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接受的是正统的政治教育,岁月流逝,许多内容早已模糊乃至淡忘了,然而,有些教条却依旧在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其中一条,就是:“宗教是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
到了韩国,对一切都感到新鲜,自然也关心当地民众嗜食“精神鸦片”的情况。因为多年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直觉告诉我,要认识一个社会、解读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接触与了解该社会的宗教信仰状况与特点,往往是事半功倍的捷径。
韩国人的宗教信仰是真诚执着的,但这中间却透露着理性平和的色彩,远远不至于疯狂或迷乱。也就是说,他们对自己所皈依信仰的宗教持虔敬肃穆的态度,是出乎内心的渴求与精神的安顿之需要,而超越了单纯功利的层面(国内不少人是抱着现实功利目的才信教的,譬如,为求子去拜观音),这种心态下的信仰选择,就不能不真诚执着。同时,民主自由精神哺育下成长起来的韩国人,在宗教信仰问题上也秉持宽和包容的态度,既执着自己的信仰,也尊重他人的选择,皈依不同宗教的人们之间互相包容,和睦相处。所以,韩国社会上宗教虽多种多样,有基督新教、佛教、天主教、儒教、圆佛教、天道教、大倧教、甑山教等等,但这些年来从不曾听说发生过什么宗教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讲,韩国民众的宗教信仰又不是疯狂或迷乱的。
韩国人对宗教的真诚与执着,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看来,可以说是到了令人感动的程度。圣诞节的平安夜,首尔明洞大圣堂的广场拥入了数以千计的天主教信众,在凛冽的寒风里,他们神色庄重肃穆,静静伫立在那里,等候进入教堂参加由枢机主教主持的子夜弥撒。一站就是数个小时。当可以入场时,他们极有秩序依次鱼贯而入,没有一个人插队挤塞,尽管排在后面的人群,最终进不了教堂,只能到另一个场地观摩弥撒的现场录像,可是他们却依旧安之若素,没有丝毫的急躁与抱怨。这是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恰恰又是基于纯正信仰的结果。
还是明洞大圣堂的情景。每个星期天从早到晚,这里有多达10场的弥撒,每场弥撒都挤满信众。弥撒中有一个环节,就是信众向教会奉献。这时,在庄严悠扬的音乐伴奏下,唱诗班的歌声在教堂大厅里回旋缭绕,而人们则依次上前,将一万、五千、一千等面值不同的韩币庄重地放入募捐花篮里,没有人例外,没有人犹豫,也许在他们心里,早已把这种奉献,看成是自己实践宗教信仰的一个部分。而看看国内的教堂,弥撒同样有募捐这个程序,可又有几个人在那里捐钱奉献的。奉献的做法虽小,但却反映了中韩两国民众宗教意识的差异,中国人皈依宗教,多出于功利的考虑,为的是多索取;韩国人皈依宗教,多出于信仰的驱使,为的是多给予。
正是因为有多给予多付出这样的初衷,韩国人为宣传宗教、传播信仰的努力可谓不遗余力,有时甚至到了“犯傻”的程度。
我的几位同事租住的房东一家是虔诚的基督新教信众,自从我的同事们入住开始,这一家人便对他们发起了凌厉的“攻势”,带他们去教堂参加免费的韩语学习班;招待他们游览汉江;还时不时请他们享受韩式烧烤;目的就是一个,即为了把上帝的福音传播到我那些同事的心中,争取他们能早早皈依天主,共蒙基督的荣光与恩宠。我那几位同事都是光荣的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当然不能为几顿烤肉而丧失了正确的政治立场(尽管不违拂人家的美意,烤肉是照吃不误),最后只好让房东一家人深深失望了。
在韩国,宗教具有极其雄厚的社会群众基础。据韩国国家统计局提供的“2005年度韩国宗教人口统计”的数据显示,在全韩国4700多万人口中,有宗教信仰的,达到2500万之众,超过了无宗教信仰的人数(2180万)。而且宗教信仰的人口仍在呈示增长的趋势。这一点,用1995年的统计数据作比较,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当年全韩国人口数为4455万人,其中有宗教信仰的,为2259万人;无宗教信仰的,为2195万人。从1995年到2005年,十年之中,韩国人口总数增长约250万人,可无宗教信仰的人口却不增反减,在整个人口比例结构中,有宗教信仰的人口比例又有了一定的增长。当在一个国家里,有宗教信仰的民众超过总人口的一半以上时,这个国家的宗教基础自然是雄厚坚实、不可动摇了。
韩国民众的宗教信仰,呈现多元化的特点,以佛教与基督教(包括新教和天主教为大宗)为主,占全体有宗教信仰人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其他像儒教、圆佛教、甑山教、天道教、大倧教规模都比较小,多则10余万,少则数千人,而且地域分布已受限制,往往是地区性而非全国性的。例如,儒教就仅仅流行于经济相对比较落后、风气比较纯朴和闭塞的安东、江陵一带。
同时,韩国的宗教结构变化,也曲折地反映出韩国社会西化程度的逐渐加深,折射出韩国民众文化心理、价值观念的自我调整。自1995年到2005年,韩国有宗教信仰的人数递增了250万人左右,可是比较本土化的佛教只增加了4万余人;而儒教则更是不增反减,由21万多人,剧减一半以上,只剩下10.4万人左右。相反,信仰西方文明的主体宗教——天主教的人数则迅速增长,由295万猛增到514万多人。由此可见,尽管不少韩国人在那里侈谈韩国是今天东亚儒教文化中心,中华古典文明在韩国保留得如何怎样,但客观事实却是,西方的强势文化正越来越主导着韩国人的精神生活。天主教的蓬勃发展,所传递的正是这样的信息。因此,面对这样的现实,却依旧高谈阔论儒学的复兴、东方文化将成为未来的世界文化主体云云,就不免是自欺欺人的“意淫”而已!
