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诺贝尔奖大咖的踉跄起跑

——《不求第一,但求唯一:日本科学家的诺贝尔奖之路》导读之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01 次 更新时间:2022-02-05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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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 (进入专栏)  


既然荣获诺贝尔奖,那必是一等一的天才。既然跻身天才,那起跑必然比普通人精彩。

前一句,没错;后一句,未必。

以我熟悉的几位日本诺奖得主为例。

白川英树:他的少年时代,是在寂天寞地的山村度过的。据其自述,小学时,每天散了课,把书包一扔,就跑出去玩耍。出门,或东,或南,或西,或北,走不上数十步,就是河沟、农田,再往前,就是耸立如屏的群山。因此,钓鱼,游泳,爬山,捕捉昆虫,采集野草野花,占满了他童年的几乎全部记忆。

玩自有玩的乐趣,比方:云为什么会在天上飞?某种草为什么只生长在特定的地方?昆虫又是如何度过严冬?在在引发白川的遐想。他翻阅图鉴,看到一种茅蒿菜,生地是山野,专能捕食昆虫。哇!这么厉害!他就撒开双脚,翻山越岭查找。找着了,这才发现,家周围就有,只是以前没有认识。这种意外的“发现”,令他顿时觉得长大了许多。

眼光一变,心窍大开。一次,白川烧火做饭,故意把报纸洒上盐水,塞进炉膛,嘿!火焰嗤地一下由暗红转为明黄。这叫焰色反应,是他在杂志上读过的,如今亲手做出来,简直乐不可支!又一次,烧开了的味噌汤漫溢出来,泼洒到炉火上,也产生了类似的变色效果。原来这就是化学!

瞧,脑袋瓜还是挺灵光的。白川读的是无字书,直接跟自然跟生活对话。当然啰,有字书,特别是学校的课本,是必须认真攻读的。只是那时,天还没有降大任于斯人;老师并不觉得他有多大出息;他本人,也不觉得除了玩耍之外,还有什么更开心的事。成绩吗,不好不赖,既无动力,亦无压力,逍遥自在得很。直到抵达高考的关口,才幡然悔悟。

高考是百里挑一。现状是,十里挑一,也轮不上他。第一年冲关失败,乃是意料之中。“包羞忍耻是男儿”,转年卷土重来。遗憾,差一点点,又被淘汰。

毕竟只差一点点,绝望中又露出了希望。从前在玩耍中失去的,势必要用加倍的时间和心血补偿。山区生活锤炼了他的坚韧不拔,大自然给了他足够的抚慰、疗伤,他把有字书和无字书掺杂着读,忽然有一天,感到灵光乍现,茅塞顿开,一通百通。第三年再考,这回有志者事竟成,闯进了东京工业大学。

无论如何,当年若有人跟白川英树说你将获得诺贝尔奖,绝对像现在跟一个普通人说你将登上月球。

小柴昌俊:父亲是军人,长年在外。生母早逝,抛下姐姐和他。继母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妇人家照顾四个孩子,哪里忙得过来。因此,小柴的儿童期,基本上是个野孩子。

野孩子无人管束,因此也无拘无束,凡事都任着性子来,说好听的,是英勇无畏,浑身是胆,说难听的,是调皮捣蛋,害群之马。

比如,读小学时,有一天,小柴看到区政府的玻璃长窗,在阳光下怪异地眨霎着眼,仿佛在鄙夷他的贫穷,一气之下,他拿石子把窗玻璃砸碎。又比如,读初中时,学校规定,不准爬山,不准损坏周边的农作物。对于小柴来讲,山就耸峙在学校身后,时刻在那儿招手,怎么能不去爬呢?玩饿了,溜进附近的农田拔一棵芜青,掰下它的块根就咬,多解馋!多痛快!如是这般,他的操行一栏,就留下了杂七杂八的污点记录。

灾殃还在后头。初一下学期,小儿麻痹症盯上了他。这是重症,不得不中断学习,入院治疗。两个月后出院,理论上,病是痊愈了,实际上呢,手脚都不听使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这是后遗症。停学,太丟人。坚持学习,更伤脑筋。家离学校有四公里,过去是乘公交车往返,现在呢,手脚不便,无法上下,只能改为步行。他走得慢,一步一挪,像蹒跚学步的婴儿。途中有一个斜坡,在他,犹如高不可攀的大山。一天,他在爬坡时摔倒了,仰面朝天,急切间想挣扎爬起,却怎么也翻不过身,就那样无助地躺着,一边望着空中悠然变幻的浮云,一边悲哀地想: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

