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深度中国调查”日记(十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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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勇(华中师大) (进入专栏)  

西南村社村庄调查随记之二

家户、村社与头人。西部调查现场教学第三站。在浙江大学讲完课后直飞云南,今翻越海拔3500米左右的玉龙雪山山脉,到金沙江下虎跳峡的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的大具乡。本院一位女教师在这里调查近月余。该女教师去年六月日本早稻田大学博士毕业来院就职,随即于高热时节在长江边住村调查2个月。当年11-12月严寒时节又在山东黄河边住村调查,撰写出40多万字的报告。上月只身一人又来到云南深山。或许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具有调查天赋,找到了合适的村、合适的老人、合适的翻译,收获甚丰。今天访谈的老人90多岁,耳聪目明,思维表达清晰,是我两年内走访80多个村访谈的唯一女性。传统时期,该村土地家户私有,收益、消费、继承、生育等都以家户为基本单位,但村庄整体高于、大于、强于家户,有强大的集体认同机制、集体约束机制、集体惩罚机制。基于统一用水和互助协作,由各家户向苗官(管生产的头人)申请,苗官统一安排若干劳动力帮家户插秧,由家户供饭。如有家户因为少供饭违反苗官安排,插秧结束后全村聚餐时要多拿粮食。一般人都会拿。万一不拿,以后不供应水也没人帮忙。家产的继承也要报告头人,不经头人私自处理,会受到全村孤立,面临冷暴力。来自五个家族的头人,共和处理全村事务。当头人的条件有二,一是有德,二是有财,众人推举,不可世袭,是整体利益的代表。整体至上,有违整体道德,会受到惩罚。该村有一有家底的人,不愿散财行善,不仅没有成为头人,土改时还被划为地主而自缢。而头人虽被划为地主却没有挨斗!九旬老人对历史如数家珍,出自贫雇农,印象最深的是大跃进后几年的苦日子。在寂静的深山里一直谈到现在,意犹未尽。当然,只有从高达40度的火炉来到温度20度的高原,才有可能长谈……

永远的贵族!西部农村调查现场教学第四站。今再翻越玉龙雪山,下行十八盘弯,险过高山坍塌区域,渡金沙江,进入小凉山彝族村落。先见一位八旬黑彝老人。60多年前,老人代表父亲进京,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并握手。后到全国参观访问,并到武汉,看了长江大桥。老人的弟弟住在山顶祖宅。我们又来回两小时登上山顶。在传统社会,黑彝地位最高,住山顶。黑彝之下有白彝平民,之下有娃子,再有家奴,奴下还有奴。各个层级等级严格。家奴有可能向上流动为平民,但绝对上升不了黑彝。黑彝也有穷人,但永远不会成为奴隶。黑彝有专姓作为标识,绝对不与其他等级的人通婚。至今仍然如此。如果与非黑彝通婚,即被家支除名,以此保留纯正的贵族血统。此地奴隶买卖频繁,价格不分男女老幼,标准是能吃多少!一匹好马比一个奴隶更值钱。我们当时惊讶,当往山顶爬,见运输依靠马力时才相信。可见现场感太重要。在这里调查的是一位小女生。另一位当地人小师弟相陪。小女生很用心也很刻苦。后悔的是没有听徐老师的话带尿不湿。这里彝族农家没有厕所,都是在屋外山野解决,体现着人与自然的亲近!本人早年看过一部反映彝族的小说,印象深刻,且有一种神秘感。而小说中的彝族与真实的彝族,尚有许多差距。近距离与号称为奴隶主的黑彝交流,没有想象中的威严和恐惧……

走向彝族深处。今从小凉山向大凉山进发。一路山谷,经常没有手机信号。昨天,将彝族调查片段发出后,诸多微友兴趣盎然,提问诸多,未及一一回复。现将随调助手晚上整理的部分笔记转发如下:

等级的力量。产权,三权分置的权力。传统社会时期,摩梭人最早在当地繁衍生息,后发展成为当地的土司(管理者),便拥有本区域内土地的最高所有权。当彝族从他乡迁徙至此,得到摩梭人的允诺后,方敢开荒置地,但只有占有权和经营权,且必须服从土司的领导,否则将面临被驱赶的命运。身份高贵的黑彝、有钱的白彝和分家奴均可进行土地买卖和流转(分家奴只能买地),实现土地的三权分置、高效利用,但土地的最终所有权不容置疑地属于土司(当然,这一群体代表国家权力在其管辖范围内进行征收多种税),黑彝对土地的占有权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到挑战。虽有白彝、分家奴等买田置地,但其身份等级永不会改变。

血统,永世不变的身份。在彝族社会,除了代表国家权力的土司之外,分为黑彝、白彝、分家奴、家奴四个等级。而黑彝的后代均为最高贵的身份,白彝的子孙均为白彝,分家奴和家奴亦祛除不掉低等身份的痕迹。在小凉山地区,黑彝有五大分支,白彝有20余支。每人根据对方的姓氏便可立即判断双方的身份和地位。因此,彝族利用彝文的优势,黑彝、白彝非常注重“书写”各自的家谱。即使在当下,三五岁的娃娃在一起,最喜欢的一项娱乐活动便是背诵家谱世系。黑彝为保持血统的纯正性,对于黑彝与白彝、分家奴或家奴的私生子,一概不予承认。而对于分家奴、家奴,达到一定年龄后,黑彝主常为其张罗结婚(该种形式被称之为“分家奴”)。婚后,为其分房、分地,继续提供一日三餐,但没有任何工资。尤其重要的是:家奴的子女仍为家奴。由此,不妨参照印度种姓制度理解彝族的社会制度。

