这一天投了太平湖。

“未遂”之后,父亲被押回九三学社,被造反派看管起来。有一天,他从九三学社被放回家后,就没有人再见到过他。

我后来在章诒和的书里看到,那时候经常和父亲来往的,是一位叫老李的人。老李叫李如苍,是农工党内一位被打倒的人,和父亲一起被分配到京郊模式口的劳动基地放羊。老李住在什刹海银锭桥边,父亲有时会从棉花胡同到他家里小坐。9月的一天早上,老李在出门前发现脚底下有一张纸条,似乎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如苍,我走了。储。”未留日期。

父亲要“走”到哪儿?我和哥哥姐姐们也在惶恐和惴惴不安中等待着消息。9月20日,我得知中央统战部下达了一个命令:一定要在10月1日国庆节之前找到储安平的下落,“以确保首都北京国庆的安全”。九三学社还派了一名干部,并要求我和二哥协助。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天,也查访了与父亲曾有来往的朋友们,却毫无结果。

到了1968年,有关部门组成了一个“储安平专案组”,专门调查父亲的下落。那年夏天的某日,三个军人找到我,其中一个身着海军的蓝制服,另外两个身着普通的黄军衣,说是奉周恩来总理之命,专案组要在全国范围内进一步查寻储安平的下落,希望我“提供情况,予以协助”。他们要求我提供几张父亲的照片,我颇觉诧异:专案组怎么会连父亲的照片都找不到?过了很久,我才悟出此举实为试探,试探我是否与父亲“划清界限”。

在父亲“失踪”的好几年中,我们也不时听到关于他行踪的各种传闻。有人说父亲在山西某地劳动改造,有人“亲眼见到他了”,还有人说父亲“已被监护起来”。虽然消息都虚无缥缈,但我宁愿相信它们都是真的。数十年来,我也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父亲从外面回来,更是悲喜交加,而伴随的却只有醒来后枕边的泪痕??

1982年6月的某一天,我离开北京到澳大利亚留学。和送行的亲友告别、正准备乘车去机场时,忽然看见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急匆匆跑来,手里拿一份文件,对我说:“刚刚接到中央统战部来函,对你父亲储安平正式做出‘死亡结论’,特通知其子女。”在即将离开故土的时候,没有想到,我竟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失踪”16年的父亲告别。

选择

新中国刚刚成立时,父亲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对新政权抱有一颗赤诚之心。他曾随全国政协组团到鞍钢等地参观,到江西参加“土改”,到新疆南北深入考察调研,写出了不少热情讴歌社会主义祖国新建设、新面貌的文章。对参加政府工作也满怀热忱,每日工作到深夜。父亲曾担任过新华书店全国副总经理、出版总署出版发行管理局局长等职,但对我们子女要求历来严格。在得知国家需要各类不同人才时,他毫不犹豫地把子女输送给国家。

1951年,抗美援朝爆发,报纸上宣传说部队需要文化教员,父亲便让我大哥去参军。初中毕业的大哥响应号召去了朝鲜,他后来在东北还成为警卫排的一员,给高岗站过岗。但1957年“反右”一开始,大哥被迫从部队里转业,回到上海,在小学里教中文。1953年,国家经济发展需要大量中等专业人才,父亲又让二哥到北京建筑专科学校学建筑。这两个哥哥因此没有上大学的机会。国家后来要大力发展农业,父亲又极力支持我姐姐去学农。所以我的哥哥姐姐是我们家的“工农兵”,这也是父亲的安排,唯独我走了文艺之路。

父亲虽然早期参加过新月派,但留学英国的经历使他深受议会政治的影响,转而放弃文学而从事政论性文章写作,他一直梦想办一张像《泰晤士报》那样的报纸。1946年他创办了《观察》杂志,一时成为新闻人物,也确立了他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观察》一直以尖锐而辛辣的风格,批判抗战以后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等社会现状,深受大众和知识界的欢迎,其订数从400来份上升到10万多份。父亲曾自豪地宣称:“本刊的经营足以为中国言论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结果《观察》很快被查封,他也险些被国民党枪毙。

新政权建立不久,胡乔木和胡绳写信给周恩来,建议《观察》复刊,周恩来的批复十分明确:“有那么多读者,当然复刊!”父亲闻知此讯,特别兴奋。但复刊后的《观察》显然无法继承其以前的抨击时弊的风格,变成了以宣传为主的杂志,出了几期后改成了《新观察》,由戈扬任主编,父亲也退出了《新观察》。

抛却时代的大背景,我觉得父亲的悲剧多多少少也与他的性格有关系。父亲是个比较骄傲的人,母亲也一直评价父亲“恃才傲物”,他喜欢和上层社会的人打交道,他可能以为这样也可以把他的那套想法“推销”出去,但其实这也是把双刃剑。

