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这种文体起于魏晋南北朝,乃汉人说经之体的延伸,形式上也吸收了佛教徒讲经的若干办法,与汉代较偏于文字性的章句训诂分庭抗礼,故多口义。盖汉朝文字系统大昌,魏晋则口谈复炽,清谈之外,《语林》《笑林》《世说》之类语言系统的记录渐盛,讲疏义疏即为其中一脉支流。其实例,部分已收入《十三经注疏》,想必大家早已熟悉。
近人演讲或授课之记录,多学西洋人的办法,径称为演讲集、演讲录或某某某多少讲。虽然明确,却不免有些质木无文。故佛教界仍多沿用讲记讲疏之称,大儒如徐复观先生,其著作《公孙龙子讲疏》亦用此,那是他在东海大学授课的讲稿。我这一本,则是2010年9月至次年5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为研究生讲的。
《文心雕龙》说,论文,要先“释名以彰义”,以上就是了。
北京的九月,秋风已渐起,木叶黄脱之后,雨雪继至。我的课排在早晨八点,往往六七点即须出门。因雨雪泥涂,交通不便,而北方玄冥,天尚昏昩也。听众并不都是北大的,他们由四方跋涉而来,听我肆口而谈,或以为奇。因为我桌上仅一张白纸,写着几条提纲罢了。如此讲了一年,录音下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这全是与课堂结合之物,聊示涂轨,无当著述,内容很是零杂。换个时间空间讲,当然又都不一样。但凡事贵乎机缘。因缘可念,趁兴而谈,当机而作,也是可纪念的。反倒可惜了从前所讲,唾咳随风,皆已散失。
《文心雕龙》在我国地位崇高。近世被推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之圣典,注释、诠析、研究者多如过江之鲫。但树越大,阴影就越深;名越高,误解也越多,凡物皆然,此书亦不例外。而我的讲疏之所以还值得出版,却又得益于此。—若非以前的诠释多有可辩之处,哪还需要我再来替它辩解呢?
辩解一词,易生误会。古人已矣,谁来理会读他书的人都读成了什么样?所谓“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写《熹平石经》的大文豪蔡邕,为何竟变成了人人唾骂的负心男蔡伯喈?谁也不知是何缘故。因此听到村社间传唱其事时,无非苍然一笑,觉得辩不胜辩,辩亦无益。如真要辩,也不是替蔡邕去说什么。而是针对村墟男女,告诉他们理解人、时、物、事都不能这样。也就是说,古人不需你振刷名誉,今人才值得怜恤,须教他如何开明眼目。
因此讲《文心雕龙》,目标不在书上,不为谁做功臣孝子。只是以这本书做个例子,教人如何读书、读人、读世、读理。《易·大畜》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之谓也。
其次,历来如何读这本书、这个人、有多少读法、优缺点各如何、为何读出那些结果,乃我们的前车之鉴。其可资借鉴者为何,正宜借此探而究之,以为自己之龟针,学点防身的本领。
我所讲,大抵即依此原则。首明研治专书之基本方法,次则知人、论世,详其书之义例,定其书之宗旨。
《文心雕龙》的宗旨是什么?文与道共生,故须宗经征圣,不谬于圣人。刘勰个人的志趣如此,又生逢经学礼法昌盛之季,忧末世文衰道丧,故呼吁写作者由末返本,还宗经诰。这是他与时世的相激相协,故我要介绍他这种经学礼法传统下的文论及其脉络。依此宗旨,他在文学观、文学史观、文体论、文势论等各方面之主张各如何?渐次亦须一一说明之。最后再比较它与《文选》《诗品》之异同,和后世文学理论之关系。
刘勰这个人生平极为简单,《文心雕龙》的内容也不复杂。因为宗旨朗晰,一眼可以看穿。但不幸蔡邕碰上负鼓盲翁,有理说不清,生生被唱成了一出“嘈嘈切切错杂弹”的《琵琶记》。或以为他是唯心论,或说是唯物论,或曰秉老庄之自然,或曰以般若为绝境,或误以为是总集,或尊以为不刊,或曰依佛经之体式,或曰效楚辞而趋新,或谓与《文选》相表里,或谓资玄言以华赡,或讥文体之浮靡,或云篇次甚是可商……
兼以古今人情不相及,末流变异,所失实多。当年建安逢疫,王粲有《七哀》,曹操有《短歌行》《蒿里行》,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现在则有什么?有某省作协主席阻止湖北人入境,仰望天空,担心“九头鸟飞过”;有各村镇小区“进村打断腿,还嘴打掉牙”之类的布条。孔子曾喜有朋自远方来,现在则问:“口令,有朋自远方来。”答:“必诛之。”这样的时代,刘勰抗志希古的意量、直探道源的用心,又如何能获体谅?
养蜂人站起来,会显得特别魁梧,因为他身上总沾满了蜂子。而现在还加上了污泥。要驱走并清洗这些蜂子和污泥,才能见着其本来。故原先几句话可以讲完的书,居然讲了一年,还讲成了这一本书。自己想想,亦不禁莞尔。书以生书,读者谓其因言遣言可也。
二○二○年,立春
写于燕京稻香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