婚姻,难以逾越的鸿沟。看似简单的彝族社会,婚姻制度却相当复杂,层次性尤为突出。当地的婚配奉行“民族内婚、等级内婚、家支外婚、姑舅表优婚和姨表不婚”等原则。简而言之,即是“黑彝对黑彝、白彝对白彝、分家奴对分家奴、家奴对家奴”。即使在地位最低的家奴群体,亦有“奴下奴七层”的说法。即,奴隶下面还有奴隶,用当地话说就是分家奴下面还有七道分家奴,一级比一级低。他们在通婚时,仍遵循“对等原则”。倘若有人胆敢突破婚配规则,或面临杀身之祸,或面临被驱逐出族、永世不得回来的惩罚。即使在民主改革之后甚至21世纪的当下,黑彝只选择黑彝,不会选择黑彝之外的人。

交往,自我隔离的界限。在日常生活交往中,虽然黑彝、白彝、分家奴和家奴之间互以辈分相称(如黑彝的儿子,称与其父亲一辈的家奴为叔伯)、吃饭时在同一张桌上进餐,但四者有着各自的“界限”。如,黑彝无论男女,在传统社会只穿黑色衣服(或少量蓝色),而白彝衣着颜色非常丰富,没有任何限制;作为最高贵的黑彝,也许处于安全的考虑,均居住在最高的山顶,并建有三层楼高的炮楼,家奴住在黑彝(主子)家中,分家奴住在主子家周围,相当于一环,百姓住的远一些,相当于一环以外,逐层外扩。当有客人来访时,黑彝与其他低等级的人一起就餐。这些行为,无不是黑彝将自己与其他低等级相隔离。

流动,既定空间的自由。在等级森严的彝族社会,不同家支中的家庭或经营不善而破败,或用心经营而崛起。但是“黑彝一样大,骨头一样重”,黑彝永远是黑彝,即使家庭财产因吸食鸦片而散尽,仍拥有分家奴和家奴,保证其基本生活丝毫没有压力。即使白彝经过累世奋斗,积累大量田产,甚至可以“当上地主”,但终究还是白彝,永世没有一丝希望变成黑彝。因为,黑彝家谱上不会书写他的名字。对于勤劳的分家奴,积累钱财后不但可以购买家奴壮大自己的经济实力,而且可以晋升为“白彝”,但白彝的身份是其奋斗的“天花板”。当然,对于经营不善的白彝,则可能沦落为分家奴或家奴。与此同时,黑彝可以任意处理分家奴、家奴,但多是脾气暴躁的黑彝主对其动粗,绝大部分以教育为主,在非常情况下才“舍得”夺取家奴性命。由此可见,彝族社会内部的流动是“下无底线,却上有封顶”。

救济,等级森严的关怀。当问及“黑彝中是否有乞丐”时,老人非常郑重地回答,“黑彝中不会有乞丐,如果有,那是黑彝的耻辱!”为了保证其森严的等级,不会被他人(其他等级)嘲笑,在彝族社会内部有一套救济机制。对于濒临破产的黑彝家庭,家支会主动为其提供足够的粮食甚至土地。当某一黑彝家庭受到白彝或其他族民的威胁时,小凉山地区的五大分支将立即联合起来(甚至利用土司的军队)群起而攻之,保证黑彝的整体利益、等级的永远高贵。

一步跨千年,脱贫正攻坚。西部农村调查现场教学第五站。从云南小凉山翻山越岭到四川大凉山。因路途太劳累,休整了一天。今天到彝族核心区域的昭觉县。在这里调查的是一年级硕士女生。为了寻找典型的传统奴隶社会形态,一个人登上高山,时间太晚,只得在高山农家住了一晚。为了节约经费,住进村里,好些天没有洗澡。请了一位毕业于民族大学的彝族女孩做翻译,十分能干。两个女孩很刻苦,很努力,也很得法。彝族号称一步跨千年,由奴隶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但文明的进化不是一步能跨越的,长期贫困仍然缠绕着彝民。重要原因是孩子太多,受教育程度低,加上长期封闭。近几年封闭状态迅速改善,政府支持建新房,贫困状况正在改变,但物质和精神脱贫的道路还很长……

等级自由的白彝。在云南小凉山访问了黑彝贵族,今天到四川大凉山的昭通访问的第一位老人是黑彝之下的白彝。原以为彝族奴隶社会以奴隶为主,从访谈村看,人数最多的还是白彝。白彝有自己的土地,以家庭为单位,自己耕种,自己消费,相互之间有矛盾,自我调解。白彝是黑彝的属民。每年要交黑彝半边猪头,为黑彝做一天工,如有三个儿子要出一个儿子给黑彝做三年工(当地称为奴隶,因为不支付工钱)。白彝家一般选中间的儿子去当奴隶。在黑彝家干活不得打骂,更不能买卖和伤及生命。否则全体白彝会向黑彝讨说法。白彝也可以有奴隶,也可以成地主,只是永远也无法上升为黑彝,仍然要去给黑彝做三年奴隶,尽管可以用自己的奴隶或银子去顶替。富与贵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见识奴隶。彝族以奴隶社会而知名,称之为奴隶社会博物馆。下午专程访问的是一对奴隶老夫妇。男性奴隶的父亲作为主人家女儿的陪嫁奴隶,10多岁从邻县而来,成年后与另一女奴结合,有了访谈男性老人,且与父亲一起在主人家当奴隶。女性奴隶是作为主人家女儿的陪嫁奴隶到此地。家内奴隶吃住在主人家,穿的是主人家给的衣服。主人家农活由奴隶做,主人在旁边看着。如有不会做的农活,主人会教,一般不会打。奴隶并不是完全一无所有,自己建的房子归奴隶所有,且为自己的后代所继承。只是后代仍然为奴。由奴隶赎身为白彝,有,很少。两位原为奴隶的老人历经奴隶时代、民主改革、人民公社和分田到户,有两个时期曾吃不饱。只是自改革开放后,再没有饿过饭了……

