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农民流动:行为—制度—原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8 次 更新时间:2024-12-11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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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勇(华中师大) (进入专栏)  

 

各位老师、同学们,刚才院领导已经对项目进行了介绍,我主要从学术上给大家做一个指导。学术思路和框架是我与陈军亚院长在讨论中形成的,在这里与大家分享。

即将开展的“农民流动与土地流转”口述史调查是本院举办的“农民与土地60年”大型口述史调查的最后一次。大家很有幸,为十年来的大规模田野调查划上句号。

口述史讲的六十年在中国历史上有非凡的意义。刚才项目负责人介绍了从土地改革到土地集体化,再到土地承包,之后是土地流转。这四个阶段在中国历史农民和土地关系上是划时代的。

费孝通先生讲中国是一个乡土本色的社会,每个人都有“土气”,中国文明是从土里面生长出来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根,也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从土里生长出来的光荣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地的束缚。

费孝通早在1938年写了一本《江村经济》。他26岁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弦弓村进行调查并得出结论。他非常赞同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的主张,因为不搞土地革命,农民生存则有困难。同时,他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仅仅有土地是不够的,土地可以维生,但是不能致富,所以他主张要发展草根工业,乡村企业是他很早就主张的。这个主张在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一直到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农民流动开始,费孝通先生的主张才实现。

农民流动是在现代化背景下发生的。工业化、现代化相伴随的是城市化在人类历史上具有革命性意义。城市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重新构造了人类历史的政治土壤。以往的变革都只是改变了人和土地的关系,只是生产关系的变化,但没有改变人对土地的依存。人依土地而生,也因此而困,这就形成了一个世代的循环。

中国经历了无数个朝代,没有发生革命性的意义,只是王朝的循环。因为王朝都建立在土地基础上。早在1949年前,费孝通先生就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题目叫做“被土地束缚的中国”。现代化、工业化兴起以后,中国没有致富是因为被土地所束缚。大家困在土地上,土地的产出是有限的。每亩地生产的产值有限,如果同样一亩地去造高科技的工厂,这一亩地的产值是不可估量的。中国是在土地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但也被土地束缚了。一直到1990年代初邓小平同志南方视察讲话以后,中国开启了大规模的现代化。

随着大规模的现代化、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推进,农民开始走出他们世代依存的土地,外出务工。他们是现代化的创造者,并在创造当中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在中国历史上、中国式现代化当中是不可或缺的,也是中国历史上值得记载的光辉篇章。我们这次口述史的目的便是记录他们光辉而艰难的历程。这次调查是“农民与土地60年”大型口述史调查的结束。口述史的一个特点,就是一定要是当事人来叙述。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可能不再能够讲出话了。趁他们还记得的时候,我们赶快把他们的历史抢救出来。

通过口述史调查,我们可以获得生动的事实资料。这是我们做政治学研究的第一步。我们院做政治学研究就是从田野开始的,形成自己的路径和特色。但是我们毕竟是政治学研究者。在获得事实材料之后,还要把原材料通过学术加工转化为学术成果。

大家最近看到我们院的名称做了调整,即政治学与国家治理研究院(中国农村研究院)。这个调整也具有革命性意义,是一个质的提升。整整10年前,中国农村研究院独立建制,主要是为了进行大规模的田野调查,特别是抢救历史,由此取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随着材料的获得,我们要整理,更要加工和提炼,使材料具有学科价值,用材料搭建学科大厦,将其转换为知识产品。调查只是基础,学术产出才是目的。调整名称的重要目的,便是增强学科意识,通过更多的学科元素,进行材料提纯和提炼,获得更多知识产品。这有可能将我们院提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怎样让我们有学术意识?我想提一点方法路径。刚才任路老师讲了怎么样在田野做调查,这是田野调查的逻辑。我们怎么样把田野调查加工为学术成果,这是学术研究的逻辑。这两者又是相辅相成的。你没有学术的关怀,只是做调查,仅仅是完成一个任务,就难以有深度的发现。

大家注意到,我们院翻译过日本的“满铁农村惯行调查”。从事这一调查是有学术训练的一批人,是大学老师和学生。他们的调查有学术意识,通过调查发现“活”的法律。当有了学术意识与追求的时候,再去做调查,你就会不断地追问。仅仅是问卷没有深度,不能去不断地追问。有学术意识的调查,可以提高每个人的主动性和调查的深度性。

