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深度中国调查”日记(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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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勇(华中师大) (进入专栏)  

长江区域小农村庄调查随记之三

长江与长征。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站出发。本次调查正逢暴雨和暴晒,各位调查员正经历从未有过的“烤”验,也是人生的资本。调查中有老人拿出他们珍藏的勋章,回味艰难的人生。过去将老革命分为几种牌子,一是经历了长征的老红军,二是经历了抗战的三八式,三是经历了解放战争的解放牌。今年是红军长征80周年。经历了高温煎熬的长江村庄调查,就如经历过长征一样,以后的村调可能就不在话下了。用一句老话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

小农与小知。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第一站。今从长沙出发上高速,在衡阳白果镇下高速。一见白果,印象深刻。18年前,于建嵘投于我门下读博士,我让他沿着70年前《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路线再走一遍,他回来报告老师:农民又运动了!为何?再走。我后来与他同走两次湖南,他选定白果镇绍庄村住村调查,写下《岳村政治》。我寒冷中在白果镇住了一晚20元的旅馆。后来,于从白果去江西安源,写下安源罢工。我也去安源两次。这期间先后去了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胡耀邦等人故居。20世纪,中共领袖主要产生于长沙和武汉周边百公里地方。其底色是无数小农的无望和接受了新思想的小知的政治动员造就了革命。如今的小农都做了楼房,主要依靠打工。从某种意义上说,如今已没有了农民,他们的主要收入是非农收入。也许,革命的底色正在消褪,因为住在楼房的人更希望过好日子……

重新发现中国。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第一站,湘乡市泉塘镇。太阳肆无忌惮地投射在大地上。村调小伙已在骄阳穿行月余,弯曲小道使他负伤累累,手机也跑了(好像村调湘军负伤和掉手机的不少,但都有湘军的坚韧)。辛苦,收获更多。今下午,一老人完全复原了历史上的塘会,讲述当地人们如何通过塘会将自然状态的水,治理为可灌溉状态的水利,生成和维系了一个稻作社会和农业文明。老人唯恐我们听不准确,专门书写关键词语,充分展现水份合作、塘会治理的传统形态。奥斯特洛姆女士获得诺贝尔奖,重要贡献是以公共池塘治理为案例的公共治理。而塘会治理的丰富性不亚于奥式案例。只是学者的眼睛习惯于向外向上,而当我们向下时,处处可见宝。在我写微信时,与我同行的青椒正在奋笔疾书,追记淘到手中的宝,或许也可与奥式案例对对话呢……

非必须不合作。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第二站,宁乡县回龙铺镇。在这里调查的女博士生是学校学术委员会唯一学生委员,每天穿行于烈日之下。这里显示出典型的长江个体家户底色。由水源到水田的治水过程体现出农民非必须不合作的逻辑。一个河堰,一架筒车,数十亩农田,若干老板与佃户,形成一个治水单元。生产经营以家户为单元,只有在引水灌溉非要合作时才合作。即使如此,也尽量减少治水的合作成本。在不得已的水利关系中渗透着强者为王的竞争原则,没有正式的治水组织和规则。这与昨天的水份合作、塘会治理的水利共同体颇为不同,是更具有家户本位底色的治水模式。

受益人治理。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第三站,湘阴市金龙镇。在这里调查的是博二小女生。这孩子运气好。去年福建村调住在村支书家,今年住村妇女主任家,均视她为己女,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以至于我建议今后女生一定住妇女主任家。与担任村支书30多年的老村干部交谈。老人家详细描述了当地灌溉用水的四塘五堰的治理,基本原则是由200亩田受益人推选塘会头治理,产权受益边界清晰,形成一个完整的水利共同体。在人民公社体制下,塘会取消,产权受益边界破坏,发生偷水。实行承包以后,出现用水纠纷。但技术进步克服家户用水困难。老人回忆实行承包最大好处是强化了责任,只是没有做好足够准备。当初大集体一哄而起,后来又是一哄而散,也算是因果呼应吧……

我的地我作不了主。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第四站,汨罗县长乐镇。这里做调查的一博一硕,配合默契。该地流传不少地主“受欺负”的事情。一位佃户讲地主并不可随意解除租佃关系,要解除必须有大家公认的正当理由。这种正当性使租佃关系相当稳定。地虽是地主的地,但也不可随意作地的主……

一个种田大户的崛起与下落。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湖南第五站,浏阳市洞阳镇。小伙子在这里两月,是我见支付成本最高的一位。好在遇到一位关键明白老人。老人家庭是中国小农经济和家户制的典型缩影。老人曾祖父携四子租佃他村邓姓地主120亩田,五五分成。一次偶然机会促成曾祖父购得其田,成为田主。购田费用,一是勤劳节俭。曾祖父晚上睡觉将农具放在床下,以便天不亮起床方便拿农具干活。在田里喝水,一个脚得站在田里,以防两脚上岸不愿再下田。货郎来到家门口,让其赶紧离开,以防家人花钱购物。二是偶然机会。某年大旱,地主到田查看免租。不承想,几天后大雨,秧苗再生,获得全年收成。恰逢地主经营不善而卖地,佃户购地,成为梦寐以求的田主。但三个儿子分家,各得40亩。每个儿子又有三子,各分得10来亩田,成为小农。种田度日难,为人加工纺染,所得与种田同,以工补农。至1949年,该家族20多户全部为中农。与欧日长子继承制不同,诸子均分制不断生产和再生产小农。而小农为了生存和发家致富,只有勤劳节俭,这或许是中国农业文明绵延不绝却又难以跨越的密码!

