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出自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对这两句话能否作出正确的解释,关系到能否合理解读《物色》篇的理论内涵及其意义。
自20世纪,以迄于今,许多学者对“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有过解释,其中骆鸿凯是比较早的一位。骆氏《物色篇札记》有过专门研究,他以屈原的《涉江》《悲回风》《湘夫人》《山鬼》等作品为例加以说明:“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云者,谓写山水草木之词渐趋繁富也。”之后,杨明照在注释“嵯峨之类聚”时,与骆氏一样,也引了屈原的《涉江》与《悲回风》中的两段话,这两段话用“峻高”“蔽日”“标颠”“青冥”“扪天”等词描写了山的高峻,杨氏指出它们是“‘嵯峨类聚之证”,意思是说,在屈原的作品中,描写山势高峻的词大量积聚。对于“葳蕤之群积”的解释,杨氏与骆氏不一样,杨氏引屈原《离骚》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又引屈原《九歌·山鬼》曰:“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以上两段话,不足六十字,出现了九种草木,杨氏说“并‘葳蕤群积之证”(《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意思是说,在屈原的作品中,草木类的植物频频出现。
二
以上两位先生的观点,值得商榷。第一,刘勰《物色》篇说:“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刘勰用两个“及”字分别引起下文,故这段话可分两层。在这两层中,刘勰分别描述了两种不同的创作趋势。第一种趋势是指《离骚》继《诗经》兴起之后,描写的景物愈来愈多,景物的状貌多种多样,又难以完全被刻画出来,于是开始用重复的词语描写不同的景物。第二种趋势是指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辞赋家,开始追求奇异瑰丽的声势,用一连串的字刻画一种景物。前者是“重沓舒状”即重复的趋势,后者是“字必鱼贯”即堆砌的趋势。其实,这两种趋势正好相反,都是刘勰所反对的。这两种趋势虽然有时间上的先后次序,前者从屈原开始,后者从司马相如开始,但这并不意味着“重沓舒状”的趋势结束之后,“字必鱼贯”的趋势就开始盛行,事实上,这两种趋势自出现以来,一直未消歇,可谓并驾齐驱。
第二,在屈原的作品中,未出现“嵯峨”“葳蕤”二词,但从汉代开始,“嵯峨”“葳蕤”二词大量出现,可谓层出不穷。骆氏与杨氏由于受到了刘勰“及《离骚》代兴”这句话的影响,仅仅援引屈原的作品作为例证,忽略了屈原之后汉魏六朝的文学创作,似乎太过局限。此外,在《物色》篇中,就写景而言,刘勰将《诗》《骚》当作经典性的作品来看待,屡次《诗》《骚》并举。不难发现,在《物色》篇中,刘勰对屈原的写景是充分肯定的,屈原的写景在继承《诗经》写景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屈原的写景既不繁复,还能做到融情于景。刘勰反对的是屈原之后的写景,即“重沓舒状”的趋势,以至于后来出现了“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的创作现象。要之,骆氏与杨氏以《离骚》为例来解释这两句话是不妥的。
三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心雕龙》译注类的著作纷纷出现,这些著作对“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的解释大多沿用了骆鸿凯、杨明照两位先生的观点,但同时兼顾了“嵯峨”“葳蕤”二词。如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在注释“嵯峨”一词时,指出:“汉赋中用这类辞藻很多,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山气巃嵸兮石嵯峨、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嵯峨?嵬等。”在注释“葳蕤”一词时,引用了司马相如《子虚赋》“错翡翠之葳蕤”、张衡《东京赋》“羽盖葳蕤”。(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其他如周振甫《文心雕龙译注》、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祖保泉《文心雕龙解说》等。以上著述基本上都将“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解释为“嵯峨”之类描写山势险峻的词大量出现,“葳蕤”之类表现草木茂盛的词堆积起来。可以说,这样解释由于忽略了汉魏六朝文学创作的真实情况,也与刘勰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符,不甚确切,故很有必要对这两句话作出更准确的解释。
