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吉林长春某高校发生了一起因教师插队而引起的师生言语冲突事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群准备参加下午考试的学生在教学楼里等电梯，一名女教师带着几名学生走过来表示要先上，等电梯的学生提出异议，结果引发了这名教师一通“不尊师”“没家教”之类的训诫，而一名学生也不甘示弱，他表示：“我的家教就是不插队”。

如果仅从这个事件本身看，这名教师无论是先前的插队，还是随后的发飙，都有失体统，错上加错，无可辩驳。但问题是，一名教师为何会因一件小事而大发雷霆，以至失态呢？

个人修养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教师之间各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如果从教育体制上看，高等教育“大众化”的代价不仅是入校大学生的整体文化水准在降低，教师形式上提升的任职资格，也无法扭转整体水准的持续走低。可“不插队”只是一般的社会公德，任何公民都应该具备，大学教师在这个问题上也未必具有典型性。

不过，这名发飙教师提及的两个关键词，在无意间透露出一点她如此失态的原因。其实，这两个关键词也反映出大学教师的基本境遇，并且凸显了当下大学教育存在的深层问题。

第一个关键词是“不尊师”。在如今的大学里，教师渐失学生尊重已不再是什么罕见之事。

对教师而言，教学作为首要职责，也是职业荣誉感最主要的源泉，但恰恰是课堂上学生的表现正在摧毁着教师仅存的荣誉感。

前几天，一名在高校任教近二十年的教师在微博中就谈到，他上课之前特别地煎熬，因为他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吸引学生朝前排坐，更无法唤醒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学生。这还只是大学中最常见、最易被感知的一种情况。

另一种情况不太为大学以外之人所理解和感知，却让教师刻骨铭心。这种情况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在课堂上，学生不再是以“求知”，而是以“审视”的眼光对待授课的教师。

从地位上看，“求知”是“居下”，“审视”则是“居上”。也就是说，原来的向上学习的渴望，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居高临下的观察所取代。这一“地位”改变与“权利”意识的增强无关。说白了，“居高临下”的考察是出于“我交了学费，你必须提供我要的服务”的“甲方意识”。

就态度上言，“求知”充满了虔诚，“审视”则不免挑剔。所以才会有教师使用PPT就等于“照本宣科”，不再去注意PPT里教师的独立见解；教师根据教务部门的要求使用教材，就把“教材陈旧”的责任全推到教师身上；教师讲授理论知识就是“与社会脱节”，不涉及考试、考研、考证的内容，就是“尽讲没用的东西”。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学生的表现都在促使教师角色的转变。而由原来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变成“知识服务人员”，不仅是对传统教育理念的挑战，也让多数教师变得难以适应。

当然，学生也不是不尊重所有的教师，他们的“尊师”是选择性的。他们尊重有职务、有资源和有名气的教师。其中自然也有程度差别，在权重上，职务优先，资源次之，名气稍逊。可是，在大学里，这三类教师并不占是大多数。因此，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就容易被排斥在“尊师”的目录以外。

不被尊重，就容易失去角色自觉，而没有角色自觉意识，就可能突破道德界限，那名发飙教师的一时失态应该与此有关。

另一个关键词是“没家教”。记得一位著名学者在分析上世纪初中国的“反传统”思潮时，提到一个以前被忽略的倾向，即在“现代”的名义下，家庭把教育的责任完全推卸给了学校和社会。现如今，这个倾向可谓愈演愈烈。

教育的责任被推卸给学校之后，学校就要对学生负全方位的责任，而家长则是出钱购买“服务”的一方。正因为如此，稍有闪失就会被家长追责，以致很多二本、三本的高校只能以“不出事”为管理和教育的原则。

在以前扮演“传道、授业、解惑”的角色时，教师还可以勉强承受全责教育的负载，所以才会延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可是，在作为“知识服务人员”的时代，要由“居下”的一方扮演“居上”的角色，矛盾冲突就比较明显。

至于有的网友指责那名发飙教师利用“尊师”来“搞特权”，应该是既不理解“尊师”之内涵，也不了解高校的实情，更没有意识到当下大学教师的角色转变和现实境遇，因而被事件的表象所蒙蔽。

事实上，“尊师”是尊重教师之人格，它与个人的水平无关；“尊师”也是对启发和教育自己的人的一种感恩方式，属于学生的基本修养；懂得感恩也是人之为人之基础。现在的疑问在于，大学还有没有能力或可能将此类美德延续下去，并且向社会推广？这也是当下大学教育管理部门应该认真面对的问题。

（刊《中国科学报·大学周刊》2023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