救济与回报。西部农村调查现场教学第六站。今从大凉山的昭觉县到美姑县。汽车一出昭觉境界,路上特别颠颇,往山上乡政府的路上更是大坑小洼。在山村调查的是本院青年老师,颇有调查经历。博士论文以对毛泽东当年兴国调查8个农户80年变迁调查为基础写成。后去台湾半年对台宗族农村调查,写出数十万字报告。凭他的成果在其他单位晋升可更高一级。只是因为本院要求更高,特别是正从事对历史的抢救,于是又来到大凉山住村调查。好在有个彝族学生协助。今天访问的又是一种类型。老人世代本是白彝,其父亲因为是孤儿,为黑彝家收养,为主人做工到20岁成家,离开黑彝,后老人哥哥又为黑彝务工到20岁。老人的四个姐妹中有两个的彩礼归黑彝。至此与黑彝再无特殊义务。这类人也划为奴隶,可能有所泛化……

历史形成的底色只有在历史过程中才能褪去。云南和四川大小凉山调查,有一个印象。民主改革后这里已发生了巨变。奴隶制被废除,社会一步跨越千年。但长期历史形成的等级底色仍若隐若现。第一、二张照片上曾经的黑彝,尽管历经政治风云,早已是劳动者,但衣着谈吐仍然显示出贵族的气质。宾馆工作的黑彝女儿明显优雅于白彝女儿。中间的三张是白彝和次白彝,平民百姓的特点明显,家里陈设凌乱。后两张是一对做过奴隶的夫妇。思维表达倒是清晰,男性也有些许政治化色彩,只是家境实在贫寒,屋内除了一个火塘和一堆土豆以外,别无所有。腿部有疾,申请个残疾证也难。该村领导出自黑彝家。长期历史形成的文明底色不会因为制度变迁一夜褪尽,还会残留。如今已是21世纪,生活中不时出现过往的画面和话语,让人恍若隔世,正是由于历史底色尚未褪尽……

西北农牧村庄调查随记之一

部落与部落制。西部农村调查现场教学第七站。昨天下午在京讲完课直奔机场,结果是大面积晚点,机场客流量如春运般。另两位同行从武汉出发,晚点7个小时,到长春后已不可能转机,只好连夜驱车到内蒙古。今天上午从通辽乘火车到阿旗。多少年未乘绿皮车,还有点亲切。在阿旗调查的是来自蒙古族的女生,是院文艺活动和数据库骨干。到阿旗后首先拜访的是一位88岁的老人家。老人家担任多年领导,精通蒙古历史,且有相当的理论功底,对摩尔根古代社会理论非常熟悉,撰写了多部著作。日本一学者曾拜访过他六次。曾患过癌症,但思维清晰,精力充沛。老人家为我们准备了四大方面,讲到第一方面第二小点时,我成功引向我要请教的问题。我以农耕区家户制的视角,请教老人:什么是部落,为什么是部落而不是家户,如何维系部落,并形成稳定的部落制?老人家一一作答,深受教益。直到晚六点半,考虑老人家身体,访谈才结束。饭后去广场,见识了蒙古的广场舞。这是近年来蒙古族人为中华民众作出的重大贡献!明天将直奔大草原和蒙古包,期待着……

终于走出茫茫大草原了!昨天在内蒙古阿旗北部牧区访谈。得知牧民已赶着牛羊去100多里外的夏营地放牧。为了感受和体验游牧生活,我们一路颠簸驱车到更北的夏营地。晚饭后离开时突降大雨,平时干涸的河顿时水流湍急,小兴安岭的山坡也哗哗流水。此时夜色降临,我们䠀过河流,翻越山坡。为越过一个高坡,车冲越数次。当快走出草原时,一条河流成了拦路虎。先是车陷进沙滩。经过一个多小时推拉才上来。接下来河流道路被冲毁。无法渡河。此时已是夜晚,手机没有信号,四下无人,野牛都没有,只有黑漆漆的夜晚和雨点。巳临深夜,只好就地寻找帮助。夜色中几近迷路。好在开车的小伙有经验,在茫茫草原和夜色中找到一个蒙古包。包里只有一位50多岁女性。她非常热情地接待,让我们在蒙古包里住下。年轻人在车上睡。今晨5时,天亮了,雨停了。但乌云又密布。我们赶紧出发,来到河边,趁着没有下雨,挖出一条路来。当第三辆车开足马力冲过河滩,冲上河边的路,我们欢呼雀跃,留下合影。这是我巡访中最艰辛也是终生难忘的一次!多亏当地人向导,多亏蒙古包女主人,多亏开车的小伙,也多亏学生家长。现在刚入坦途,让人不由得感受部落的力量---生死相伴,患难与共!

战斗民族是如何失去战斗力的?昨晚遇险,谢谢大家的关心!不走向草原深处,根本无法理解游牧民族!就是这样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曾横扫欧亚。而至满清,这个战斗民族突然失去战斗力了。昨访问一位当过18年喇嘛的老人,从中可以寻找某些答案。满清对蒙古族实行盟旗制度,给这个信马由缰的民族划定了范围,身体流动受到限制,无法产生横向联合。其二是引入喇嘛教,让这个杀生的民族对杀生有所敬畏,锁定了人心。改革开放后,实行包草到户,草场被铁丝网围住,居有定所。生活条件改善,人心安定。由动到定,正是战斗民族不再有战斗力的过程。和谐共生,或许是各民族共同意愿!