与父亲在抗战时期一起办过报纸的冯英子对他有一评价,我认为恰如其分。他说:“安平这个人,他受过英国的教育,相信英国的制度,他以为威斯敏斯特那一套章法,是一种民主,因此一谈心,他终以为这是可以效法的。他才气纵横而骄傲绝顶,万事不肯下人,其实归根结蒂他只是一个书生。”

人生

我的音乐之路跟父亲有关。父亲一直支持我去学钢琴,也是父亲安排我去报考的音乐学院附中。当时的录取率仅有3%,得知我考上后,父亲非常高兴,他希望我能成为傅聪、刘诗昆这样的钢琴家。后来也是他在家庭会议上力排众议,决定为我买台钢琴。

“反右”之前,父亲属于民主党派、高级知识分子,他的工资是9级,有300多块钱,还算优越。但“反右”之后,他的工资降到了150块,而且还要抚养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所以1800块钱的钢琴,还是一笔挺大的开支。

1956年,我创作的二胡独奏曲《村歌》在第一届全国音乐周公演,《人民日报》的报道称我为“戴红领巾的作曲者”。第二天,我就接到了父亲来信:“你以前常告诉我,在报上读到了爸爸的名字,现在爸爸也在报上第一次看到了你的名字。”父亲还觉得我在学校接触的,绝大多数都是西方音乐,因而经常嘱咐我一定要重视从中国民间汲取艺术营养。每逢寒暑假,他必为我“补课”,带我走访民间艺人,看地方戏和说唱节目。

但是我们父子之间这样温暖的回忆实在太少了。1957年,我正在音乐学校附中读书,同学看报纸时就会问我:“你父亲怎么是‘右派’?”那时中央电影制片厂拍了很多新闻片,父亲在北京饭店举行的统战部座谈会上的发言镜头被一次次播放,然后一次次遭到批判。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人民的”敌人了。

可是,在写信的时候,我还是称他“亲爱的爸爸”,因为平常这么说习惯了。班里同学在后面看到了我写的信,在班会里就批判我,说“你的立场到哪去了,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从那时候开始,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我都被要求与父亲划清界限,包括上世纪80年代我申请出国留学,文化部的领导人还问到单位,“他和他父亲划清了界限没有?”

1958年,我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后,特别高兴,和同学们跳舞、喝汽水、吃西瓜,通宵达旦地庆贺。可是第二天,正副校长一起找我谈话,学校里有人贴大字报,说“储安平的儿子居然考上作曲系,以后我们还要演奏他的作品?希望党委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其实老师和领导都是比较保护我的,迫于压力,他们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我放弃作曲,改学钢琴。校方还建议我和父亲商量,可是不到10秒钟我就答应转系。父亲又能怎样呢?

虽然我并没有被完全“清除”出去,但这对我来说,打击特别大。我愤慨于命运的不公平,可是又不敢表露,无力抗争。父亲好像也很愧疚,觉得连累到我们,到学校看我,给我送东西,连传达室也不进。父亲很少和我们讲他的遭遇,也很少提及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或许是不愿意我们受到他的影响。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彼此也尽量回避涉及政治或者国家的事情。知道我在学校考试、演奏或者比赛得奖,他也会由衷地高兴。谈及我们的将来,他总是流露出“你们好自为之”的意思。

那时候,我也并不是特别理解父亲,毕竟我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父亲的情感也陷于重重矛盾之中。有时候会特别怨恨他,感觉他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太多的灾难。

我从钢琴系毕业后,校方觉得我还有作曲这方面的才能,也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同情,让我留在了中央音乐学院。我那时候有一个女朋友是我钢琴系的同学,但我们的交往因我父亲的问题而夭折。“文革”爆发一个月后,我也被揪了出来,大字报铺天盖地,说我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定时炸弹”。这期间中央乐团曾三次借调,想让我参与《黄河》、《十面埋伏》和《战台风》的创作,可做完贡献后,就被“样板团”“刷”回学校,由此被人戏称为“板刷”。那些改编后的作品里,也没有我的名字?以后的几十年里,这样的挫折经历得越来越多,我也渐渐学会用沉默和忍耐来接受命运的不公。

我常常想,我无法与父亲相比。父亲一直在思考政治、思考社会,而我接触的领域比他小,我想的更多的是艺术,把钢琴曲作好,有更多的听众。但是如果父亲知道我是在做一些实事,是以音乐有作为于国家、社会和人民,他也会很欣慰的。

父亲诞辰80周年时,我创作了一部交响诗《秋之泣》,这部音乐作品已由澳大利亚最好的乐队墨尔本交响乐团公演。我在该音乐会节目单的乐曲简介中写道,这首作品“不仅刻画了晚秋的苍凉景色,而且也是对作曲家之父亲的深厚缅怀与悼念——在1966年一个深秋之夜,作曲家之父倏地消失了??”当首演的音乐声起时,我想,分离这么多年,我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我们父子之间的心灵交谈。唯愿父亲那曾经悲苦而孤寂的灵魂能感受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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