近年来我们意识到,田野政治学要将田野与政治学有机结合起来。以田野为基础,以政治学为目标,将田野调查纳入政治学体系,形成行为—制度—原理的认识和分析框架。

农民流动是一种行为,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异质性地方的行为。我们观察农民流动,要从农民的行为角度去观察,这个行为是怎么样发生的,行为过程有遇到一些什么问题。这些事情要让行为者去讲述。但是我们作为政治学的学生去调查,要关注这个行为是在什么样的制度环境下发生的,所以我们要注重制度。

农民流动事实上冲击着传统的三大制度:户籍制度、土地制度、税收制度。几千年来国家和农民的关系、国家怎么样治理农民,要靠这三大制度来治理。这三大制度都以农民依附于土地为前提条件,这是传统国家治理的根基。我们要把三大制度带到国家治理的视角来看。国家治理体系是由高层和基层共同构成的。国家怎样来治民?怎样让农民稳定下来,以此获得国家所需要的税收,这是国家治理的基础性问题。

大规模的农民流动改变了国家治理的根基,也推进国家治理的改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一定伴随制度创新。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三中全会大都讲制度改革。农民流动在制度变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农民流动是在过往的人口收容遣送制度背景下发生的。20多年前发生过“孙志刚事件”。身上没有带一份有关外出人口的证明,就会被收容,被遣送到你的原住地。现在人口收容遣送这一制度被废除了。

第二个是农业税费的废除。中国是交纳农业税最早的国家,也是废除农业税最晚的国家,有三千多年的农业税历史。中国历史是靠农民的税收维持的。农民大规模流动的重要背景是农民负担沉重。当时朱镕基总理讲到农民负担重的时候提到“民怨沸腾”。但是,当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抗争。重要原因是外出务工,农民有了新的生存方式。城镇化改变了我们整个国家政治的基本逻辑,不再是政治对抗。

农民流动给乡村治理带来新的问题。人不在地上,如何治呢?进入新世纪,国家痛下决心废除农业税,从根本上改变了几千年来的国家治理方式,不仅废除农业税,还要建设新农村,让农民享受基本的公共服务,农民获得平等的国民身份和地位。所以说农民流动改变了政治环境。

农民流动也改变了农村经济基础。农村产权发生了重大变革,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立。土地革命使得作为劳动者的农民获得土地,集体化将土地归属集体所有,有了集体所有权;土地承包,农民从集体中获得土地,有了承包权。有承包地可以生存下来,可以吃饱饭了,但是难以发展。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工业化、城市化带来巨大的财富效应,把农民从土地上拉走。人口流动有一个“推拉理论”。土地的人口过多,把农村过多的人口推出去;城市工业的财富效应,把农民吸引走。“推拉”以后,承包地怎么办呢?这就鼓励流转,流转到其他人手上。这就有了经营权。为什么叫农民流动与土地流转?我们要把这个背景弄清楚,没有农民流动,就不可能有土地流转。

农民流动到哪去呢?流动到城市去。当你流动到城市以后就改变了城市的治理。过去的城乡有一道鸿沟,到一个县城就看到它有城墙。外面的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里面的人也不能随便出来。过去的城市是政治性城市,一直把农民挡在城门之外。这就有了“外来妹”这个说法,是当地人称呼外来人的说法。一定要看一看电视连续剧《外来妹》。农民工改变了城市的政治。没有外来人,工业城市发展不起来,你不得不打开城门。中国几千年的城门是靠谁冲开的?是农民撞开的。虽然我们没有了那个有形的城门,但是户籍制度是无形的城门,是进不去的,进去了也难以安顿下来。

以上一系列制度都与农民流动有关。农民作为行为体,既受制于传统制度,又是新制度建立推动者,尽管他是不自觉的。他的行为本身造成这个变动。所以我们看到行为和制度是一个互动的过程。这就给我们从政治学观察农民流动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要从制度的角度去理解。

行为和制度是一种现象。这个现象不是无缘无故发生,而有自我存在的根据和理由。从行为者的角度看,农民流动的行为不是盲目发生的。我们过去把农民流动称之为“盲流”,要防止盲流。这是国家的行为和逻辑。我们要理解国家,它也是行为体,但是它按国家的逻辑。大规模流动以后,火车站招架不了,确实对于治理带来极大压力。

从农民流动本身看,他是有自己的行为逻辑的。我有田野思维,注重从行为者内在逻辑思考问题。我 2010 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的《农民理性的扩张:“中国奇迹”的创造主体分析》。我讲了一个观点,讲中国奇迹一定要想到亿万农民。文章编辑很有人文情怀,认为广大农民作了巨大贡献,需要进行研究。文章有相当的事实根据。我跟踪过在广东深圳打工的人,每天工作 17 个小时。加班是他自己申请的。他觉得加班相当于农村打夜工。八个小时工作制、五一劳动节,是现代化的产物。农民祖祖辈辈有五一劳动节吗?我记得在农村时每年会说“不插五一秧”。五一节正是大忙时节。