安土重迁与居无定所。西部农村调查现场访问第八站。今到与蒙古接壤的旗,有着更加浓郁的游牧草原风情。在这里调查的小伙子已经来了两个月,虽长得像蒙古小伙,但吃不惯蒙餐,每天以馒头方便面度日。据说,家里还有困难,但小伙很安心,表示至少还要待一个多月,认为内蒙古的游牧部落形态太丰富了。当然,做调查也是非常艰难的。因为没有书写历史。不像内地有家谱族谱。人们至多知道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今天访问了两位嗄喳(村)书记。穿着蒙古服的老人是1960年代初为解决饥饿问题,从上海接收来的三千孤儿之一,如今已完全蒙古化。最后访问的是当地的智者,终于解开了入蒙古以来的部落制疑惑。游牧是不同于农耕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过去,人们认识中国,基本上是农耕思维,如安土重迁,而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恰恰相反,是居无定所。我们对乡土中国了解较多,对游牧中国还知之甚少。期待我们的调查能弥补这一缺憾,而这需要转换思维,以游牧思维理解游牧民族……

认主独一!西部农村调查现场教学第九站。几经周转,由内蒙古大草原来到甘肃天水。此地与“苦甲天下”的定西接壤。但今天去的地方是更东边的一个回族自治县。本院一位女硕士研究生在该县一个偏远乡村调查了近两个月,特别有激情,特别能吃苦,也特别有办法,边调查边写了近20万字报告。唯一的缺憾是两个月没有吃过鱼了。中午吃饭专门为这个来自鱼米之乡的女生点了条鱼。以前去过甘肃省会兰州,见过气派的清真寺。昨晚到作为地级市的天水,有清真寺,也有教堂,还有佛教、道教场所。今天到的天水市下辖的回族自治县,处处可见的是清真寺。仅仅在县城,就有好几座。我们走进一个镇的清真寺,向教职人员讨教伊斯兰教义,核心理念是“认主独一”,这与前几天得知的喇嘛教“众生平等”似有不同。乡镇之下的自然聚落都有自己的清真寺。调查员所在村的清真寺气派壮观,花费甚巨,仅在新疆就募得数十万元。与正在兴建中的村委会办公楼形成强烈反差。更重要的是村民每天要去五次清真寺,而村委会可能十天半月难得去一次。我们访谈的88岁老人,眼睛已无视力,但记忆甚好。他回忆该村是由陕西省迁居而来。三户人家一安顿下来第一件大事就是修建清真寺,哪怕简陋些。随着条件改善,清真寺修建的越气派。人到哪里,清真寺就会到那里。这可能是许多当政者都不一定了解的民族特性……

东北区域村庄调查随记之一

初识黑土地。今天由长江边到牡丹江。今年的农村调查在东部,从最南边的珠江、南海直到最北江的黑龙江。牡丹江飞机场大,候机楼却小得可怜。一下飞机就感受到晚开发地区的特性。接机的人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无序无章,保安视若无睹。接机的人说是10分钟,结果一延再延。航站楼的工作人员都走了,候机楼的灯光也熄了,黑压压的夜幕降临。我们还担心被扔在荒郊野外。只有到此地,才会有独特的田野感受……

血释于水。东北村庄调查现场教学第一站。东北是移民社会。以往用“安土重迁”形容乡土中国。但人多地少迫使核心区域的农民离开祖地迁徙。今天访谈的老人,祖籍在山东,后因天灾,闯关东到辽宁。辽宁祖辈生育三子,难以生存,继续北上,其中两子落在吉林,老人的父辈投靠亲友来到牡丹江。闯关东的路线图大抵第一站是辽宁,第二站是吉林,第三站是黑龙江,再一站就是俄罗斯了。老人祖上离开山东时,将一张大纸的家谱卷成筒状随身携带。离开辽宁时历经艰辛仍然带着到牡丹江,之后一直作为神物所供奉。这意味着血脉根基。只是两子在吉林,一子在黑龙江,路途遥远,通讯不便,分别后再无来往,血缘联系中断。进一步访谈可看出,这里血缘关系较弱,地缘关系和利益关系较强。血浓于水在于集居,而在流动中开枝散叶,血液也会在流水中稀释……

地广人稀。中国文明由中原核心向外扩展。东北地广人稀,与地少人多的核心区域形成鲜明对比。今天访问的村庄距中俄边境数十公里。地的计量标准是垧,而非内地的亩。一家有百来垧的地主不是个别。今天访问的老人92岁,耳聪目明,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学过的日语数字到现在还一口气念得下来。当时,数千人的地方,就一个日本行政人员管了十四年。村内也没有多少事管,少有内地的田界、山界、房界引发的冲突。用老人的话讲,没地的拿镐就刨,不刨的可以租地扛活,总能活下去。当年闯关东,就是寻活路。地广人稀,使人不那么计较。也许,产权产生于稀缺吧…

火炉在东北冒烟儿!长江流域今年罕见一月持续高温,不承想燃烧的火炉与我们相随。东北今年罕见高温。更主要的是,这里没有高温准备,乡村不仅无空调,连风扇都没有。在这里调查的女生,去年夏天在甘肃一个回族山区县调查,我们去了她的村。今年与另一女生结伴到牡丹江。实在热得不行,自己买了一把电扇。访谈时冒着烈日高温,还要为老人打扇降温,生怕老人中暑。两个小女生很能干,已写了十多万字调查报告。近日摄制组将到,用无人机拍摄展示东北黑土地的辽阔……