不过,值得关注的是,尽管近十年,韩国信奉基督教的人数有了较快的增长,已超过信奉佛教的人数,而且有进一步拉开双方距离的趋势。但是,从统计数据中可以看出,这主要是天主教部分的增长,信奉基督新教的人数在这十年中,不仅没有增长,反而略有减少,由1995年的876万人,减至2005年的861万人。其绝对总数虽然仍大于天主教信众人数,但两者之间的差距,却由1995年的近3倍,急速缩小为2005年的不到2倍。
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是十分复杂的,值得宗教研究者进行深入的研究。我个人的猜测是:天主教更注重家庭伦理,在堕胎、离婚等敏感问题上持比较保守(也可以说是稳妥)的立场,这对重视社会和谐、强调家庭生活、提倡礼乐秩序的韩国社会来说,或许更容易发生认同与共鸣。可见,韩国民众对西方文明的沟通与融合,也自有其主体性的理性选择。
任何宗教,不管其形式或内容如何,其精神实质都有着根本一致,即主张公道正义,强调奉献助人,提倡仁慈博爱(所谓的“邪教”不在其列)。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缓释人们的精神紧张,填补人们的心灵空寂,化解社会竞争所导致的戾气,营造社会构建所需要的氛围,称得上是建设和谐社会的润滑剂,追求心灵安顿的避风港。这一点,我在韩国一年生活中有深切的亲身体会。
在一年里,我遇到了太多的感动,为韩国民众质朴善良的情操与行为所折服。在庆州参观佛国寺时,我曾与大队人马失去联系,回头寻找旅游车又不见车辆踪影。这一下,我的脑袋整个大了,满心慌乱,手足无措。这时,是一位韩国老人主动邀我上他的车,赶到石窟庵停车场(佛国寺与石窟庵两处相连,旅游车先在佛国寺放下我们,到石窟庵再接应我们),替我寻找到我们乘坐的那辆旅游车,使我避免了一次重大危机。我拿出1万元韩币略表谢忱(坐出租车还要付费呢),但老人坚决拒收,还用英语客气道别,接着“绝尘而去”。这种既花费时间精力又倒贴汽油费的事情,换了在国内,恐怕是不大会有人乐意做的,就算有人愿意,能不趁机敲你一笔竹杠,也就该谢天谢地了。可韩国人做了,而且是做得那么自然,那么优雅。
春暖花开时节,我与一位中国留学生结伴去仁川江华岛旅游,中午时分,就在江华岛一家餐馆就餐。两人饱餐一顿,也就花了一万元左右。正在庆幸这顿饭物美价廉、委实划算,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店主人——一位老大妈来到我们的桌子前,退还给我们四千元韩币,说是收款时没有算仔细,多收了我们的钱,现予以奉还,并连声道歉,请求我们谅解。这样的场景,我只有在李汝珍《镜花缘》的“君子国”一节中才读到过,可那是小说,而这一回我可是在韩国亲身经历,的确有恍惚隔世的感觉!
京东市场,是我们平时购物的主要处所。在那里,我也时不时见识了韩国人的淳朴厚道。不能说每位商贩都是君子,但要承认在这些商贩中,称得上君子者委实不少。
一次,我看到一个菜摊上韮菜标价一捆800元韩币,觉得物有所值,就掏钱购下一捆。可菜摊的主人只收我500元,说是天色已晚,正降价出售,还来不及改标价,但买卖时则不能多收钱了。过去,我们讲“童叟无欺”,这回可是“内外无欺”了,做买卖到了这种境地,叫你不能不佩服!
又一次,我在一家肉铺子买肉,除了购下一块猪里脊之外,又提出再要几斤五花肉。可肉铺掌柜却建议我不要买他铺子里的,而该去隔壁的肉铺买——因为货源不同,他自己肉铺的五花肉价格相对昂贵,买了不合算。把送上门来的生意主动推辞掉,这真的让我们这些在国内市场上挨宰惯了的书呆子诧异莫名。看来,我们过去积淀已久的“无商不奸”观念,在韩国这个社会里应该要加以纠正了。
韩国人的“君子”之风的养成,我虽不敢说是基于他们的宗教文化;但是,我想这也许还是与他们的宗教文化长期熏陶与感化有一定的关系:当人们普遍服膺与信仰宗教,按照宗教的道德训示为人处世,那么,宗教所提倡的诚信无欺、厚道关爱、乐于助人等美德懿行,也就一定会在人们的行为方式中顽强地表现出来,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常态。这是社会成熟的体现,更是人性亮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