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通过翻译的阅读——我眼下还喜欢的六本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08 次 更新时间:2021-10-06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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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周兴  


我在绍兴南部的会稽山里长大,老家离绍兴城有四十多公里。我念中学时正好是1970年代后期。当时农村无书可读,虽然老家有个优良传统,好些人家喜欢在大门上书“耕读之家”四个大字,但没书怎么“读”?我在乡下上完中学,1979年高中毕业之前根本就没看到过什么课外书。1979年去报考中专,没考上,家母就让我拜师学艺,准备当一名泥水工。拜完了师傅,有一天我竟突发奇想,跟家母说:能不能让我复读一年,也许明年就能考上了呢。家母答道:可以,但只有一年。第二年,我考上了浙江大学,自己选了地质学专业。于是就到了杭州——终于有书读了。

进校后很快对本专业没了兴趣,就自己读文学,并且写诗。混了四年,毕业时报考了北京大学诗歌理论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没考上,被分配到山东泰安的一个高校工作,教“大地构造”去了。又三年,考回浙江大学,成了哲学专业的研究生。这回算是定了型,我终于走上了哲学研究的道路,此后不曾离开。现在回头来看,我差点走上,但未能走上的道路有两条:一是泥水工(做好了就是建筑包工头),二是诗歌研究者(做好了就是文学系教授)。

我的专业是哲学,重点领域在德国哲学和艺术哲学。再具体点,我的学术经历可分为三步,也可以说是我的三个重点:海德格尔-尼采-艺术哲学,分别主编了《海德格尔文集》(40卷)-《尼采著作全集》(14卷)-《未来艺术丛书》(计划30卷)。我大致已经做了30年的海德格尔,还没结束;又做了十几年的尼采,差不多做到一半光景了;艺术哲学虽然是我早就开始关注的一个领域,但其间经常断断续续,总体上还处于学习阶段,还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是我今后几年的工作重心。

世上好书多。但我大概是比较挑食的,不想无节制地读书。生命有限,光是西方哲学史上各种人物的著作,都要读下来,岂不是要把人累死?在专业学习的过程中,对我影响比较大的哲学书应该是下面三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阿佩尔的《哲学的改造》等。康德这本《纯粹理性批判》是我在硕士阶段读的,中德文对照着读,又有浙大盛晓明老师课堂上的讲解,自己觉得收获最大;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是我读得最久的一本,硕士和博士阶段都在读,因为属于我的研究课题的范围,但读得比较笨拙,至今也不能说完全掌握了;再就是刚刚去世的阿佩尔的《哲学的改造》,是我在博士阶段完成中文翻译的(根据英文选本,与陆兴华合译),也是我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哲学翻译著作,通过该书的翻译,我获得了对当代哲学的宏观理解。

当年为了准备博士论文,我集中研读了海德格尔的后期主要著作,养成了边读边译的习惯。博士毕业时(1992年),我已经把海德格尔的著名“三路”《林中路》《路标》《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译好了,密密麻麻写了三大本。毕业后,我花了几年时间把这三大本录入电脑,做了补译和修订,就拿去出版了。

我相信,翻译是最严格意义上的阅读。在翻译中,你得读懂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而且得把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转化为自己的母语,容不得一点儿马虎;哪怕原文有误植和错讹,也要一一加以澄清。还有,需要指出的是,就欧洲语言-汉语的翻译来说,因为两者没有对应的形式语法结构,这种转化的难度必定是最大的,远甚于欧洲语言内部的相互翻译。

不过,翻译是一回事,读懂文本恐怕还是另一回事。有的书是我自己翻译的,在句法和语义上应该是弄懂了(当然翻译永远有失误),或者当时以为自己弄懂了,但后来重读,发现还有未尽之义,含着此前没有读出来的意思。对于一些经典来说,这是经常有的事了。这也常常让我对经典、对语言心生敬畏。