林海雪原。牡丹江是小说《林海雪原》的原型所在地。我十多岁,正是求知和幻想的岁月。那时候可以看的书太少太少,《林海雪原》是其中之一。特别是书中对小护士白鸽的描述,更是引人入胜,相比当时的《红岩》、《欧阳海之歌》等红透天下的小说多了几分儿女柔情。只是后来由小说改编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再没有小白鸽,更没了儿女柔情,有的只是苦大仇深和深仇大恨。因当时的文艺指导方针,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三突出”原则,本原的生活而被遮蔽。《林海雪原》和《智取威虎山》我至少看了几十遍。此次牡丹江之行,刚好路过文艺作品的原型地,一直寻觅到无路可走的地方,去了夹皮沟、威虎厅。得到的印象是:这文艺作品对地方场景的描述也太高于生活了吧……

文明复制。东北村庄调查现场访谈第二站。与牡丹江比,今天到的村庄属于闯关东的先行和核心区域。村屯的古树见证了内地移民的两三百年历程。由一户吴姓演化为数百户上千人的村屯。屯内有祖坟地、家谱(图中的家谱是另一家的,访谈老人家原也有)和土地庙,不远处还有佛教庙宇。问老人,谁最重要,脱口而出:祖宗!为什么?脱口而出:没有祖宗哪有我们!老人分田到户时担任生产大队的会计。记得,分田到户之初,黑龙江省委书记坚决反对,贵州省委书记坚决支持,表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由此问老人,分田到户村民愿意不?老人告知,当然愿意。当时村民说,日本人在时,一个人就可以管理了。公社时干部多了,还不好使,偷懒的多。分田到户后,随便(自由)了。种完地后还可做点别的,增加收入。这里虽然是移民社会,最早移民只身走天涯。但定居农业,使得时间愈长,便将原生地的农业文明复制下来,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与生产关系重叠。任何时候,先进文明都具有强大的自我复制功能,前提是没有历史的“空地”……

发财与自由。东北村庄调查第二站,是“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萧红家乡。最早知道萧红,还是近五十年前的鲁迅杂文集。那时,鲁迅的书还可以读得到。当时还以为萧红萧军是两兄妹,不知是笔名。真正了解萧红,是前几年的电影《黄金时代》,但不知为何要用这个电影名描述萧红短暂的一生。村访结束,顺路看了萧红故居。故居是萧红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一个很大的典型华北四合院落。祖上来自华北,怀揣发家致富的梦想,后成了大地主。于是模拟了关内的风格建造了大家,也复制了关内大家庭的结构与关系。而从小失去母亲的萧红,接受了新思想,不甘于家庭对自己命运的安排,走出原生家庭,获得了个体自由,代价是失去了原生家庭的庇护。由两个独立的个体组织的核心家庭,在贫困、战乱、家暴、疾病中风雨飘摇,萧红度过了短暂的一生。但她的家乡给予了她厚爱,有萧红纪念馆、萧红大道。萧红故居门前的广场,集聚着欢快地扭秧歌的人群,绚烂的晚霞正映照着萧红笔下的呼兰河,都昭示着换了人间。只是,财产与自由、共同体与个体,仍然是生活的课题……

繁殖与垦殖。东北村庄调查第三站。访谈老人祖籍山东登州,闯关东先落脚吉林。后听说北大荒有地,且地方好,是“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于是直奔而来。孰料,这个没有人烟的窝棚屯已有人先到。先到者垦殖为地主,后来者两手空空,只能为地主扛活。不到百年,人口繁殖,增加数倍,并在垦殖中内生出乡土权威与秩序,如家谱、家长、家规、说客、屯大爷、土地庙等。由于垦殖时间不长,血缘联接尚在再生产之中,由雇佣而产生的利益和阶级关系较强。先到者为圆地主梦,对后到打工者要求严。扛长活的人被称为“徐半夜”、“张五更”,意为半夜五更就得下地干农活。共产党最早在东北进行土改颇为顺利,后来者分得了土地。从东北到最南端的广东,土改的难度愈来愈大。因为要斗的地主可能是他大爷!血缘关系淡化和包容了阶级利益关系。只是事过若干年,当年地主家的后代还有些牢骚,认为先辈们自己开荒创业成了地主,还为后来者提供了住房。然,历史大潮往往无法顾及每个个体,各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公平观。由此,阶级意识在这里仍然顽强地延续数十年。好在,如今,无论贫富的后代都在奔向城镇,寓存于土地的阶级意识也因此在消散之中……

创业精神永存。东北农村调查第三站位于大庆市。大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印象太深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领袖号召三学: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林彪事件后,主要是前两学。在农村五年,正值农业学大寨高潮。生产队长远赴山西大寨学习回来,修“海绵田”。殊不知,生产队的旱地挖不到一尺就将生地翻了起来,结果种子撒下去,几无收成,又得多饿几天。1975年开始当工人,正赶上工业学大庆,特别是看描写大庆石油工人的电影《创业》,印象最深的是主人公王进喜的口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当时不知什么原因,《创业》一会儿停放,一会儿又可以放。后来才得知为一部电影,还惊动了病中的老人家!如今,大庆的田野上还矗立着钻井,石油工人住在整齐的楼房里,条件大有改善。这要拜赐当年的创业。前不久,看到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学生的文章名“感谢贫穷”,内文倒是挺好的,但单从题目上看有点儿极化。要感谢的应是克服贫穷的精神,而不是贫穷。否则当今脱贫攻坚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标题思维与过往“穷则革命富则修”似曾相识。人们不是为了贫穷而存在,存在正是为了改变贫穷。创业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创业精神才是永恒的价值……