四级信仰,家为基础。今天进的村,十分普通,甚至些许失望。不承想,信仰体系特别丰富。老人对此描述:每个家户要敬祖和敬天地君亲师,每天一支香,以记恩感恩。在家户之上的每个自然村有一座土地庙,与地有关。凡是出生在当地的人都敬土地,哪怕今后迁出,也要敬出生地的土地庙。用老人的话说,土地庙属于生产队一级的神,实行属地管理。在土地庙之上是安龙山大庙,内有诸神,有求必应。相当于生产大队(村)级的神。人们去大庙比去小土地庙多,就如人们现在去村比去小组多一样。村级庙提供的公共精神产品更多。在安龙山大庙之上的是南岳衡山,相当于公社(乡镇)一级的神。人们去衡山,特别虔诚,逢桥叩拜,因为南岳的神功力强大,可决定人的命运。用老人的话讲,求神之后,可使人安于本分与命运,不作非分之想。多级信仰成为小农经济社会延绵不绝的精神支柱……

湖南农村观察报告。本次湖南站慰问,走了湘乡、宁乡、湘阴、汨罗、浏阳等5个县,行程数千公里。19世纪的动荡产生了曾国藩、左宗棠一代豪杰。20世纪的革命产生了毛泽东、刘少奇一代伟人。90年前,毛调查5县,写下《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近20年前,我和学生走了5县,近日再与青年老师走5县。与20年前比,变化特别明显。沿途所见,基本上都是两层楼房,汽车一直可以开到村,不少农户有车库,基本都用自来水,一般电器都有,有的还有空调。没有荒废的土地。老年人在家种田,中年人在周边县市务工,青年人走得更远。只要肯干,务工每月3-5千元。交通造成城乡一体化,生活方式的城乡差别很小。人们想的是有更多收入。从我所观察看,进入新世纪的十多年看,这里的农村实现了历史跨越,基本进入小康。这再次证明邓公“发展是硬道理”的真理。关键在于不折腾。折腾有可能出豪杰,但吃苦的是平民。21世纪引领风骚的当属沿途所见的“三一重工”、“远大空调”……

终极问题或规律性问题。今天结束长江区域村庄调查慰问,走了三省16村。百年罕见的持续高温下,调查员收获很大,也异常辛苦,更有不解。不少当地中青年问,你们问60多年前的事,有什么用呢?调查员也有类似想法。这是问题。而问题正是学问的出发点。问题又可分为短时段的现实问题、中时段的战略问题、长时段的终极问题或规律问题。我们的村调实际要回答的是终极问题:在皇帝“无为而治”或“皇权不下县”的条件下,一个庞大的农业社会是如何通过自我治理实现自我运转的?去年的宗族村调揭示了共同性,今年的长江村调揭示了进取性。下个月即将开始的黄河村调又将发现什么呢……

黄河流域村庄调查随记之一

自然生态与政治生态。黄河区域村庄调查慰问第一站。今到刘邦故里沛县,黄泛区是其基本底色。1851年的黄河泛滥使这一区域遭受灭顶之灾,荒无人烟。神奇的是,不到100年,人口迅速增长(如今已130万人),有限的土地无法容纳无限增长的人口。大量农村人口无产化(没有土地),无业化(务工无门),只有乞讨和为匪。土匪的生存依靠“吃大户”。为防土匪,村庄筑有“大寨”、“小寨”,由此使村庄具有很强防卫性。对大自然的恐惧和生存困境造就强烈的宗教意识。住村调查的“青椒”上半年在台湾农村调查半年,写下30多万字的报告。第一次到黄河村庄,感受甚深。这里的政治化强,房东40多岁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如今对当年的宣传歌词还脱口而出。只是现在已成为“主”的信奉者。不过,政治上的“主”和精神上的“主”并行不悖。

不折腾与新通道。今天所到的沛县是刘邦故里。据当地人讲,朱元璋祖先也出生此地。两位是中国仅有的出自农家的皇帝。两位故里的历史底色,就是一个字:“穷”(10多年前去过朱元璋故里)。因穷造反让自己当皇帝,不难;让众多百姓不再穷,真难。首先是不折腾。汉高祖之后不折腾,才有了“文景之治”。但在资源有限人口过剩的有限空间,折腾是常态。越折腾越穷,越穷越折腾,由此形成历史死结。只是改革开放,抓住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让国人挣脱土地的束缚,以工业走向世界市场,开拓了全新的生存空间,终于有了解开“穷折腾”死结的可能。沛县历史上多次黄河泛滥,刘邦故里早在泥沙之下。虽历史悠久,但最古老的建筑仅百年。如今130万人,不仅无生存之虞,且成为百强县,全得益于走上了新的历史通道。

防卫型社会与微观中国。黄河平原村庄调查慰问第二、三站。昨晚从大上海飞北京,今到河北省廊坊市的两个村庄。一个博士生连续在广东、四川做了两个村调,这个村是第三个。一位高年级女硕士第一次做村调。两位进入角色很快,只是来自南方,对寒冷估计不足。这里距北京百里,简直是北京城的乡土版。一个个封闭的院落集聚,纵横交错形成街巷。村(历史上称庄)的四周有土围子。四角各有岗楼。每晚有人敲梆打更。村民从小习武。村庄每50亩地购一杆枪。没地或少地者不购。理由是没有什么财产可抢。村庄自成天地,内部人熟,关系密切,整体感强,至今保留大喇叭,且只有个别人有喊话权,听话者众。对外封闭,警惕性强。我用手机照下麦田竟然受到再三盘问。只有进村入院上炕,那才是自家人,聊得可热乎。难怪人们常说:要了解农业,得上田头;要了解农村,得上村头;要了解农民,得上炕头……

