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洋插前,本人上过几年杭州大学历史系的讲台,但第一次在美国大学的讲台上“忽悠”,似乎更值得记忆。
当时作为马里兰大学历史系的美国史助教,我是没有资格独立上讲台的,只能每周两次伺候几个小班的大学生,将教授刚讲过的课程再炒一次冷饭,给学生开个无料而又无聊的小灶。
1989年11月的一天,我的导师要求我上一节有关美国内战原因的大课。那可是坐满了250个学生的超大型的公共必修课,而且学生的水平参差不齐,几乎涵盖所有专业、所有年级、所有年纪(16岁--70岁),因为美国通史犹如中国大学的中共党史,是各专业学生所必修。尤其是,这些美国学生都是从幼儿园开始,无数次地重复听过美国内战史,无数次看过有关的电影和小说,犹如中国的大学生谁不知道解放战争?谁都能对蒋宋孔陈加朱毛的生平轶事说出个子丑寅卯。
所以,本人当时真的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但为了饭碗,只能向不可能挑战。当时的第一个挑战是如何在进课堂时,标新立异地讲出第一句话、做出第一个肢体动作,因为根据教学教法的研究表明,如果第一句话和第一堂课讲好了,那么以后的课就可以“躺”着讲,一旦学生听不懂,学生只能自责自己水平太低。但如果第一堂课讲砸了,那么,学生们会将听不懂的愤怒,都归咎于教授水平太低、英文太烂。
在当时,有关第一课第一句话的选择,我已略知16种流行的不同模式。经过仔细评估,我大胆尝试了其中的第12种:悄悄地提前15分钟进入课堂,犹如一个普通的学生坐在最后一排。上课时间一到,我故意不亮身份,静静聆听学生的各种议论,包括我的长短、高低,因为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今天将有一个来自共产中国的博士研究生,不仅来此班门弄斧,而且有可能给他们“洗脑”。3分钟过后,我突然起立,很幽默地“亮剑”:我就是你们所议论的来自共产中国的“洗脑者”,今天来此讲课的主要目的,是考验你们的“免疫能力”,测试你们发现“污染”、解释“污染”和解决“污染”的能力。在教育学上,这一招的目的是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增加他们的听课兴趣,并给学生留下独特的第一印象。
随后的第一课,我讲的每一部分都是前半段使学生觉得有趣、易懂,后半段却使他们难懂、深思。这种浅出深入的顺序安排十分有效。如果我讲的课太容易,学生马上轻视你;如果我讲的课太难懂,他们将个个打瞌睡;如果我的课前半段难懂、后半段易懂,那么,他们在我讲后半段之前,就已经“用脚投票”,溜之大吉。只有前半段易懂、有趣,才能激发他们继续听下去的兴趣,也只有后半段提出难懂、深思的主题,他们才会在内心里佩服这个老师“忽悠”有术,并为搞懂那故弄玄虚的后半段,不断地保持对历史学的持久兴趣。
我的“前懂后不懂”的“忽悠术”,国内做官的哥们大都如获至宝,因为他们认为向领导汇报工作,一定先要通过“听得懂”的建议,激发领导的兴趣,后要用一些“听不懂”的理论、模型和数据来支持你的建言,促使领导觉得你有水平,只能通过秘书继续跟踪和了解你的高见,最后重视和采用你的建议,促使你忽悠成功,步步高升。
在第一课中,我的“听得懂”的前半段主要是通过故事的方式,风趣地讲解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因为这本著名的小说是北方民众投入反奴隶内战的重要诱因之一,但我由此引出一个惊人的史实:在1619年到1865年近250年的美国奴隶制期间,美国奴隶50人以上的武装暴动只有4次,而1865年到1989年的130年期间,美国黑人的暴动则不计其数。
我的“听不懂”的后半段,主要是通过哪些“听得懂”的故事和数字,提出五大具有“忽悠”性质的问题,旨在促使学生感到困惑和思考:
其一,为什么一个从不主张和从事暴力的汤姆叔叔,却能刺激如此众多的北方民众支持和参与充满血腥暴力的美国内战?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所塑造的主人公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内心充满宽容,从不尝试反抗,但客观效果却促使更多读了小说后的读者,对奴隶制充满了“零宽容”?
其二,如果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一个普遍真理的话,那为什么万恶的奴隶制没有导致奴隶的频繁起义,而1865年后,解放了的自由黑人却举行了层出不穷的暴动?
其三,为什么奴隶主愿意承担巨大的奴隶起义的风险,允许奴隶们每周定期聚会一次,参加教会礼拜?允许奴隶信教是否与美国250年奴隶社会的相对稳定存在关联?为什么一些无神论的领袖们就没有美国奴隶主那点智慧和雅量,允许和鼓励本国民众自由信教,维护社会稳定与和谐?
其四,美国立国的最根本原则是“自由选择”、还是“国家统一”?当时南方的奴隶主就提出这一世纪之问:当初加入联邦是自愿,为什么现在退出联邦就没有选择?而且,选择奴隶制与选择自由劳工制一样,也是个人的自由,加上,奴隶是当时奴隶主合法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北方凭宪法的那一条可以用暴力强迫南方留在联邦?又凭那条法律可以使用武力无偿剥夺南方的私有财产(奴隶)?
其五,美国民主的本质是妥协和中道,而基督教的本质却是黑白分明(天使与魔鬼、天堂与地狱、真理与谬误,没有第三者选择),但为什么两者竟然能够和谐地构成美国文化的主流价值?
上述“听不懂”的问题,确实使那些已经上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美国史课的美国学生,领教了来自共产中国“麻烦制造者”的“狡辩术”、“抬杠术”和“忽悠术”。而且通过提问,我及时将学生分为支持南方和反对南方的两派,让他们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自己所处的时间和地点,各自站在历史的角度,互相反击和辩论,但必须遵循历史研究的三大底线:言之有据、互相尊重、价值中立。
当然,在第一课中,我也第一次领教了美国大学的师道是如此没有“尊严”,斯文可以如此“扫地”,因为学生可以随时打断我的讲课,甚至可以不举手,开门见山,尤其是我的一系列“哥德巴赫”猜想,导致课堂像个菜市场,人人可以“吆喝”。而且,课堂上,几乎人人一瓶饮料,个个二郎腿高跷。于是,当时我是多么怀念在我们的大学时代,学生向老师起立鞠躬、给老师端茶送水、帮老师擦黑板、找粉笔。
不过这些都是少见才多怪,经过以后20余年教学生涯的熏陶,我才真正体会到美国师生之间“忽悠”和“被忽悠”的机会和权利绝对是平等的。
稿于2010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