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2月初,我遭遇了洋插美国之后的第一次“滑铁卢”。由于办理出国手续的拖延,我是在开学后的两周才报到,第一堂的美国经济史课就是一次书面考试,仍在倒时差的我,睡眼惺忪地盯着考题发愣:“为什么1890年代是美国经济史的一个重要时代?”搜肠刮肚一番之后,突然灵感上来:1890年代不就是我们伟大的列宁同志所说的帝国主义阶段吗?那自然就是“垂死的、腐朽的、垄断的资本主义”,既是最高的、更是最后的阶段,行将就木!
于是,信笔塗来,把1890年代的美国描述得如人间地狱,好不容易“句无伦次”地挤出500字错误百出的中式英文之后,内心一片凄凉和悲哀,我几乎是象贼一样逃出教室。我至今还象保留文物一样,珍藏着这份考卷,因为这是一次犹如白痴加白卷的考试,逼使我十分悲观地意识到,赴美洋插是一场噩梦,因为我们这些“文革青年”学美国经济史不仅难过语言关,更难过意识形态关,必须彻底“洗脑”,一切放空、归零,才能避免鸡同鸭讲的悲剧。当时,真的希望中美之间爆发战争,我们这些洋插青年被遣送回国,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体面回国,既能逃避噩梦,又能保全面子。
经过一周痛苦的等待,那位教授很和善地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然后换了一副严肃面孔说:“我准备给你C+”,(对美国研究生而言,B以下的成绩就是不及格),“因为你写的玩艺完全是胡说八道”。正当我想违心地说一句“谢谢你”的废话之前,哪位教授又换了一副和善面容,简直就是给我洗了一次“三温暖”,说:“你只要在未来48小时之内,将你那些胡说八道的列宁思想找到原始出处,我就有可能改变我的决定”。
于是,我立刻飞奔到学校图书馆,寻找列宁全集。很遗憾,只有英文的马克思论著,却死活找不到列宁的文献,因为在美国人眼里,有了“老马”的论著就足以应付师生的需求了,“小列”和“小斯”的就只能等到图书馆有钱的时候再来伺候了。好在我们学校离美国国会图书馆只有25英里的路程,这样,我在第二天,顶着大风雪,骑自行车、换公交车、再换地铁、另加11号,花了整整4小时,跌跌撞撞地叩响了最神圣的国会图书馆大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列宁全集的书号(真羡慕现在的留学生,可以坐在家里,全天候地在网上享受电子书)。由于国会图书馆是不开架的,于是,又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拿到全集,并找到了那篇可以救我“性命”、保我面子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这一“传世之作”时,图书馆的关门时间到。
这样,我就陷入了极为痛苦的选择:要么回家,明天再来,来回再折腾8小时;要么花费“巨资”,住旅馆,但这将耗尽我整整一个月的生活费,而且,我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现金;要么露宿街头,等到明天开门。为了省钱、省时,保证在明天上课前交差,我作出了平生第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在素有谋杀之城著称的华盛顿,享受一夜流浪汉的经历。当时并没有太多的安全顾虑,因为我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一点不比那些流浪汉有钱,穿草鞋的就是不怕穿拖鞋的,“我是穷人,我怕谁”?当夜,由于气温极低(约摄氏零下10度左右),我与几个流浪汉在有地下暖气的管道口取暖,第一次了解了他们的生活百态和情感世界,他们那种对主流社会的不满、对社会不公的愤怒、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引起了我对社会弱势团体研究的终身兴趣。
第二天,图书馆一开门,我第一个冲进去,将有关“垂死的、腐朽的和垄断的”救命稻草找到,为了省钱,就用手抄,因为复印一页是15美分,几乎可以支付当时国内的一月房租,但是等到快抄完时,突然意识到,那位教授要的是原始出处,于是只能忍痛割肉,将有关内容全部复印。当我在上课前,将经过整理后的所有出处呈现在教授面前时,他十分意外和激动,并说:“我这次可以给你B+。你应该记住,在美国,任何一位教授不能因为学生的离经叛道和观点怪异,就对他进行分数歧视。但是,作为学历史的,出处和注释就是我们的第二生命,我看学术文章,向来先看注释,如有价值,再看内容。”
我的这一段经历立即传遍历史系,于是,老师和同学都给我贴上了一个标签:“来自共产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且,在以后六年的读研生涯中,每讨论一个历史事件,师生们总要问我:“马克思怎么认为?”好像我就是老马的徒子徒孙,这真是赶鸭子上架、逼我为“马”啊!在中国,我们最多只是念了几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二手货,如何能够享受如此抬举和关爱?但是,在美国的研究生讨论班上,要想取得好成绩,就必须经常发表一些与众不同的“奇谈怪论”,于是我只能将计就计、不懂装懂,拼命恶补马列,现买现卖、活学活用,还真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学习成绩迅速上升。毕竟,在美国的人类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界,马列的学术地位不低,我的系主任就是一个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只是颇具讽刺的是,到美国洋插,正宗的“美”学倒没什么学到,反而为了面子和分数,折腾了大量的时间去重温二手的英文马列。这也可算是我洋插美国的“第一桶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