的确有不少人认为,小柴这一生算是毁了。你看,虽然勉强混到初中毕业,但是中考这一关,他就过不去。小柴身残志不残,头年报考赫赫有名的“二高“,碰壁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功课落得太多。改年再考,目标应放低一点,不,他居然挑战重中之重的“一高”,依旧碰了一鼻子灰。换了谁,这都是巨大的打击。假设他就此歇手,世间就少了一位大才。上天垂爱有恒心的人,人必自助而天助。小柴一边打工(他是长子,肩上压着家庭的重担),一边找了家学校补习。第三年,再次挑战一高,谢天谢地,这次总算挤了进去。

嗨,这样的起跑有多踉跄!

田中耕一:命比小柴昌俊更苦,出生一个多月,母亲就因病亡故,跟着叔父叔母过活。

田中耕一的叔叔没有多少文化,是个手艺人,制作锉刀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田中耕一耳濡目染,从小养成动手习惯。十岁时,他自己组装收音机。稍长,又扩展到组装自行车、电车、飞机、宇宙飞船——对于一个以实验为主的科研人员,这是一个理想的起跑。

田中的小学、中学,成绩一贯优秀。高中毕业,老师建议他报考京都大学,他自作主张,选择了东北大学。大一时,一帆风顺。大二时,德语掉了链。不知怎的,他就是讨厌德语,自然,德语也讨厌他,几番考试,楞是达不到及格的线。按照校规,不得不留了一级。

未来的诺奖得主居然蹲班,真让人无法在两者之间划等号。

终于捱到大学毕业,临到找工作,田中选择了心仪的索尼公司。这回是他喜欢人家,人家却不待见他,首轮面试,径直被涮掉。原因么,简单得很:履历表中显示留过级,不言而喻是差等生;加之性格内向,笨口拙舌,一看就是笨头笨脑。

委实,无论是书面材料,还是口头表达,田中都不能把自己推销出去。七碰八碰,碰到后来,还是他的大学指导老师出面,凭关系,把他送进了位于京都的岛津制作所。

田中在大学读的是电气工程,想着能专业对口,制作所根本不理这个茬,分派他搞医疗仪器的开发。

这是因为,你没资格选择!

最后看中村修二:生于依山傍海的四国岛。他是大山的儿子,爬得最长走得最多的是山路,玩得最酷乐得最疯的是入山探险、觅洞藏宝之类的游戏;他也是大海的儿子,惯喜游泳、钓鱼、划船。倘若登山俱乐部或游泳训练营招募学员,相信,他是理想的人选。

说到学习成绩——对于未来的科学大咖而言,这毕竟是最主要的——却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哲人叩问:“大梦谁先觉?”是啊,举世滔滔,有几人能从昏睡中警醒?何况一个陶醉在山海梦幻中的孩子。整个小学阶段,中村一直神游在课堂之外,成绩长期徘徊在垫底与倒数前几名。

升入高中,中村方才如梦初醒,晓得用功学习。只是,严重偏科。数学和物理拔尖,名列前茅。地理和历史,差得一塌糊涂。导致他在班上的整体排位,落在四十名开外。

高考,进了本地的德岛大学,他谓之“三流大学”。毕业,进了当地的日亚化学工业,他谓之“三流公司”。而他本人,自然是“三流脚色”。由是展开了与“三流命运”的抗争。

这样的轨迹,肯定与你想象的大相径庭。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上述诸位人生的途中跑,尤其冲刺,都发挥得十分出色,成了各自领域马拉松赛的大赢家。有人问:他们是如何摆脱踉跄、跑出正姿的呢?又是如何大贤虎变、后来居上的呢?对不起,这是另一个题目,姑置勿论。本文意在指出(相信不说你也会明白),人的心智的发展有早有迟,成才并没有固化的模式,切莫以一时的起跑优劣定终生。

2022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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