黄河故道上的古道。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四站。从北京开会到河南省新乡市七里营。一位硕二女生,前几月随一位女博在长江村调见习,此次到黄河独自调查,很快适应,有语言相通的优势。更难得的是有明白老人。今天交谈的一位89岁,一位83岁,记忆和表达令人惊叹!该村旧时有多个大户,最大的有24顷地的,还有12顷的,6顷的,有“大户班”和“大户头”。24顷地的大户雇有24个长工,每个长工种100亩地,支付1200斤粮食工钱。这里水旱蟥灾多,经常无收成,但给长工的工钱照给,绝不拖欠。理由是也有好年成。北方多雇工,南方多租佃。为何?有待探究。今天路过集市,热闹,东西便宜。买了三袋水果,给了张红票,卖者反复检验,犹豫再三,涨红了脸。不信任红票,但看我又不像骗子。见其为难,赶紧掏出零钱,让古朴的卖果人放下心来!

以“合”为重的家户集体。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五站。昨天离开广东到山西运城。这里是黄河文明,也是传统中华文明的核心区域。在运城下辖的永济调查的博士女生被人称“郭调查”,此次回家乡调查,熟门熟路。该村大多为兵户后代,村四周有高墙,村内也有墙相隔为小庄,小庄由一座座有高门楼的院落构成,形成一个高度闭合的空间。与南方重“分”不同,这里更重“合”,重大家户共同所有,统一经营,平均分配和“吃大锅饭”。儿子多可分工分业,务农经商,互相补充。今天访谈的是一户有400多亩土地的财主。现已93岁,耳聪目明,记忆与表达清晰,得知我们上门,竟然骑自行车从打麻将的地方返回,让人惊叹。老人历经沧桑,遗憾的只是为何当年自己的叔叔赌博不把家败光,免得后来自己和家人遭受批斗?!剧变的历史总是会让人对突变的人生唏嘘不已……

分家的不幸与幸运。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六站。今到山西临猗县。在这里做村调的是小湘女博士生。小女生有福气,先后在福建、湖南和山西,每次都能住进一户好人家。昨天村调说到北方农户喜合不喜分,形成大家户集体,成为后来北方集体经济的底色。但大家户集体的维护和延续非常难。伴随大家长的离去,大家户就会分崩离析。合不容易,分也艰难。今天访谈的老人是财主家中最小儿子。父亲去世后,同父异母的长兄嫌弃幼小弟弟,不愿承担责任,且试图分去一半家当,但受到强烈抵制,在亲邻的帮助下,历经两年才得以四子均分。老人讲到此,老泪纵横,难以抑制历史伤痕造成的痛苦。不过,老人又很快破涕为笑:幸亏当年大哥将家分掉,土改时自己得以成为中农,还当了数十年的书记。剧变的历史总是会产生诸多黑色幽默……

闭关自守。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七站。今下午到山西万荣。一个硕二同学在这里调查,因其老家距离不远,语言不存在问题。进入该村,最强烈的震撼是每家每户都有数米高的围墙。围墙之高和厚,让外人根本无法企及家内。同行的青椒喻之为监狱。当地旧时匪患严重,“年年防旱,夜夜防匪”,头天晚上穿的鞋不知第二天还能否穿上。传统国家不能为每个国民提供安全保障,国民只得自筑高墙,闭关自守。当然,其内部仍然有很强的流动性。该村自耕农占70%。访谈老人的爷爷曾经有百多亩地,因抽大烟而卖地,到其父只有20来亩地。但父亲不抽烟,且带领家人从事手工业,攒下钱购得7亩土地,土改时划为中农。老人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维持中农的本分和家当。或许爷爷抽烟败家的教训太深刻了!

南方多租佃,北方多雇工。黄河村调慰问第八站。今到山西新绛县。在这里做村调的博士生前几个月在湖北调查,正赶上大洪水,与乡亲们被围困在汪洋之中,领略到洪荒之威力。我当时安慰被困的他,名为涛,大水有缘。现在山西,但出生晋北的他也听不懂晋南的话。好在有前两次村调经验,迅速进入角色。到北方看了八个村,深感南方多租佃,北方多雇工。地多的人宁愿雇工也不愿意将地租出去,自己收入更多。而地少的人宁愿将地租给地多的人种,自己再给地多的人扛长工,可获得两份收入(类似当今土地流转)。为何?访谈老人给出重要启示:生产经营能力。北方种地要大牲口大农具。地少的人根本养不起大牲口,不像南方可以四处放牛。缺乏独立经营能力的人宁愿去扛长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且北方集居,有稳定的劳动力市场,找工容易。访谈的老人世代扛长工,对此有深切体会。另一个老人旧时是村长继子,见多识广。87岁的老人骑自行车穿街过巷,令人惊叹!

北方有租佃,关键在经营。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九站。今下午到山西闻喜县。在这里做调查的博士生小帅锅,八月份在湖南湘乡村调,当时见他时腿摔伤了。现到北方,适应很快。今上午说到北方多雇工,但也有租佃。今访谈老人祖先200年前从山东青州府逃荒而来,只能做长工谋生。后找做长工的东家租了两亩地,并说好用东家的牲口。老人的长辈没有像当地人一样种粮食,而是发挥山东人的经营优势,种植西瓜和蔬菜,收入比种粮食翻了几番,由此攒下一些钱,先后三次购得20多亩地,生活从此改变。问老人愿扛长工,还是租地,老人说还是租地好,租金确定后,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在山西,我进了不少农家院落,唯独今天老人的院落有许多瓜果。临分离时,老人还摘下佛手瓜给我们,可见其懂经营的底色!

