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格言对跨入书籍殿堂的“书蠹”们的功效仿佛是不大的,对正在书籍阶梯上的攀登者,却很能起到励志的作用。
我的阅历有限,记忆力也极差,平时能记住的“读书格言”都是很普通的“舶来品”,如英国思想家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苏联作家高尔基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不过,于生活中常常引用并借以自我解嘲的,倒是纯粹的“国粹”,即陶潜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至于陶夫子后面补充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境界则是不敢奢望的。
所谓格言,都起码应该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简约上口,二是富于哲理。但掌握了这两个原则也未必能写出好的格言。因为实在地说,格言不是写出来,而是从心底流出来的。像诗人的创作,非有灵感不能期遇,非有文字功底不能表现,真所谓可遇不可求,遇上未必留。
有时候,为了某种功利目的或怀着某种良好的愿望撰写出的“格言”,其意味很可能适得其返。如国内某读书大报“读书格言”征文里的这一条:“快乐着你的快乐,痛苦着你的痛苦,书是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爱人。牵她的手,你会满足一辈子。”整个一个港台流行歌曲的翻版。 还有某部大型读书工具书里的这一条:“书籍是天才留给人类的遗产,世代相传,更是给予那些尚未出世的人的礼物。”──不知是翻译出了问题,还是别的原因,如此累赘罗唆的“读书格言”,如果我不说,你很难相信是出自美国大发明家爱迪生之口。
格言不仅是为了励志,也有向人劝诫的意思。有人把“谁都不会死读一本书,每个人都从书中研究自己,要不是发现自己就是控制自己”也当成“读书格言”,其实,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这段话,说的不过是他自身读书的体会和自我反省,是向己而并非对人的。
读书格言的确是读书人经验的积攒,内中不乏经验和智慧,但各人的情况不同,感受也会千差万别。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说过:“就一百个问题读一百本书,不如就一个问题读十本书”。这当然是研究学问的门径,凡是有过研究经历的人大概都不会反对。但按照俄国文学评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我所读过的每本书都是精华”的自诩,人们连十本书似乎也没必要读,只要读一本书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中国人谈读书,大多反对贪多。宋代大学者朱熹说:“读书贪多,最是大病”。清代大画家郑板桥也说:“读书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即使那句亘古名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依现在的标准,也算不了博览。那么,怎样才能算是真正的读书呢?还是宋儒程颢总结得好:“读书要玩味”。
“格言”既然有励志和劝诫的功能,当然也就不避从反面的激刺。在这类“读书格言”中,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句子最有名:“人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至于古人所谓“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对我们大多数现代人来说,要求就未免过高了。中国人喜欢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忙碌的现代人都达不了标而生得 “面目可憎”,不要说眉目传情了,就是相对而视,怕也是要令对方作噩梦的。
事实上,读书乃趣味之事,其绝妙处往往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读书格言不过是通往读书小径的路标,并非读书本身,说得再好,也不如实行起来开心。法国作家左拉说:“我有了面包和马铃薯便足以充饥,偶尔搞到一支蜡烛,能在夜里读书,便有升天似的快乐”。左拉的乐趣,是只有读书有味的人才可体会的。宋人晁冲之,进士出身,因党祸而避居山野,饱读经书,喜好田园,颇有隐士之风。他的《夜行》诗记录了游历它乡时的偶遇,诗云:
老来功名意转疏,
独骑瘦马取长途。
孤村到晓犹灯火,
知有人家夜读书。
古代读书人看到烛光耕读,一如现代读书人看到长窗下的台灯侧影,心里会真切地一跳,他们宁可相信那灯光下的人,一定是在读书。因为那个画面太温暖,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