胡子与国家。东北村庄调查访谈第四站。今天来到吉林四平,可以说是整个东北的核心地区,农业发达。访谈的老人97岁,思维清晰,表达明白,实在难得。谈了一会儿,老人不由自主讲到胡子(土匪),有一套只有胡子才懂的话语。没有想到东北腹地也流行胡子,用老人的话讲,出了关尽胡子。二三百年前,开启了闯关东。但关东处于自然状态,国家政权建设大大滞后。在内地,尽管皇权不下县,但县下有乡绅。过往人们定义中国,基本是中原视角。而从东北视角看,皇权不下县,县下却无乡绅,社会没有内生出权威和秩序。加上乡村权威和秩序以本乡本土为依托,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但闯关东的人都是出了窝的兔子,容易乱吃草。而限制乱吃草的国家基层政权却一直未能跟上。走马灯似的地方统治者只停留在少数城市上层。直到日本人统治时,才大规模将自然村编为行政建制。但流动的胡子仍然难以遏制。在《智取威虎山》中,我们非常熟悉胡子的一句黑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在牡丹江时,我就纳闷,威虎山所在地方,上个世纪20年代才开始有人活动和定居,根本不可能有宝塔。现在看来,胡子的祖籍可能有宝塔。东北是由自然状态急速迈向国家形态的一个世界标本……

不经意中的历史创造。东北村庄调查第四站,是村民自治“海选”第一村所在地。到此地来,专门拜访了推动“海选”的时任副县长、“海选”第一村官、“海选”第一村的时任村支书和女干部。早在1986年,这里第一次直接选举村委会主任,其做法为1987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所吸取。在东北,大被称为“海”,由广大村民直接选举村主任,被称为“海选”。20年前,江泽民总书记指出,包产到户、乡镇企业和村民自治是党领导亿万农民的伟大创造。村民自治作为伟大创造,在于其现代民主导向的国家法定制度和村民权利。它是上下互动的结果。高层中,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彭真和曾任毛泽东翻译的阎明复作用相当大,因他们饱受“文革”既无民主又无法治之苦,有着强烈的民主法治理念。下面,基层矛盾不断,直接选举成为化解矛盾的有效方法。在各方力量互动中,中国的基层治理跃上了现代民主的高台,“海选”第一村的当事人不经意创造了历史。我于2006年得以走进中南海为中共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讲解基层民主,要感恩于基层创造者们,是各方的厚爱。我去过村民自治第一村近十次,专访了乡长直选第一乡,这次拜访“海选”第一村。如有可能,还将拜访村民自治历程中的标志性村庄,以还心愿。毕竟在现代政治生活中,民主如空气,有时不觉得,少时觉宝贵,没有会窒息。至于民主的实现形式倒还可探索。时下,有人将民主与治理割裂和对立起来。而在生活中,没有民主的治理很容易异变为:没有民的“主”治你……

重建社会联接。东北村庄调查第五站,由吉林四平到辽宁铁岭。访谈老人祖籍山东济南府,小时候随父母迁居辽宁。到东北农村,普遍感受到几个重要元素,一是唠嗑,二是二人转,三是大秧歌。访谈老人也能唠,唠着唠着就唠到朱元璋当皇帝前不受山东人待见,后来当了皇上也不待见山东人,于是有了闯关东。老人讲起二人转来也头头是道。过去唱二人转的是男性,非今天的一男一女,因为当时女的不能抛头露脸。二人转有绝活,同时可以发出三种声音:喉音、嗓音和鼻音。二人转是小秧歌,还有多人参加的大秧歌。二人转和大秧歌的原型在华北,但在东北流行与火爆。这在于东北移民只身闯关东,到新地方后要重建与社会的联接,再生产出新的社会关系。唠嗑、二人转、大秧歌这种群体互动的娱乐活动便是最快的方式。去年,在美国亲眼目睹纽约的一个公园里,一群华人聚集在一起跳舞,据说该场所已为华人所据有。来自中国各地的老人在这里重建起新的社会联结。难怪有人说,华人旅游就是换个地方跳广场舞,川人旅游就是换个地方打麻将,东北人旅游就是换个地方扭秧歌……

他我先于本我。做实地调查三原则:事实先于价值、解释先于规范、他我先于本我。东北村调第五站位于辽宁铁岭。常言道,出了山海关,都是赵本山。村调访谈返程刚好路过赵本山家乡,于是特地去这位小品大王老家一探究竟。老赵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有一句话老是为人笑话,这就是,“明年我准备带老伴儿去旅游,去趟大城市—铁岭。”但设身处地从赵本山这个角度出发,却完全可以理解。赵出生在一个非常偏僻,连导航都失灵的小山沟,对于他来讲,铁岭已是特大城市。晚上返回,专门去看二人转表演。在一些广东人看来,二人转、小品就是耍嘴皮子,忽悠!但就东北人来看,闯关东,人生地不熟,得靠说好话,套近乎,让人高兴,才能拉近关系,否则很容易挨耳刮子。我们到东北调查,有所体会。第一个晚上,下飞机约的车迟迟未到,心情不好。约车司机到后,一口一个大哥,心情舒畅多了。自此,遇见人便被称为大哥。这种拟血亲关系听起来很舒服(当然在舒服中有可能被忽悠)。第二天天特热,访谈老人一见面就问我年龄,有四十几了?然后拿着我左手看手相。我访谈无数老人,这种待遇是第一次,年龄一下子说小了三分之一,也很舒服(当然老人家绝不会忽悠我)。接近赵本山旧居的一段路很难走,到后问赵的旧居在哪里,家乡人很不热情。我们当时感慨,小品王如今已扬名海内外,算是“乡贤”,为什么不出点钱将老家路修修?这又是本我先于他我的非实证思维。南方“乡贤”做善事,回报乡里乡亲,可以光宗耀祖!东北移民,无祖宗可光耀,有土无乡,土地只是谋生,乡情尚在累积,在东北几无“乡贤”一说。由此,只有到调查现场,以他我先于本我的思维方法,才能真正理解调查对象……

