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代表作。它考察先秦至齐梁各体文章的写作,总结为理论,系统论述了文章的本质、起源,文体和创作,发展与流变等问题,影响深远。如鲁迅所评价:“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里斯多德之《诗学》,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今人对待《文心雕龙》,多把其视为文学理论著作,但严格说来,此书论述的范围大于文学,是包括文学在内的所有文章。既有诗赋这样的文学作品,亦有章表奏启等公文和应用文。中国古代文学,在齐梁时期虽有试图区分审美文体与应用文体的努力,但从始至终,审美文体与应用文体未能实现真正的分流。
读《文心雕龙》,自然首先从文本入手。之所以强调读文本,是《文心雕龙》文本的特殊性所决定的。《文心雕龙》既不同于文学理论,也不同于中国古代一般的诗文评,刘勰是用当时盛行的骈文写作了《文心雕龙》。作为一种文言文体,骈文讲究工整的四六对和用典,因此对这种文体,历代多有批评。批评的主要指向就是华丽的形式妨碍了内容的准确表达。而《文心雕龙》讨论的则是文学理论的问题,理论作为对知识的理解和论述,更需要逻辑严明,语言准确。骈文这种形式,自然给准确表达理论造成困难,也给阅读者的理解带来很大麻烦。因此,今人读《文心雕龙》必须借助前人对此书的注解。可参考者,有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本)、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本)。
读《文心雕龙》,要遵循古人知人论世的方法,了解作者刘勰的思想。刘勰,《梁书》和《南史》有传。他自幼贫寒,二十岁进南京附近的定林寺,投靠著名佛学家僧佑读书。到了梁朝,刘勰才步入仕途,曾任东宫通事舍人等职。后奉梁武帝萧衍之命,回到定林寺整理寺中所藏经卷,后申请出家,不一年而卒。刘勰撰写《文心雕龙》在其而立之年梦见手持丹漆礼器随孔子南行以后,其起因来自梦见孔子的启示。写成后,扮成小贩,负书等候时为齐重臣并文坛领袖的沈约于道旁以自荐,受到沈约的欣赏。刘勰一生的思想出入儒释两家,而在撰写《文心雕龙》时,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正深。他写书是为了学习孔子,弘扬文道。如此,我们才能理解,此书前五篇的“文之枢纽”部分,为何集中阐述宗经的主张,把六经视为文学之源和文学的典范。当然,刘勰一生多在寺庙中生活,而且阅读整理佛教典籍,耳濡目染,自然也影响到他的思维,尤其是佛教的因明学,直接影响到他建构《文心雕龙》庞大体系的逻辑思维。
读《文心雕龙》,可先读书的最后一篇《序志》。作为全书的序言,这是一篇了解《文心雕龙》写作动机和全书理论结构的关键文章。《序志》篇批评了齐梁文风:“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释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认为近代的文风,不尊文体,追求奇诡,徒尚文饰。同时,还对此前的文论给予了评价,认为此前的文论“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所以读《文心雕龙》,不仅要把脉刘勰的思想,还要了解齐梁时期文学的状况以及此前文论的发展情况。
文至齐梁,各体文章都已比较成熟。偏重文辞的诗赋自不待言,五言诗由古体开始向近体转型,七言诗亦得到长足发展。而辞赋则由汉赋的铺采摛文,发展为六朝的抒情体物小赋。即使是章表奏记等应用文体,不仅文体越加全备,对文体的认识越来越自觉,而且越来越重视文章的修辞之美。自先秦至齐梁,文学的走势,从总体看是由质朴趋向华丽,以致连对当代文风持一定批评态度的刘勰,都用骈文写了讨论文章的书。
随着对文学的重视,魏晋南北朝涌现出大量总集、别集,尤其是《文选》,影响深远;文论也空前发达。魏之曹丕的《典论·论文》着眼从文气与文体、即主体和客体两个方面评论建安文人,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的命题。晋之陆机的《文赋》则是首篇探讨文章构思与写作中“文”“意”“物”关系的理论著作。西晋和东晋,还有两部都已经失传的文论著作: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和李充的《翰林论》,从其残存的佚文看,都是围绕文体评论作家作品的著作。齐梁时期的文论,越发重视文章之美的探讨,其主题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关于“文笔”的划分,刘宋文人颜延之分文章为言、笔、文,经书是“言”,传记为“笔”,有文采且押韵的文章称“文”。而范烨则以无韵为“文”,有韵为“笔”。另一类是声律论的建立。声韵是汉语的自然属性,自有汉语言文字以来,就被广泛应用于诗文,但是对声韵的声律集中探讨,则在齐梁时期的王融、谢朓、沈约等人,主要成果就是沈约提出的“四声八病”说。刘勰虽然批评了此前的文论,但其《文心雕龙》却广泛吸收了这些文论的成果,所以才成就了这部集齐梁前文论之大成的著作。
中国传统的诗文评,多无体系,似《文心雕龙》这样体大思精、体系完整的著作十分罕见。因此读《文心雕龙》,必须掌握其结构完整、逻辑严明的理论体系,在此基础上读重点篇章。