家户私有,自由买卖。黄河村调慰问山西片即将结束。这些天了解的土地关系引起诸多思考。经常说中国创造了最为灿烂的农业文明。但传统中国农村制度有两大特点,一是土地家户所有和经营,二是自由买卖。今问老人,谁卖,为甚卖?答曰:有地的人卖。一是家缺劳力,雇工不合算;二是附着在土地上的负担太重,卖地转负担;三是红白大事要用钱;四是抽大烟。谁买地?答曰:缺地的人,劳动力多的农户,会种地的人。由此可见,土地自由买卖使得土地向想种地、能种地、会种地的人流动,保证土地始终掌握在这些人手中,从而最大限度发挥土地效率。这或许是传统农业文明奇迹的奥秘。如今的土地流转如是这个方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黄河流域村庄调查随记之二

厚重的秦川。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站。今从山西到陕西八百里秦川最西头的宝鸡陈仓。一位硕二同学在这里调查,很敏锐。一进村,大喇叭便在放秦腔。村中央有个大戏台。每年要唱三场大戏。今天访谈的老人是组织唱戏的会首。旧时,请一场戏班子,要3000斤小麦。所需款项按土地面积和好坏分担。看戏时,谁先去谁坐在前头,不分出钱多的富人和出钱少的穷人,也不分老少。但乡长保长来看戏,会搭一个看戏台。女人只能坐两边。没有贫富年龄之别,但有男女官民之分。问,为何出钱多的财东不坐好位?答:怕露富,遭土匪抢。文化活动中也蕴含着丰富的关系。本希望老人唱两句秦腔,无奈秦腔根本靠吼,还得跺脚,老人已力不从心……

自保难保。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一站。今到陕西扶风。在这里调查的是副教授,既自己调查一马当先,还为我慰问开车服务无微不至。与他一同的是另一学校来做访问学者的老师,结果到两个村访问老农了。这里的村以老堡为根基,堡有高墙,堡下有暗道,内住数十户人家。堡外东南西北挖有地坑窑和地道。地道四通八达,将全村联结。其功能是躲避回回。本来,国家的基本功能是保卫人民。但能力有限,回回来了官府比民众跑得更快。一个村的力量更有限。本有九村联合的九豆会,但限于文化活动。农民无法形成横向联系以自保,只能依靠纵向的官府,而官府又靠不住,只有寻求躲避以自保。在老人看,回回骑着马,飞快,且无约束,根本挡不住。秦川富足,但始终面临游牧民族的挑战。中国正是在农业和游牧民族的残酷互动中成长。老人及其儿子的长相似有游牧民族基因,但不好直接问及。北方人大多都说是山西洪洞老槐树而来,历史记忆止于此……

“大锅饭”古已有之,却难以为继。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二站。今下午到陕西省武功县。这里调查的是去年毕业的博士。读书期间便是调查高手,这次调查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在黄河大平原上,有不少大户大家族,世代同居,统一生产,统一经营,统一分配,统一消费。昨天访谈中得知有个大户,近百口人,家有三个“食堂”。今天了解到的大户,十世同居,辈分最高的人为总当家,下有负责外务的跑当家,负责生产的领当家,负责内务的内当家。所有人的收入都要交总当家,哪怕在外做官,然后由总当家统一分配,违规者罚,由此生成家长制。十代以后分为十八家。当然,这种大户不多,但人所向往。因为合则富,分则穷。“合”可以“牛行车滚”,大农具统一使用,“分”则难以置办和维护大农具。看来,北方统一经营和“大锅饭”有历史根基。只是问及现在能否延续?答曰,旧时都难,今天更难。一是没有了家长制。二是集体经济将不同血缘关系的人组合在一起,人心聚不拢。三是生产工具和技术进步了。有老人说公社将农业组织拉回了2000多年,生产者没有分配权。这一产生了由家户制替代井田制的周秦大地上的老人的话,应有所启示……

汉冢唐塔朱打圈。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13站。今来到陕西省周至县。这里调查的博士女生,是前几年农村观察的主力,现在关中进行深度调查。这个村历史悠久,周秦就有人居住。一个村有1万人,下辖四个行政村,80岁以上的老人有两百位,有37座庙。村的高高围墙上能跑马,有8个城门。为明代所修,当地人称之“汉冢唐塔朱打圈”。将自己围起来自我保卫是典型的农业文明思维。不过,墙内外的经济还是充满着活力。有24个财主,主要是雇工经营,村内有“人市”(劳动力市场)。24个财主中有2个欺负人,其他无恶行。财主要与雇工搞好关系:一是稳定的身价(工钱),二是提供住房,三是一年有三套新衣,四是为单身汉说上媳妇成为自家人。如果东家不好,长工的对付办法有:一是偷懒,二是对骂,三是辞工,四是夜晚对东家捣乱,五是联合起来施压。虽是雇工,人格独立。一进村便有信众四处化缘。庙多让人行善做善事,但没有专门的救济组织!