下面联系汉魏六朝的文学作品,对“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作出更合理的解释。首先看“嵯峨之类聚”。嵯峨,本义是山势高峻的样子,在汉魏六朝的文学作品中,“嵯峨”一词不仅能形容山之高峻,还可用来描写其他众多的事物。如:
写山:
灵鳌戴方丈,神岳俨嵯峨。(曹植《远游篇》)
写云:
长风万里举,庆云郁嵯峨。(陆机《前缓声歌》)
写岩石:
岩石郁嵯峨。(《文选》李善注引秦嘉诗)
写城:
晋惠帝元康中,京洛童谣曰: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沈约《宋书》卷三十一《五行志二》)
写宫殿:
建高殿之嵯峨,浮双阙乎太清。(曹植《登台赋》)
崇殿郁其嵯峨,华宇烂而舒光。(应玚《撰征赋》)
写池:
摧高则峻极颓沦,竦卑则渊池嵯峨。(葛洪《抱朴子·外篇·嘉遁》)
写阁:
赫奕玄门开,飞阁郁嵯峨。(王鉴《七夕观织女诗》)
写门:
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曹植《仙人篇》)
写台:
尔乃层台特起,隆崇嵯峨。(王粲《七释》)
写玉:
金玉嵯峨,醴泉出隅。(葛洪《抱朴子·内篇·微旨》)
写髻:
红颜韡晔,云髻嵯峨。(曹植《闺情》其二)
其次看“葳蕤之群积”。葳蕤,本义是草木茂盛的样子,与“嵯峨之类聚”一样,在汉魏六朝的文学作品中,“葳蕤”可以用来描写众多的事物,甚至还可以写人。如:
写帝王:
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司马相如《封禅书》)
写文辞:
纷葳蕤以馺沓,唯毫素之所拟。(陆机《文赋》)
写花草树木:
日炫晃以胧光,树葳蕤而葱粲。(江淹《水上神女赋》)
写羽:
流羽毛之葳蕤,垂环玭之琳琅。(何晏《景福殿赋》)
写旗:
望翠华兮葳蕤,建太常兮裶裶。(张衡《南都赋》)
写云:
敷层云之葳蕤,坠零雪之挥霍。(陆机《感思赋》)
写竹: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东方朔《七谏·初放》)
修竹葳蕤以翳荟,灌木森沈以蒙茂。(谢灵运《山居赋》)
写葵菜:
下葳蕤而被迳,上参差而覆畴。(鲍照《园葵赋》)
写菊:
刈兰争芬芳,采菊竞葳蕤。(鲍照《梦归乡》)
写藿:
澄沧入闺景,葳蕤被园藿。(鲍照《夜听妓》其一)
写蔷薇:
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江洪《咏蔷薇》)
写柑:
质葳蕤而怀风,性耿介而凌霜。(谢惠连《甘赋》)
写萱草:
沾渥云雨润,葳蕤吐芳馨。(谢惠连《塘上行》)
写柳:
细柳空葳蕤,水萍终委绝。(沈约《奉和竟陵王药名》)
写青苔:
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沈约《咏青苔》)
写钥:
欢下葳蕤钥,交侬那得往。(古乐府《乌夜啼》)
写刺绣: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无名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写镊:
戴明中之羽雀,杂华镊之葳蕤。(王粲《七释》)
今人吴林伯的《文心雕龙义疏》指出,“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于是二句,互文见义”,这是颇有见地的看法。《周易·系辞上》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刘勰将“分”字改为“积”字,“类聚”与“群积”的含义一样,事物因其具备共同的特点而以类相从,以群相聚。“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嵯峨”对应“葳蕤”,“类聚”对应“群积”,这两句话确切的解释应该是:用“嵯峨”“葳蕤”描写不同事物或对象的语句大量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