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重建道德,首先必须理解导致道德解体的根源。当社会处于愤怒氛围的时候,人们就很难理性地看待问题,也很难理性地选择道德重建的途径。对道德的衰落不能冷漠,道德的重建也需要激情。不过,激情很容易导致人们对道德衰落或者重建的意识形态化的诊断,就像古人所说,“病急乱投医”。要找到有效的重建方式,就必须对道德衰落的根源进行理性的分析。
左派指责市场经济摧毁中国道德
那么,中国社会如何看待今天社会道德衰落的根源呢?简单地说,左派指向市场经济,认为市场经济是根源,而自由派则指向权力,相信是政治权力导致道德衰落。尽管还存在着其他不同种类的看法,但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左右这两大派看法占据了大部分讨论空间,而且两派极其分化,没有任何共识。它们之间的争论与其说是对具体社会环境和政策的争论,倒不如说是对各自所信仰的意识形态的辩护。结果,自然对道德的重建并没有什么真实的用处。
一般而言,左派的理论来自马克思及其相关的新马克思理论的各个变种。马克思强调资本对社会道德的负面影响。资本的本质就是要把一些事物,包括社会关系,商品化和货币化。社会关系的商品化和货币化导致了社会道德的衰落甚至解体。这个分析并没有错。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的左派指向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比较极端的左派相信这些都是邓小平的错。如果不是邓小平把市场经济引入中国社会,中国社会不至于面临道德解体危机。这些人因此开始怀念毛泽东起来,把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视为是一个道德高尚的社会。有人甚至提出要回到毛泽东时代。
这种看法在年长者那里流行,怀旧是今天中国社会的一大趋势。更重要的是,这种情绪也存在于那些并不理解毛泽东时代到底是怎样的年轻群体之中。和年长者不同,年轻人认同毛泽东不是根据生活经验,而是根据对毛泽东思想的文本解读。
但左派面临两个大问题。第一是如何解决。马克思从资本的本质出发分析了道德解体的根源,但并没有找到解决方式。马克思主义的解决方式是消灭资本主义,消灭市场。因此,所有共产主义国家当时都把消灭资本主义作为自己的政治目标。但很显然,这个大试验被证明为失败。
那么,贫穷社会主义之下有没有高尚的道德?显然没有。在西方,市场经济对政治权力,或者资本对政治权力构成制约。但在贫穷社会主义下,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一体化,政治控制并不受任何的控制。政治和经济的一体化导致了权力的腐败,很难说是道德的。尤其是当时贫穷普遍,人们基本生活得不到维持。贫穷生活产生不了道德。
第二,不管其有多么大的缺陷,市场经济是人类迄今为止所找到的最好的创造财富的机制。没有市场,就没有有效的财富创造机制,就没有小康生活。无论在西方还是亚洲,市场经济造就了庞大的中产阶级,也就是中国所说的小康社会。如果没有市场,国家所主导的经济活动更会创造出另一类更为严峻的不公平,就是前东欧学者所说的“新阶级”。这是一个以政治权力为基础的官僚阶级,垄断着国家的大部分经济资源。今天中国左派可能会举出一些例子来证明国家主导经济的优越性,无论是一个村、一个镇,还是一个市。的确,人们可以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
但是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政府(权力)主导的经济发展,在一定的阶段是可以达到高速的发展。毛泽东时代下中国曾经有一段时间也经历过高速的发展。问题在于其不可持续。从历史经验看,国家主导的发展没有可持续性。第二,今天中国一些富有的村、镇和市在政府主导下得到了很快的发展,其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政府主导本身,而是政府充分利用了这个村、这个镇、这个市之外的市场机制。没有市场机制,它们同样得不到发展。
简单地说,要通过消灭市场经济而转向国家权力来解决道德问题,除了怀旧和理性主义色彩,并没有可行性。
右派指责权力摧毁中国道德
那么,自由派的观点又怎样呢?与左派相反,自由派指向权力,认为是权力寻租导致中国社会的道德衰落和解体。在自由派看来,政治制度是道德衰落的关键。他们把中国很多社会问题包括道德视为政治权威主义的结果。因此,他们提倡通过市场化和民主化来解决道德衰落问题,重振道德。市场化的目标就是把政府和经济脱钩,而民主化的目标则是制约政治权力。如果左派的样本是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自由派的样本则是实行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的西方国家。
不过,自由派也同样解释不了很多问题。中国的很多道德问题固然和政治权力有关,但市场并不是解决道德的途径。市场化在通过扼制政治权力而解决了一些道德问题的同时也产生着其他无穷的问题。历史地看,市场的发现改观了人类的经济发展史,为经济发展提供了莫大的动力。但同时,也为人类的道德体系带来了巨大的挑战。马克思曾经把西方很多道德问题归之于市场化。“看不见的手”(市场)的发现者和提倡者亚当·斯密也著有《道德情操论》,强调道德情操在一个社会运作过程中的至关重要性。在西方道德体系发展过程中,宗教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西方的宗教改革既为资本主义精神的崛起提供了精神条件,但资本主义的兴起对以宗教为基础的道德产生了很负面的影响。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以及社会流动的增加,尽管宗教还是一种非常重要的道德资源,但政府或者说政治权力扮演了很重要的道德资源。这并不是说,政府取代了宗教提供的资源。而是说,政府为社会道德的重建提供了社会基础,主要是通过对社会提供保护机制,例如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公共住房等人们称之为“公共产品”(public goods)的公共服务。社会保护机制极其重要,没有有效的社会保护机制,西方道德的转型不可能实现。很显然,政治权力并非和道德相悖。西方从早期原始资本主义发展到后来比较人性化的福利资本主义,这本身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这种转型是社会改革和政治改革的结果。
从今天美国和西方社会道德状况看,市场化和道德之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存在。例如这次金融危机可以理解为金融部门过度市场化的结果,或者说缺少政府对市场的规制的结果。金融危机对西方的道德体系产生着负面影响,包括商业道德和一般人的社会道德。
回到中国的情形,自由派很难回答左派所提出的很多问题,即市场化对道德的负面影响,其所提出的去政治权力化的主张在实际生活中也毫无可操作性,只不过是一种过度理想罢了。
很显然,无论左派还是自由派,双方都有些道理,但哪一方都没有找到解决方式。一方是怀念毛泽东,一方是怀念西方,没有别的了。实际上,如果人们能够从经济、社会和政治三者的互动关系来看问题,会比较清楚。无论从西方的历史还是中国的经验,政府权力站在哪一方,是资本还是社会,就会产生不同的政体,也就会改变经济和社会领域的平衡。所以政府和政治权力很重要,是个平衡器。这三者一旦失去平衡,道德的社会基础就会遭到破坏,社会道德就会解体。
本文摘自《郑永年论中国:中国的文明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