高温极值下的东北村调。本想先到东北,避避长江一带的持续高温,不料火炉随人,东北的高温达到历史极值。更重要的是,东北猝不及防。这几天的空调卖断,安装不及,沈阳紧急从南方调配安装人员。而我们的老师同学在烈日下走村入户,不可能有空调降温。牡丹江一女生除调查外,还在乡镇做义工半月。访谈老人家里什么降温手段都没有,一女生抄起秧歌扇子使劲给老人扇风,唯恐老人中暑。在黑龙江绥化的是云南的小女生,专程赶到呼兰见老师。在大庆偏僻小村做调查的女老师,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为追寻当年日本满铁调查的踪迹,主动选了一个偏远的小窝棚村,住村长家,与两条凶猛的藏獒为伴。吉林、辽宁的两位同学,有丰富经验,但明显晒得黑红。东北不仅温度高,更是干燥,喉咙都会干得起烟。一位主人家准备了西瓜,可唠得兴起,没有说让我们吃。馋得我隔一会儿要望下大片西瓜。后来实在等不到主人开口,只好自己主动拿瓜,滋润下冒烟的嗓子。我们的师生在这里已近一月,还会继续一些时间,要在酷暑中经受着身体和意志的“烤”验。不过,来年还是建议,避开高温,为调查员,更为调查对象考虑……

东南沿海村庄调查随记之一

农工商互补。东部调查现场观察第一站。根据“深度中国调查”区域计划,去年做西南西北区域调查,今年做东南东北调查。从西部刚步出原始状态的村社部落,跨入东南沿海村庄,越过多个社会形态台阶。今天所到的村,位于珠三角地区的南海。典型特征是分工分业分化,农工商互䃼。一个小户,租三亩地。父亲做船工。工钱可以养活一家人。后不做工,购买一台纺织机,收入可以养活三口人。一个中户,有近20亩地。家里主要收入是女性扎大灯笼。二个月的收入可以养活一家人。从这个村看,人多地少,迫于生计,从事工商。珠三角的水网和市场体系提供了机会。在人多地少的约束下,务农只能糊口,致富只能依靠工商。但工商业受制于外部。该村家家户户扎灯笼,形成生产链条。各家户只从事某个环节。原因是写字画图并非每家都会。各个环节专业化,相互衔接,无人组织,形成自生自发的秩序。问及,扎灯笼赚钱,为何还要种田。答曰:扎灯笼的季节性强,受外部消费市场制约。如今,这里的工商业更为发达,农业只占极少部分。前些年,依靠廉价的土地和廉价的劳动力(10个农民工的工资相当于美国1个工人的收入),打开了世界市场。如今,外部市场的不确定性增加。好在大国人口多,产业链和集群性强,珠三角这个“世界工场”还能抵挡一阵子……

学术变法。今天到东南区域村庄考察。途中偶遇康南海(有为)先生的故居。前几年去过新会的梁启超故居。与其学生相比,康先生的故居和纪念馆就过于简单贫寒。可能与香火不旺、长期外飘、当地不重有关。无论如何,康梁变法已意识到帝制必须更新,变法才有出路。在康先生家乡调查的本院青年老师,是今年东部调查第一人,已住村近两个月。该老师原从事社会学,也到南海做过调查。只是以往调查为走马观花,这次是下马住村,居出租房,扎根田野。第一次深度调查,收获甚多。我过去以为,调查是社会学的基本功。进了相关老师,招了相关学生。谁知效果不佳。其调查基本上是走马观花,收发问卷,不会扎根,甚至不愿住村调查。所以,这位从社会学转政治学的老师,还得“学术变法”,过深度调查关。可喜的是,距离出关愈来愈近了……

强分化弱整合。东南区域调查现场教学第一站。今天到浙江东阳市的白坦村。调查员已在这里两月有余。该村600年前由吴姓先祖定居。先祖有两子,分家立业形成一村、二村,实际上是大房二房。两房延续,生子不等。因诸子均分,财富大体相同。此村位于河道止点,成为商品集散地。出现农业与商业的分业。吴姓中的一支因商致富,修建了大宅院,做工精致令人惊叹!还购置了田产。另一支务农,贫困潦倒。富户供子弟读书做官,有权有势。村里的保甲长多要巴结。土改时,富户中的六兄弟全部划为地主,大宅院分给贫户。直到20多年前,各家经济状况大体平衡,少量土地与各家户的手工工场,产生了农业与手工业的分工分业。当时的家庭手工业比垮了生产同类产品的国家企业,金银丝线占全国市场三分之一多。20多年过去了,少量家庭手工业提升为企业公司,扩大再生产拓展了市场。如今占全国市场80%,世界市场的三分之一。扩大再生产造成了第二次社会大分化。少数企业家成为富户。其中的一个企业家是原贫困户的后代。同一祖先,600年繁衍,充满着房、支、家的分化竞争,却因利益在先,缺乏整合。前些年,政府将地域相邻的一村二村合并,但名合实不合。各房支贫富分化,因家庭为核心单位也只能各奔前程。20多年前,家庭手工业时期,各家新建了房屋,但公共道路泥泞不堪。如今到了工厂化时期,道路硬化了,却垃圾遍地,公共治理急待强化。1949年前大宅院主人的后代基本上都读书外出了。一位与我们交谈的留守者谈到土改时说,当时的六兄弟也不均,但都划成地主。因房子多些,比别人好过些。不划地主,别人分不了房子。土改是对存量的均分。贫户的后代在扩大再生产中才使自己真正富起来。同一祖先的贫富分化与命运翻转,几位老人家的话意味无穷……