有求必应。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四站。今到陕西省户县(今西安市鄠邑区)。这里调查的是“青椒”,因工作太多,刚下村,但已熟悉。北方信仰丰富,果真如此。家内供奉六神:门神、财神、土地神、灶神、井神、天地神。家外有庙:娘娘庙、药王庙、城隍庙、虫王庙、无量庙等。人的生活大事,都有神管。主持庙务的为神头。只管庙务,不管政务。保甲长可利用庙开群众大会,但不干预庙务。富人会多捐款,个别人捐少了,会面对舆论压力。民国时期,村内有在外读书的人家信基督教,但各信各的神,无信仰冲突。信基督的家里有事,村的人还会去帮忙。户县的农民画曾盛极一时,我想看看,结果拿出农民画的民国人物画。

田无常主。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五站。今到陕西省泾阳县,号称关中“白菜心”。在这里调查的学生是新闻高手,田野访谈也有成效。该地位于郑国渠区域,民国时期又进行了大规模水利建设。因有水,土地肥沃,可种麦棉,产量高。旧时村里有10来户新兴财东。如何买地发家:一户靠盗墓;一户靠开赌场;一户靠抢劫(来自外地的赤贫户,后成最大户),其余靠种地。老财东卖地,在于全家抽大烟入不敷出。财东儿子夜晚将自家农具扔到炮台(当地大财东家都有看家护院的炮台)外换抽大烟的钱。还有一户老财东一直没有败家,因为无人抽大烟。地的主人换了,但地还是种得很好。这里的水渠从秦朝到民国,都是官修,也是官管。村里的“水老”(负责管水)与保长、财东三位一体。得知要来此村,老人协会会长头天专门写了一幅字,甚为感动……

关中有地主,贫富不固定。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六站。到陕西省富平县。在这里调查的学生找了两个县40多个村,终于找到理想村庄,确切说是明白老人。今访谈的老人89岁,官至区县领导,对农村情况非常熟悉。秦晖先生认为“关中无地主”。老人肯定地说有地主,该村镇县都有。只是土地自由买卖,贫富不固定。两至三年的土地产量可购一亩地。如遇天灾,土地更贱。老人家卖过40亩地。原因是其母亲得了产后症,缺医少药,靠吸食大烟止痛。其父亲为其母点烟也染上烟瘾。其母去世,其父戒烟当管账先生,才止住家道中落。做长工的一年工钱可买好几亩地,买地后成为中农,就不再打工了。但要从中农再上升到地主富农就难了,以农业难致富。当地地主富农主要以工商业收入购地。但他们有钱后还是回到土地上来了,没有如西欧新贵族离开土地,全力开拓工商业,形成资本主义。所以,传统中国有资本而无资本主义。从富平一下高速路就是习仲勋先生的陵园。老人见过习,谈及许多往事。老人历经政治风云,对我们特别热情,特别善谈,临离别送了好长的路,依依难舍……

人多地薄,各谋生路。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七站,陕西省蓝田县。刘老师的博士生在自己家乡调查,刘老师还专门关照。该村是我黄河村庄调查遇到的唯一岗村、小村和穷村,没有村堡,穷,抢劫的人都不来,也没有能力修。重要原因是人地关系紧张。一户8亩地的人家,生育五男三女。妻子被称为大夫老婆,即生娃多成了大夫了。三女出嫁。老父没有家产,让五子自谋生路。老大、老二、老三当厨子,可以维生。老四学生意发家,但不报答父母,因父母没有分家产,子弟全部去了日本。老五当兵,因在南泥湾种地跑了回来,当厨子。子弟也出国。老人家父亲当过甲长,后当农会会长,自己当过县政协委员,特别热情,再三表示配合我们,离别时送了好久……

发掘被遮蔽的传统形态。黄河村庄调查慰问第十八站。陕西省大荔县。关中平原最东,隔黄河与山西省永济县相望,所谓“30年河东30年河西”,即指两县中间的黄河经常改道。至此,走完八百里关中平原。在这里调查的博士生,当过研会主席,很用心。调查村有晚清建造的义仓。此地是粮食主产地。为适应农业季节,催生丰富的劳动力市场。雇工有以年计的长工,以月计的短工,以天计的“忙工”(包括麦客)。当地有“忙工会”,逢三、七,在特定地点双方见面。用工价格有市场行情。麦客工价最高,一般忙工其次,短工再次,长工复次。长短工来自当地,忙工(麦客)多自外地。用工市场不得随意抬高价格,以防小户有意见,但可以暗地给好处,由此产生明价与暗价。雇主需好好招待忙工,以求来年忙工自动上门。多层次和竞争性的劳动力市场满足了季节性农业生产需要,使经济在“国家无为”的情况下自我运转。官府和民间通过“义仓”等济救竞争失败者。回想30多年前,理论界还在激烈争论劳动力市场问题,甚至不承认劳动力价格。实在是数千年传统底色被遮蔽,导致大量无谓争论……

因地制宜。今年8月在长江区域跑了近30个村。自上月始至今,在黄河区域跑了18个村。相对熟悉的长江区域,黄河区域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一个字:大。平原大。我的行程西至8百里秦川西端,东至江苏徐州,数千公里大平原一望无际。村庄大。少则三千人,一般五六千人,多的上万人。一个村庄由若干行政村聚合而成。村墙大。村庄有大城墙,有的厚度达数丈,城门厚度达一尺多。城内还有堡。院落大。一般占地七分,有的一亩多。院门大。院落门楼达五米,院墙也有丈余。面积大。有的大户有数千亩地。一般小户也有数十亩地。农具大。从居住地到生产地达10多里,骡马大车必不可少,也最贵。家户大。数十人上百人的大家族比比皆是,都在一口大锅里吃饭。人体大。过去只是在书本上看到“人高马大”,如今得以见识……

