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的洋插知青，还背着沉重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士大夫观念，以为读书人应该是劳心的君子，不屑于苦力的干活。可是，天堂兼地狱的美国现实，逼着我们这些最爱面子的文史知青，必须为五斗米折腰，以食为天、不知“廉耻”。当然，作为一个学美国史的中国人，打工不仅是为了五斗米，而且也是为了体验美国（美其名曰），对美国底层社会和普罗大众的无知，正是我们这些洋插知青的软肋。
1986年3月15日，开始了我的第一次打工生涯。由于我们在校外打工属于非法，所以只能在校园淘金。在美国校园，最没人干、最容易找、工资最低的工作就是在学生食堂打工。几乎没有经过任何面试，凭我1米8的个子和研究生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第一份苦力活。
第一天上班，一眼望去，全是华人面孔，唯独工头是X国人。（在今日美国校园的学生食堂里，中国学生很少是伺候他人的打工仔，而是成为被人伺候的就餐者，牛！）打工第一天，本人就受到了一次震撼性教育：上班，打卡（用机器记录上下班的分分秒秒）；上厕所，请假（男生仅限2分钟，女生则为5分钟）；讲闲话，不准；偷吃食物，严禁；打碎碗盆，罚款；偷懒，警告；再偷懒，开除。
那位工头的办公室还挂了两条“军规”，“第一条：老板永远是对的；第二条：如果老板错了，（看到这里，我满心期待。。。），请看第一条军规”。我顿时目瞪口呆。以前读过上海“拿摩温”欺压包身工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叫“拿摩温”，现在才体会到，这是英文number one（第一）的音译，因为工头或老板就是老大、就是第一。
我的主要工作是洗碗。长时间带着密不透风的塑胶长手套，握着滚烫的水龙头，清洗从自动传送带运过来的各种脏碗、脏盘、刀叉，而且，手必须跟上传送带的节奏，稍不留神，盘子就堆积如山。那时那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卓别林在流水线上像小丑一样跳跃的痛苦，那绝不是喜剧，而是人间最大的悲剧，我们老卓同志是在用流血的心，体会和演绎着以苦作乐的劳工们。
躲在厨房里面洗碗的苦不算苦，苦中之苦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擦桌子、卖饭菜。尽管我们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受到孔孟之道的反面启蒙，但还是知道，“饿死事小、丢脸事大”，所谓的读书人宁愿躲在“水深火热”的厨房里累死、热死，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死、羞死！可是，食堂犹如一家专制的企业，服从是工人的第一天职。
在公众面前亮相时，每当见到一些熟悉的美国同学和朋友，本人常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有一次，正在打饭，远远看到一个同班同学缓缓走来，我不由自主地找借口躲进厨房，如丧家之犬。其实时间久了，发现真是庸人自扰，因为在美国同学眼里，学生打工简直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正常，自食其力何耻之有？好在当时的中国留学生，还没奢侈到在学生食堂花钱用餐，所以很少见到骨肉同胞，“丢脸”仅止于美国本土。
其实，还有比牺牲“色相”更难以忍受的工作，那就是到食堂的厕所打扫卫生。出国前，本人大小也是万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学教师吧，如今竟然自找苦吃！对我而言，这不是扫把扫地，而是斯文扫地！因为平生从未干过如此神圣而又崇高的工作：推上一桶带有清洁剂的水，使用一种极为笨重的拖把，清洗男女厕所的地面。根据打工规章，为了防止可能的性犯罪，打工仔必须在厕所门外高喊三声：“有人吗。。。”由此深切体会到，脸面稀薄的书生宁愿闷声干活，也不愿高声吆喝，就像练摊一样，初次吆喝犹如裸体示众。尤其是那位“拿摩温”，经常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背后，厉声吆喝：“快干活，别偷懒”，真是“熟可忍、生不可忍”啊。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天，一位同胞因为忘打了工卡，被克扣了工资，尽管有众人作证，他确实在当天出勤，但“拿摩温”强硬拒绝，旨在杀猴给猴看。于是，我与两位哥们一合计，联合了10几位打工仔，为同胞请命，要求“拿摩温”立即纠正错误，不然将在一小时内举行罢工。当时立场强硬的动力是对这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所谓饭碗，实在没有什么留恋，正好借此机会，锻炼一下在美国立身存命所必需的造反本领。由于“拿摩温”的拒绝，我们众志成城，在午餐的高峰时期发动罢工。学生食堂顿时形同地狱，各类餐具堆积如山，学生怨声载道。
于是，“拿摩温”的老板亲自出面与我们谈判，我们就乘机提出额外条件，包括调离“拿摩温”和提高工资（我们当时享受的是全美最低工资：每小时3.35美元），最后一一落实。但在罢工胜利之时，有人建议乘胜追击，而我坚持见好就收，并立即“潇洒”地辞职，以防可能的秋后算账。在此后的岁月里，我继续在各处打工，“享受”和忍受无尽的压迫，但与食堂的苦难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洋插第一工给我的体会至深。第一，对劳动者、“低贱者”、贫困者一定要尊重，尤其是要尊重他们的人格，风水轮流转，今天高高在上者都有可能成为明天的“低贱者”，所以当人们享受“高贵”之时，千万不要成为“中山狼”。
第二，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劳心者，首先需要经历一个劳力者的精神磨难和物质困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经历实在是人生的一大资产。有过“故事”的人一般比较容易宽容对手、平等待人、同情弱者、感恩朋友和奉献他人。
第三，争取权利需要掌握“见坏就上、见好就收”的原则和技巧，该出手时就出手，但更重要的是，该收手时就收手。敢于斗争是英雄，但勇于撤退绝不是狗熊。有时候，退比进更需要勇气和智慧。
第四，西方社会有政治民主，但少有经济民主。美国人民可以在工作之余，自由地骂总统、自主地选总统，但在工作期间，必须接受专制和垂直的管理。同时，在全民选举时，美国实行一人一票，不管男人女人、白人黑人、穷人富人都有一票，但在公司治理时，则是一股一票、多股多票、没股没票。政治民主与经济民主孰重孰轻？民众选票与财团实力谁更具力量？或者说，民治还是钱治？人民大还是金钱大？诸如此类，是美国社会的一大制度困境。
稿于2009年2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