农民进入现代化轨道时,还是按照农民的逻辑,几千年形成的习惯。这种农民理性和现代化、工业化结合起来,会产生扩张。所以我说中国的奇迹是农民创造的。鸦片战争的时候,是外国人要把商品倾销给我们,我们把门关住,那现在呢?特朗普即将上台以后要干什么事啊?提高关税,限制商品自由流通。亚当·斯密早就讲过,自由贸易、社会分工是市场经济的基石,各得其所。物美价廉是商业逻辑。我们的产品销往世界,重要原因是便宜。中国的产品为什么便宜?我到义乌的农村里面去看那些小商品怎么生产出来的,就是在农村的祠堂里面靠那些闲着的老人的手工去做出来。同样是廉价劳动力,为什么印度不如中国,在于印度的教育较差。我们的“外来妹”一到生产线上,就会看说明书。为什么农民会拼命去工作?在于家户制农民,他要养家糊口,要光宗耀祖。我在外面拼命地干,哪怕受苦受累有危险,但是改善了全家人的生命和命运。一个人外出打工,全家人脱贫。这就是农民的逻辑。陈军亚教授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韧性小农:历史延续与现代转换——中国小农户的生命力及自主责任机制》,韧性来自于以家户制为特点的内在责任激励。现代化是“权利本位”,传统社会是“责任本位”。

通过农民的行为,我们要关注“农民理性”的生成机制。在访谈当中要注意从行为体本身的角度去了解,你不能代替他去想。你在有了知识以后,就要把他的想法给引出来。只拘泥于问卷一问一答的形式,就难以把深层次的想法给挖掘出来,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农民作为行为者,有自己的行为依据。他们不一定会按照国家的逻辑,按照预先设定的规则来行进。这就给我们做制度研究的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大家会接触到西方政治学的行为主义和新制度主义。其学说对微观行为、微观制度及其之间的关联缺乏深入细致的描述。学政治学要有理论发现的眼睛。口述史的一个重要好处就是能够挖掘行为体的内在依据,看到的制度是一种“活”的制度。

除了人们的行为有内在依据外,国家订立的制度也有其理由和目的。我们前面讲的户籍制度,是国家工业化初期,以工业优先、城市优先的产物。国家成文制度的一个特点就是普遍性、规范性,会形成了一个普遍性的行为模式。个体的行为离不开国家制度,国家制度会塑造个体的行为。这种模式化的行为又会构成人们的命运和感受。你们下去之前还要读一本书《人生》。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高加林就是当时的户籍制度、城乡二元结构塑造的命运。“外来妹”这个称呼也是这个制度化的产物。话语是某一种制度的表达。我们讲一些话,特别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一些流行话语,背后都有制度文化的影响。

改革开放后大规模的农民流动冲击着传统的限制性制度。几千年来传统的国家治理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人定土定。人定于土,土是搬不动的,土叫不动产,不动的土地不动的人,便于国家治理。但是这个制度因为农民工的流动而发生了变迁。“外来妹”这个称呼被“新市民”所代替,也就是制度变迁了。随着农民流动,那些不成文的乡土规则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过去的农村“熟人社会”,现在可以说是“陌生的熟人社会”,一年才见一次,见了面以后像不认得一样。

农民流动和土地流转是一种社会现象。作为政治学科的学生,首先要以此为对象,原原本本记录这个历史现象。同时要注意到把这个社会现象抽象到一般的理论层面,以农民流动和土地流转为载体,发现其中的政治学理论。这是一个进入田野又超越田野的提升过程,也是田野政治学走向新阶段的必经之路。我们过往学习过西方政治学的行为主义和新制度主义的方法路径。这些思想和方法需要学习,可以参照,帮助我们打开思路。但是也要注意,西方的研究方法是在西方大地上生长出来,有其特定含义。我们也可以从中国大地出发,建构起自己的认知,形成自己的理论。

最后相信大家能够以学科的视野、学术的思维,在广阔的田野大地上获得资料,增长知识,并进一步加工出学术产品。祝大家一路顺利,谢谢!

 

(本文是作者2024年12月7日在2025年寒假“农民流动与土地流转”口述史调查启动培训会上的讲话,2024级硕士研究生王骋凡、储欣怡整理,任路校对,并经作者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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