《文心雕龙》共五十篇,分上下两编。此书的前五篇《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和《辨骚》,为全书的“文之枢纽”,即总纲。在总纲中,《原道》是核心,文本原于道,主要论述了两个问题:其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与人类共生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其二,“道沿圣而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原于道而又明道的重要性。这就为文章存在于人类社会生活中,找到了其终极依据。以此讨论文章,才算明确了人文的本然;以“原道”冠于《文心雕龙》之首,也为此书奠定了根本的写作原则。以下四篇所阐述的一个基本思想,就是确立经书在文章写作中的经典地位。儒家的六经,既是各体文章的源头,也是文章写作的典范。因此,文章写作要效法经书,同时参酌以纬书和楚辞的奇丽,既“取融经意”,“亦自铸伟辞”,做到“酌奇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文章追求新奇而不失其正,文辞华美而内容充实。文章学习经书,刘勰并不主张亦步亦趋,而是通中有变,既尊其体、坚持其刚健文风,同时文辞亦应应时创造变化。
《文心雕龙》从第五篇《明诗》到第二十五篇《书记》,是“论文叙笔”,即文体论。不同的文体,按照有韵到无韵顺序排列,以“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四大内容,分别论述了文体的起源与流变、文体的功能与意义、文体的代表作家作品、文体的基本规格要求,涉及文体达三十三种之多。基本可以作为唐前分体文学史来读。读《文心雕龙》,往往忽略文体论。即使是研究者,也多集中在下编的创作论。其实,文体论作为此书的有机组成部分,十分重要。这不仅因为古代有很强的重体观念,文体是文章的基础;而且就本书而言,文体论与创作论实则是互为表里的关系,文体论是创作论生成的基础,创作论是文体论的抽象与升华。刘勰批评六朝文风,也多在“文体讹滥”,因此读《文心雕龙》切不可跳过这一部分。
书之下二十五篇,是刘勰所说的“割情析采”部分,大抵可归为文术的范畴,即创作论。按照刘勰的篇章排列,参照詹锳先生《刘勰与文心雕龙》一书的梳理,《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情采》《熔裁》属于创作论,《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隐秀》《指瑕》属于修辞学,《养气》《附会》《总术》《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大抵归于文人修养。
今人研究《文心雕龙》,多从文学理论出发发掘其价值,讲的最集中的是《神思》《体性》《风骨》《通变》《情采》《时序》《物色》等篇。而这些篇又确实是最有理论价值的部分。
文章写作,首在运思,故《文心雕龙》下篇的第一篇就是《神思》,重点论述文章构思中思维与外物的互为作用关系。“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其关键是打通作者思维,调动辞藻等表现手段,实现对对象的充分表现。《文心雕龙》虽然广论文章写作,但此篇所论,“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并驱矣”,显然说的是诗赋等文学作品的艺术思维,因为此处所说的神思,要有情感,要联想,甚至虚构。因此读《神思》,还要参读同样涉及到写作中作家主体与万物关系的《比兴》《物色》诸篇。
既然写作是写作主体与表现客体的关系,所以主客体都制约影响到文章的水平和风格,“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也”。《体性》篇专题探讨作家的才、气、学、习对文章风格形成的影响。这也是中国古代首篇研究作家主体与风格关系的文章,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刘勰主张文章尊“体”,反对文体讹滥。“体”既是体裁,亦指体制、体统,其重要方面之一,就是文章写作中要处理好的内容与形式关系。故《文心雕龙》设《情采》篇专门论述此一问题。情,即情感内容,采,即辞藻文采。刘勰强调二者是互为依存的关系:“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刘勰把古今文章概括为两种写作取向,一是《诗经》作者的“为情而造文”,一是近人的“为文而造情”,并且批评了后者的“采滥忽真”“繁采寡情”。文意与文辞涉及文风,针对六朝讹滥文风,刘勰提出了理想的文风:“风骨”。学界关于“风骨”争论很大,我认为重要的是把握住《文心雕龙》的主要论述:“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俊爽,则文风清焉”,“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即文意鲜明,文辞凝炼。
如本文开篇所言,《文心雕龙》涉及文之方方面面,此短文所举不过是其荦荦大端而已。
(“怎样读经典”由中华读书报、杭州骉马文化传媒公司联合推出。本文作者为国家图书馆原馆长,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