国家由地方构成,国家治理需因地制宜。最近,中央下发关于以自然村和村民小组为村民自治基本单元的文件,方向很对。但南北的“自然村”范围相差太大。这正需要分区域调查。

初识南北。人们往往认为自己从农村出来,且经常调查就了解农村,其实不尽然。农村地方大,差异性强,仅了解有限地方就自认为知农识农是不够的,我称其为“有限真理”。长江和黄河的南北差异就不小。从今年调查看,如南方重分北方重合。南方小家庭多,北方大家族多。不得已不分家,分后影响生产和势力。南方多租佃,北方多雇工。北方对大农具要求高,大地块适合大规模经营。南方多散居,北方多聚居。南方因田而居,北方因人而居,人居与田地分离,村庄有街巷集市。南方多开放,北方多防卫。南方民居有敞开的谷场,连门都不锁。北方村有城门城墙,村内有寨堡岗楼,院子有高墙大门,地下有地道。南方好流动,北方喜稳定。山西出去读书的学生,家长一定希望回家乡,“人说山西好风光”。南方重自治,北方多行政。南方的保长为财主操控,北方重权势,保长始终是权力中心。南方祠堂多,北方庙宇多。北方宗教信仰发达,且虔诚,甚至狂热……

食分区域。黄河区域调查,每天在路上,午饭的标配是面食,各式各样,种类繁多。前两天赶路,服务区无餐饮,只好吃告别已久的快餐面。有同学问,我们为什么分七大区域调查,怎样识别区域?答曰:长江吃米,黄河吃面,西北吃肉,华南宗族客家用米面做饺子,西南吃怪味,东北高粱棒子,东南喜吃鱼。吃米的打不过吃面的,吃面的打不过吃肉的。吃肉的算计不过吃面的,吃面的算计不过吃米的,吃米的算计不过吃鱼的。乐得一笑……

黄河流域村庄调查随记之三

空间结构关系。黄河区域村庄调查慰问第19站。到北京评审一结束,就奔河北保定。今到唐县一天。北方村庄有共同特点:空间整齐划一,结构简单,层次分明,边界清晰,并形成空间关系,人们根据其关系进入特定空间。一般而言有四道门:村门,非本村人不得擅入。该村有九道村门;院门,由高大的院墙围成一个大院子,非熟人挡在院门之外;家门,一般关系的人只能在院子里,不得入院内家门。关系好的人可以进家门入座;房门,至亲好友才可以进家人房上炕,成为真正的“自家人”。看起来聚居,但界限清晰。不仅物质,且有交往与心理边界。村分东南西北头,每头有一主姓,社会交往在每头。各有庙宇,精神信仰在本头。血缘、地缘、信缘在空间上重叠为一体,并形成治理单元。在这里调查的是一个硕二学生。硕一就参加调查,吃苦勤奋灵气,一个村写了30万字调查报告。最热的八月我在江西慰问过他。现在最冷的时候来到北方。不太习惯的是每天吃面,中午吃了一顿米饭,可开心……

“朝阳群众”的历史社会基础。北方村庄的防御性强,警惕性高。愈接近京城愈是如此。10月份在河北廊坊,在村庄外看看田野,若干村民围了上来,反复盘问。今上午到一90岁老人(1944年入党)家,老人生活困苦,但面对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生活,而是问我们向村干部报告没有?大事小事都得报告。下午我们一行访谈另一位老人,刚进院门,就有一位女性老人尾随而来,我们以为是老人家人。后来,老人告知,这是邻居,见陌生人进院,特来看看。如有不测,马上呼唤左邻右舍,这叫“一户护四邻”。看来,大名赫赫的“朝阳群众”有深厚的历史社会基础啊!

家户制:中国农村根基。黄河区域村庄调查慰问第20站。今到河北保定容城县一村庄。在这里调查的是一位硕二女生,已历经百村观察、口述、地方调查,现在独立村调二月有余,行动能力超强。该村本已有老师来过,据说有位老人特别能说,慕名再来。老人从其爷爷讲至重孙,复原了一个中等家户的百年变迁并展现家户制的特点:家户是以家长权威为中心的组织单元。其爷爷是当家人,对外是家户产权、社会交往、面对政府的主权者、主事者和责任人。其爷爷有四个儿子,老大有子女4个,老二、老三分别有子女5个,老四有子女2个。一家70多亩地,20多口人,构成家户集体。家内财产共有,但由爷爷执掌财权。四个儿子各有分工,宜商则商,宜农则农,收入一律上交,爷爷统一分配,每年以小家为一股发压岁钱。共同消费吃“大锅饭”,每天要蒸百来斤白薯。因人多没地方聚餐,每顿得“抢饭”,后各自吃。之后,老大劳累过度中年去世,老四因病去世,劳动能力最强的老三强烈要求分家,并得到老二附和,他们觉得老大老四家无劳动力也吃大锅饭,自己亏了。爷爷不愿意分家,老三老二就“罢工”(老人自己用现在的语言说),爷爷无奈只得按股平分,但希望老二老三与老大老四搭配,互助合作,但难以持续,只能各顾各。虽然有的困难,但还是过了下来,土改时同为下中农。旧时由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户集体维系都难,更不用说后来跨血缘公社集体维系之不易了……

民性、官性与上意。在保定农村调查慰问中,途经徐水。58年前58年,徐水可是闻名中外的明星县,是公共食堂和人民公社的发源地和样板县。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央领导都来到此地。我们到了刘当年视察过的谢坊,但时间有限,未能找到当年老人,但在徐水县城访问到当年高级社副社长和他老伴---公共食堂炊事员。老人回忆,土改前小麦亩产100多斤。土改后的合作化,产量有所下降,原因是农民过去给自己种的田拾肥,见牲口要拉粪赶紧用手去接。后来,田归社里了,也懒得接粪了。种田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没有肥料,产量自然上不去。60年代初,老人家分了4.5分自留地,亩产可达400斤,集体田仍然在100多斤。直到分田到户后,产量才有较大增长。如今,在多种因素下,亩产可达千斤。但在1958年,当地干部向中央领导人报告,亩产数千斤,山药甚至达数十万斤,粮食多得无法办。毛听后将信将疑,但也很高兴说可以吃五顿。既然生产大发展了,生产关系要改变,于是人民公社运动轰轰烈烈动了起来。而老人说,当年食堂定量每天三两,根本吃不饱。公社只是穷过渡。问老人当年为何要合,后来又要分?听上面的!百姓听话;地方官员唯上,投其所好;顶层有某种偏好,三者互动便造就特定政治社会现象,其间蕴含着某一体制性政治定律……