不进镇难以知乡。东南区域调查现场教学第一站。今天到江苏省苏州市吴江的一个村落。一个小老乡学生在这里调查数月。这里是“鱼米之乡”,更重要的是“蚕丝之府”。前者属于自然经济,后者属商品经济。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有桑蚕,并加工成茧丝。农民从市镇购得茧种,将茧丝销往市镇。地多的主居城,设立租栈代向农民收租,并以经营工商业为主。无地的人也进城镇务工。这里的农村位于互联互通的水网之中。经济形态犹如渔网。末梢是一个个自我经营的农户和村落。以小市镇、中等城市和大城市作为结点,以市场作为绳索,将无数农户和村落联结起来。社会流动和分化的重要特征是城乡流动和分化,城镇是主血管的关键。在这里,不沿着商品血脉流通进入城镇,就难以准确理解农村。小城镇是认识东南区域农村的一把钥匙……

规律与特色。今天访谈的村就在著名的江村附近。此次东南区域调查,一定得朝拜这一田野调查的圣地。记得1986年,我申报全国首批教育部青年项目,到北京答辩。部里专门请费孝通、高放等前辈作报告。自那以后,费老的书相伴至今。我常说,做农村研究的一定要读费正清、费孝通“两费”的书。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和《乡土中国》的书如中国农村学者的圣经,深受影响。直到今年有年轻老师打前站,我还想当然建议要选类似“江村”的村。此次实地调查,了解到有乡村工业的“江村”在当地也是极少的。费老当年仅调查了自己的家乡,提出了“草根工业”这一极具中国特色的工业化思路。但“离土不离乡”的思路是有条件的,离开了特定条件,“乡乡点火,村村冒烟”地发展乡镇企业,必然违背工业发展规律。因为工业需要集中,以统一提供水、电、路、气等公共设施。分散的草根工业是不经济的。记得当年湖北省为了打造“第一村”,在潜江市幸福村兴办铝材厂。建厂后发现电不够,于是建电厂。之后发现需要煤发电,于是从远在千里之外运煤。从码头到村,没有公路交通,于是又修路。结果是产铝成本大大高于城市工厂,卖不出去,“第一村”没有“幸福”而成为历史笑话。这就是当时的认识水平,也说明任何理论都有限度,任何思路都有条件,特色不能脱离一般规律。而这都需要更广泛的实地调查和比较。我们的“中国区域调查”或许可以弥补费老当年调查之不足……

饥饿中的期盼。东南区域调查访谈途中经过阳澄湖。这几年的阳澄湖大闸蟹很火,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京剧《沙家浜》中的唱词“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文化大革命”期间,八亿人民八个样板戏,深入人心。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什么文化功底,每天入耳入脑的就只有样板戏,可以说是样板戏一代。东北调查时顺道探访了《智取威虎山》的原型。这次顺道探访《沙家浜》的原型。沙家浜距阳澄湖还有一段距离。“春来茶馆”实为“东来茶馆”,大片的芦苇荡确实。该剧有许多经典唱段和对白,如“人一走,茶就凉”。而对于当时在乡下务农的我来说,最期盼的是该剧的两句唱词:“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斜”!可见,对于处在饥饿劳作状态的人来说,要通过样板戏提高觉悟颇不容易。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物质决定精神的原理。在当下,市场经济的一般等价物将不同的人归之为同一的经济人。昔日的“胡司令”与“阿庆嫂”也合伙开酒楼了……

商品中农是如何诞生的?东南区域调查现场教学第三站。今天在暴雨中来到浙江海宁。本院的一位女博士生在这里调查数月。调查村是典型的桑蚕村。谈到桑蚕,人们很容易想起茅盾的小说《林家铺子》(后收入小说集《春蚕》)。该小说刻画了商品经济的风险,以致于多年来对商品经济的恐惧。今天访谈的老人,其爷爷结婚时连衣服都是借的。但因为有经济头脑,养蚕车丝、种植棉花、西瓜,逐渐发达起来。20多年,家里购买10多亩地(共28亩),有三条船,两层楼房,有丝车、纺车,雇一个长工,还请短工,土改时划为上中农。再往前就是富农了。而村里有一地主,虽然有150亩土地,不善经营,仍然停留在自然经济形态,结果钞票比中农还少。有意思的是,村里保长在上海开有商铺,村民们为卖出好价,都让保长商铺代销。看来,江浙一带的老板村官颇有渊源……

带一本书去江南。记得林达有一本书《带一本书去巴黎》。此次江南调查,我也带了一本书《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此书曾震撼了中国学界。但在我看来也有致命弱点:作为一个帝国下的区域—江南,能与四分五裂下的民族国家—英格兰类比吗?在工业革命前,只有区域历史而无“世界历史”,本来就是多中心。如果只是偶然因素导致工业革命起源于英格兰,那么又为什么是英格兰呢?中国的江南确实曾经富足,但始终是大中国的江南一隅,要源源不断交纳贡赋。帝国家大口阔,国家整合必然压抑地方冒尖。世界中心只有在一场能够引起人类命运深刻变化的大变动中某一国家率先而为才可以形成……西方中心是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中产生。中心不永有,中心也不常有。资本主义作为一个体系,三个决定性要素:机器工业、城镇化、海外拓展,还有政府、文化等,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资本主义萌芽只是某一元素,成长或夭折,难以确定。第一代汉学家费正清的冲击—反应模式固然有限度,第二代却走向另一极端,都需持反思和批判态度。看一部书还要看其深刻性。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的传统国家部分,短句子,超强的概括性,可反复引用。包括《大分流》在内的第二代汉学家的书,资料丰富,但概括性太弱,话语太啰嗦,先入为主。但是书名特别具有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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