就我的三个研究领域(尼采、海德格尔、艺术哲学)来说,我目前喜欢的著作大概有六本,多半是我自己翻译的。我之所以愿意推荐自己的译作,倒不是要趁机推销它们,而是感觉对它们更有把握些。

首先是尼采的两本:《悲剧的诞生》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坊间都有不少译本,尤其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估计已经有十七八个不同的中文译本了,可能是被译得最多的外国哲学书了。《悲剧的诞生》是现代美学经典,也是一部文化哲学的名著,尼采在其中反对传统美学的明朗-和谐论,提出了现代性的审美冲突结构;同时,尼采这本书区分了艺术文化、理论文化和悲剧文化三个类型,形成了反苏格拉底-柏拉图主义的批判立场,以及直面虚无和痛苦的生命本体的艺术形而上学理想。要理解现代性美学和现代主义艺术,尼采此书不可不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本人最重视的一本书,此书有一个副标题:“一本为所有人又不为任何人的书”。这个副题已经暗示了这本书的艰难:为所有人写的,但没人能读懂。此书采用散文诗笔法,又隐含戏剧性情节,以文学的非推论(弱推论)方式表达哲思,后期尼采的重大主题如“上帝之死”“超人”“权力意志”“永恒轮回”等思想,均在此书中获得了隐秘呈现。再补一句:此书还是哲学美文的典范。

其次是海德格尔的两本:《林中路》和《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说到海德格尔,大家更熟悉的是他的《存在与时间》(1927年),后者是20世纪的哲学经典。再说了,如果海德格尔有第二本代表作的话,我会举出他完成于1930年代中期,而迟至1989年才出版的《哲学论稿》——但这本书不可读,大概是20世纪最神秘的书。我为何要在此推荐《林中路》和《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这两本呢?我想首先是因为可读性。当然这两本书也一样晦涩,义理极为深奥,说它们可读,不无勉强。只不过,这两本书虽然晦涩,但表达是稳重的,又是有趣的,是有牵引力的。如果有人夜间无眠,我会建议他读书,要读那些有趣又不好懂的书,比如《林中路》之类。其次是因为这两本书含有了不起的思想。《林中路》的第一篇“艺术作品的本源”(1936年)就被伽达默尔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美学经典——好像没有说“之一”。在这个译成中文约4万字的短小的艺术哲学文本中,海德格尔创立了一种艺术现象学或者“真理美学”,试图给出一种非美学的或后美学的艺术理解方式。另一本《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是海德格尔1950年代关于语言问题的文集,篇幅不大,但却是有史以来对语言问题的最深、最玄的思索。语言本身就神秘,今人只知道把语言当工具,其实语言规定着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语言的这样一种规定力量,当然是不易解说的。

最后是当代艺术(艺术理论)的两本:一是博伊斯的《什么是艺术?》(韩子仲译),二是基弗的《艺术在没落中升起》(梅宁、孙周兴译)。这两本都是谈话录,不能干脆说是两位当代艺术家的“个人著作”,但两书的主旨和基本内容却是属于这两位艺术家的。作为战后德国最重要的艺术家,博伊斯是当代艺术的真正开创者,为德国当代艺术的兴盛奠定了基础,但博伊斯本人的“著作”却只有这本《什么是艺术?》,是他与学生在工作坊里的对话。由此也显示了这本书的特殊意义。博伊斯在该书中传达了自己的“扩展的艺术概念”,为当代艺术作了观念上的论证。《艺术在没落中升起》是当代德国最有影响的艺术家之一安瑟姆·基弗与一位艺术史家的长篇对话,也是基弗第一次系统阐发自己的当代艺术哲学体系,传达了一种具有现象学和神秘主义色彩的艺术理想。本书活泼而又深邃,十分好读。要真正了解当代艺术,博伊斯和基弗的这两本书是必读的。

以上六本是我眼下还喜欢的书,是我——通过翻译——真正深入阅读和研究过的。特推荐给读者,希望诸君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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