驻马店终于将“马”拴住了。从京城南下河南驻马店,出高铁站后,林立的高楼、宽阔的马路、堪比天安门的广场映入眼帘,给人震撼!10多年前,我到过驻马店,印象最深的就是贫穷。该市所辖的农村因贫困卖血而造就一个个“艾滋村”。1960年代初,驻马店属信阳地区,因饥饿大面积死亡,发生引起高层震怒的“信阳事件”。近十年发生历史巨变。民间传说,过去穷是因为“马”在当地只“驻”下,很快就跑了。现在将政府门口建了一个直插天空的“拴马桩”,从此将“马”拴住了。终于告别贫困,再没有“艾滋村”了。这只是一种附会。主要原因之一是天佑河南,近些年风调雨顺。之二是充沛的劳力外出务工,大量的是从拾破烂开始。之三是技术进步使农产品产量翻了二番。如今的驻马店在解决吃饭的“进口”问题,正在用力解决“出口”厕所问题。后者是困扰黄河农村调查的两大难题之一,一是洗澡,二是上厕所。当然,无论怎样变,底色尚存。新建政府仿照天安门广场,门口的桥仿金水桥,新城区以政府为中心,空局格局体现着政治权力的支配性。

规模经营的历史先声。黄河区域村庄调查慰问第21站。今到河南遂平,在这里调查的博三学生,有调查天赋,且担任编辑工作。该村徐姓(本家)地主有千亩土地。徐姓老人父亲娶了5房妻子,有7个儿子,8个女儿。如果没有儿子,本家家产会流失他人(看来河南人并非天生喜欢生儿子)。徐家地多,但不直接经营,所有事务由跟随数十年的管家(职业经理人)负责。管家之下雇85班子(种地公司),由牛头负责(包工头),下辖大把、二把、三把,还有短工(专业化分工)。吃喝住全在主家(主家雇有专门做饭做衣,提供住房),根据其地位能力获得报酬。一个班子耕地规模为400多亩。可见,河南的规模经营由来已久……

经营形态的再发现。黄河区域村庄调查慰问第22站。从河南的遂平到汝南。在这里调查的博二学生历经华南、长江,现在回家乡。跑了数十个村,才确定调查点。即使在家乡,因为属于“三不管”的边缘地带,也不容易进村入户。由于自然禀赋和战乱,这一带有不少占有成千上万亩土地的大地主,形成以地主为中心的村庄形态(从整个调查村看,这类村并不多见)。访谈的有地主管家的儿子,有扛长工的小伙计。该村地主的土地经营形态是:由租户向地主租佃,规模在百多亩,佃户再雇长工和短工。管家负责与租户交往。租户经营有方,则可以购买土地,上升为佃富农。管家儿子详述了因产权和经营关系产生的不同群体的收入和生活状况,特别是吃什么(在河南对吃特别看重,每次到河南时肠胃不堪重负,估计是历史上饿得太久)。讲完后,老人来了一句,别看过去地主家地多,吃得比穷人好点,放现在,狗都比地主家吃的要好!回想前些年总是担心某某复辟旧社会。其实,生产力发展了,生活改善了,谁又愿意回到现在狗都不吃的年代呢……

从边缘到核心地带。去年岁末启动了华南宗族村庄调查,共40多个村,我走了17个村。今年春夏季启动长江村调,共50多个村,我去了16个村。秋冬季启动黄河村调,共60多个村,我去了22个村,即将结束三大区域全部村调。总体感觉是从边缘地带走向中国农业文明和政治的核心地带。就传统社会形态而言,黄河区域最为完整和厚重。三大区域有共同特征,这就是家户根基。哪怕是宗族,也是以家户为产权、经营、分配、消费、继承、生育、交往、信仰和治理的基本单元。但在不同区域,家户与村庄社会结合方式不同。华南,族高于家;长江,家户本位;黄河,家受制于村。调查与初步设计大致吻合,但实地调查的丰富性、生动性和复杂性远甚于假设。古人云: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今看,不到现场难发现。随着调查走向核心地带,我们的认识也在步步深化。明年将启动西南和西北的调查,可能与核心地带的家户农村不同,如头人制、土司制、部落制等。期待有进一步的发现……

西南村社村庄调查随记之一

穿越时空与发现传统。当人们沉浸在五一小长假的轻松悠闲之中时,我们院的女老师只身一人从武汉自驾车到云南,经红河到中缅边境的西双版纳,行程数千公里,再与后期赶到的博士生会合。为的是穿越时空,发现人类初始的公社形态。在那里,尚保留着大量原始公社残余,让我们今年即将开启的西部农村形态调查的先行者兴奋异常。1845年,德国学者哈克斯特豪森公布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其他国家仅仅只是残余,而在俄国处处可见农村村社。这一发现不仅让俄国思想界兴奋不已,连远在工业最发达的英国居住的马克思,也将铸造新社会的眼光投向遥远的俄国,希望那里的人们能够跨过卡夫丁峡谷,由村社直接通向共产主义。之后,人类社会一直在探索未来与回归传统中演进。明年是中国的人民公社建立60年。人民公社有多少原始公社的历史基因,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人类为何又向原初回返,后来的公社为何难以延续,“辛辛苦苦30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些问题或许要通过实地踏访,才能获得真知!

