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文革”青年是唱着“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战歌长大的,自然对台湾同胞既同情,又好奇,但更多的是戒备和警惕。
与台湾同学的第一次野餐是我与同系的一位台湾同学共同撮合的。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的国语特别柔和,尽管不习惯,但却觉得温馨,没有火药味;第二印象是彬彬有礼,言必称“您”,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而且非常乐于助人;第三印象是绝不谈两岸政治,故意回避这类敏感主题,为了维持我们的同学加朋友的友好关系。
鉴于当时两岸的同学大多是鸡犬相闻、基本互不往来,我们共同认为:两岸通邮、通商、通航,不如通话、通情、通心,甚至通婚。于是,在1986年4月下旬,我们凑合了一批来自两岸三地的同学举行野餐,岂不知,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尴尬,“笑果”十足。
在野餐中,一位大陆同学好奇地问一位台湾同学:“你们台湾同胞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结果引来她一脸愤怒:“你们大陆人才是真正地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于是,我们得出结论:基于这一同文同种、同偏见共夸张的现象,两岸就应该统一。另外,在不经意的聊天中,大陆同学总称:“解放后”,台湾同胞必称:“沦陷后”,最后,大家约定,共同使用:1949年以后。
此同时,在野餐中,一些大陆哥们大秀“白字经”,什么“战战克克”(战战兢兢)、“鬼鬼崇崇”(鬼鬼祟祟),什么太阳“再再升起”(冉冉升起),结果,台湾同胞当真了,公开质疑:你们的素质怎么这么低啊,连“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还号称是大陆精英,可想而知你们一般大陆人是个什么水平!结果,这些经过文革的老红卫兵也不示弱,高声嚷嚷:我念白字就是给你们这些白痴听的,真是鸡同鸭讲!我赶快出面解释:这是一种红色幽默,尽管我们是同文同种,但政治和文化背景不同,应该相忍为和。我并举例:我们观看美国的脱口秀,尽管大致能够听得懂,但就是不会笑,而美国则是笑得前仰后翻了,就是这个道理。
但一位台湾同学继续大做大陆简体字的文章,质问道:繁体字的“爱”是有一个心的,为什么大陆的简体字要把“爱”的“心”给挖走?难道你们的爱就是无心的爱?你什么不好简化,偏要将最核心的“心”给简化掉了?还有,哪一个“关”是没有门的,你们的简体字硬是违背常理,将“关”的门给撤了,三海关成了一个没有门的关,荒诞透顶!
发现火药味太浓,我赶紧按响了迪斯科的音乐,希望以两岸同舞来降温。可是,大陆哥们大都站在旁边傻看,也许正在气头上,也许不好意思,但台湾同学则兴高采烈、如痴如醉。一曲终了,一位大陆同学在录音机里放进了一盘文革“红曲”,这下可轮到港台同胞傻眼了: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老红卫兵们,突然想吃了药似的,个个进入了疯狂的境界,踩着“敬爱的毛主席”这一名曲的节奏,完全到了忘我的境地,也许是为了向台湾同胞“示威”,也许是洋插压抑太久,这些大陆同学显然有所夸张的故意发泄,简直到了“群魔乱舞”的程度。
这一景象给许多台湾同胞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1995年当我应邀访问台湾时,9年前的一位参与者还与我谈起这一“恐怖”的情景。他说:我当初简直吓坏了,并立即联想到,原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也是这样,像吃错药似的。但现在理解了,因为一个时代一个歌,每一个人心里都保留着同一个时代的歌,而且只有这样时代的人才有共鸣,这也是老歌的魅力。
留下这段文字也是对当初两岸文化隔膜、社会隔阂和政治隔离的一个小小的见证。现在美国的两岸同学和同事之间,已经能够调侃自如。最近,学校来了一位新教授,我问:你从哪里来?他答:中华台北。他问:你从哪里来?我答:蒋公故里。
行笔如此,按惯例,又该总结攫取“第四桶金”的心得了,但“太座”发话了:不要把读者当白痴,点到为止就好,不然就是画蛇添足了。毕竟男女有别、文史不同啊。暂且听她一回吧,反正此时我已是才思枯竭了。
稿于2009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