走向历史深处,寻访社会主体。这两年,为展开大规模调查,啃了不少大部头。这些著作气势恢宏,甚至号称史诗般巨著。读了下来,受益匪浅,却又深感不足。如要了解游牧部落和宗族社会,都只是点到,而未展开和深入。究其原因,一是限于外部性,未深入内部;二是主体性的缺失,看不到人的行为及依据。由此大大影响了历史和社会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生动性。如对于游牧民族而言,生活即战斗。要与野兽战斗,与其他部落战斗,与其他民族战斗。对于农业民族而言,生活即和平。稳定的土地是他们的生命之源,和谐与平安是其梦想。即将开启的西部调查,将让我们走向历史深处,寻找社会主体的活动。探路者为做调查提纲,从中缅边境的原始公社,到西藏高原的领主庄园,现正在蒙古大草原追寻游牧部落,期待接下来的调查可以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概念就没有话语权。不知今夕何夕,安排了学术讲座。两位历经调查的博士生同学对调查现象加以概念化。长期以来都是他国人出概念,我们跟着用。记得美国学者欧博文提出了“依法抗争”后,中国不少学者跟着说,“依什么抗争”,出来一大串串。现在我们的同学在调查基础上终于可以提出“择(依、因)缘而治”的原创性概念了。还有一位同学,竟敢与大学者罗尔斯对话,创设“层级公平”概念。虽然是试步,但将形而下和形而上打通,毕竟是我们追求的风格。520,也可以是吾爱真理!

第三种调节:自然调节。西部农村调查现场教学第一站。继华南、长江、黄河三大区域农村调查之后,今年开启西南西北区调查。前段时间,本院女博导只身一人驱车由武汉到昆明,经红河,到西双版纳,再与一博士会合到香格里拉,去西藏日喀则,至内蒙古大草原,打前站。之后,在澜沧江旁距缅甸边境半小时车程的哈尼族小山村扎根调查。在这里,人烟稀少,茫茫林海给人类以丰富的馈赠,也让人高度依赖自然。距今,刀耕火种的历史记忆深刻!长期历史上,村寨民众烧山为地。每家用木棍掘土播种,不拔草,更不施肥。耕种两年后,草木丛生,全村人又去烧另一片山,重新来过。山林村寨共有,土地家庭耕作,两年一轮作,人们重新回到起点。正是这种因循自然的调节,让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过着大体平均而又贫穷的生活。由此使我们想起为准备今年调查,重新阅读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和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后者根据前者的材料,认为原始社会主要依靠社会习俗自我调节,国家产生后有了国家调节。现在看来,除了这两种调节外,自然也是人类社会的重要调节力量。除了人对人的依赖、人对物的依赖外,更久远的是人对自然的依赖。习俗是人造的,是社会的自我调节。自然是恒定的,调节着人与自然的交换。尽管自然调节、社会调节和国家调节有文明层次抬升之分,但各自的功能却无高下之别。国家的力量在于特殊公共权力,可以动员集聚资源,但运用不好,也可能造成巨大的破坏。在国家调节日益强大的当今,重新发现自然和社会调节,既是对历史的尊重,又可丰富当今人类运转的调节层次。期待西部调查有更多发现……

共同体与魅力型领袖。西部农村调查慰问第二站。今到贵州东南的苗寨。本院副教授在此调查20余天,住在农户家中。到之后就一直下雨。我本计划乘高铁至此。临上车之际得到通知,因连日降雨,高铁停运,只好临时改乘飞机。西部受大自然的制约更强。愈往前追溯,人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愈无力,愈会产生神秘感和敬畏感,并由此赋予某人或事物以特殊魅力,并通过习俗加以维系。这里的农业生产虽然也是以家户为单位,但得听从“活路头”的统一指挥,从撒种到收获都得听从“活路头”的号令。如有违反,会受到严重惩罚。其理由是“活路头”掌握农业生产的密码!该村寨为“长裙苗”,改土归流后开化汉化较快,被相邻的“短裙苗”称之为“汉老二”,即第二汉族,只有他们才是原生态苗族。得知这一说法后,我们赶紧驱车数十公里去“短裙苗”寨发现更为古老的原始形态。然而,改土归流后,“短裙苗”除了裙子仍然很短外,许多方面也进化到次生态。近几年的改革开放,已迅速进化再生形态,“短裙”已经变长,只是一种历史记忆了。少数民族在不长时间里跨越了若干阶段,大大压缩了时空。再过几年,依靠口口相传的历史记忆也许也要中断了……

万家灯火,午夜静思。晚上到居住的苗寨。这里号称世界最大的苗寨,被视为苗族的中心地带。居住的客栈在半山腰,送我们到客栈的司机是相邻村寨的人。他深为感慨地说,如今这里大规模旅游开发。山脚村民年收入可达50万元,他在山上,靠跑运输年收入只有7、8万元。更重要的是,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心里想的是如何赚更多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相互帮忙帮到底了。即使是亲人帮忙,也只是表示下。市场经济正在迅速改变传统村寨共同体的社会生态。因此不由得想到恩格斯讲到古希腊时说的,“氏族制度与货币经济绝对不能相容。”如今,我们正亲眼见证着数千年前古希腊经历的一幕。星星般的灯火正带领我们穿越历史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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