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了洋插第一考、第一劫、第一工这三道坎之后，前方出现了曙光，上帝也开始对我投来了关爱的眼神。
1986年3月的一天，一个美国朋友很神秘、很真诚地向我传达一个福音：上帝爱我。他以为，我听了这句美妙无比的信息会热泪盈眶、感激涕零，遗憾的是，我们来自中国的知青对此却无动于衷，实在有点大逆不道，因为这有点类似在文革时期，有人告诉你：“毛主席爱你”，你要是毫无表情，那将会引起多大麻烦？好在这位哥们大人大量，一点没有上纲上线的意思，只是真诚的邀请我参加他们一个周末的读经班。殊不知，我们这些“有理想、有抱负”的知青是经过洗脑的，绝不能去碰宗教这类“毒品”，但我们又是来自礼仪之邦，不能随便拒绝一位国际友人的盛情，破坏中美关系的大业。
这位哥们不愧为招募教友的高手，见我犹豫，立刻诱之以利：“这个周末的读经班是在一幢郊外的别墅，提供免费的牛排、免费的住宿、免费的交通，还有各类游戏”。这一招果然厉害，使我想起19世纪末在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就是先发放免费的粮食给穷人，以物质为“诱饵”，然后，告诉你，这些救命的食物是上帝的恩赐，如想继续得到这种恩赐，必须入教。当时的我犹如正在“嗷嗷待哺”的饥民，既希望享受免费的牛排，更希望经历群体的聚会，排解孤独的寂寞。于是，欣然答应。
时至周末，走进一位教友的私人别墅，立刻感受到温馨的喜乐气氛。参加者约有15人，人人对我尊重有加，问寒问暖，这是洋插两月以来的首次，从此奠定了我一个毕生的判断：做好人好事者大多是信教的。
读经开始，首先是唱圣歌，然后是祈祷，再就是逐句逐字的诵读圣经，解释经义，讨论心得，观看有关耶稣故事的录像，并穿插一些忏悔、见证，最后再唱圣歌、祈祷。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这与我们的文革经历是何等的相似乃尔？早请示、晚汇报、背诵最高指示、斗私批修、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尤其是聆听这批教友背诵圣经，使我油然想起当年背诵老三篇的情景。看来信仰的内容可以不一，但信仰的形式可以是跨国界、跨阶级、跨人种的人类共同财富。
在丰盛的牛排晚餐之后，我们继续讨论圣经。我凭借大学所学的一点基督教史的皮毛知识，也显摆了一下，结果招来一致善良的批评，因为这些虔诚的教徒认为：上帝是不能用来研究的，只能用来崇拜和服从，研究上帝是对上帝的大不敬，而且研究宗教与信仰宗教是两回事，理性的研究不能代替感性的信仰，信仰是不需讲理由的。我知道闯了祸，这犹如在文革时期，有人说：“我不相信毛主席，但我要研究毛主席”，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面对那些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的教友们，我真的很感激他们的宽容和耐心。于是，我也坦诚相待：没有理性的信仰是不持久的，也是很难为我们这些知识青年所接受的。随后，他们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大陆来的学生很难信仰上帝，我的回答是：“因为我们已经信过了”。这一句回答后来成了一个“经典”，被人到处引用。是啊，一个信过、而且发现被骗的人，是很难再信了，“免疫”能力高于常人。
第二天，我们都像成了好朋友，我把这次读经班当作了学习美国社会的极好机会。在再度开张的讨论中，我又鼓足勇气问了一个本人的长期困惑：一方面美国是民主社会，提倡多元、妥协与平衡；另一方面基督教则提倡一元，魔鬼与天使、地域与天堂、谬误与真理，只能二者选其一，没有第三选择，那么，由民主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杂交而成的美国文化主流，到底是多元文化还是一元文化？结果，这一破问题立即引起热烈讨论，似乎教友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文化悖论。
其实这一问题足以写几本书，在以后的求学和任教生涯中，我不断的鼓励自己和自己的学生，将做学问归纳为主要做三件事：发现困惑、解释困惑、解决困惑。
当我们分别之时，各自充满了感恩之心。临走的时候，我动情地对各位说：“宗教不是毒品（鸦片），而是补品”。如此简单的表白，竟然使几位女教友热泪盈眶，好像在感激一位浪子回头似的。
可是遗憾的是，尽管教友们费尽了心力，希望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在此后的数年内一直积极参加他们的各类活动，但直至今日，本人还是一个“上帝的弃儿”，因为本人实在太理性了，逢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呀”。其实，信仰那玩意是不能打破砂锅的，就像愚公的子孙一旦问老爸：为什么要每天挖山不止啊，那愚公家的挖山大业就难以为继了。
不过有一点使我确信，文明而不极端的宗教能够帮助我们遵守做人的三大准则：和平、爱人、善良。难怪当初美国的奴隶主在天人交战之后，敢于冒奴隶造反的巨大风险，允许奴隶在周日，集中到教堂参加礼拜，因为像住在小屋里的汤姆叔叔，直到临死，也没想过要反抗，而是紧握圣经，低吟道：“我自由了”，并由此贡献了一个相对和谐、和平的奴隶社会。（美国从1619年到1865年的奴隶制历史中，只发生四次50位奴隶以上参与的奴隶暴动，而且都是发生在19世纪上半叶）。
第一次读经使我洋插美国获得了“第五桶金”，主要收益有三。第一，人一定要有精神信仰，但不一定要信仰宗教。一个社会最可怕的不是民众多元和自由的精神信仰，而是什么都不信。人一旦没有精神信仰，那么内心就没有恐惧，行为就不可能有制约，再严厉的法律、再神通的舆论，也只能是事倍功半。第二，宗教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宗教是万万不能的。只要人类社会仍然存在未知的世界和未解的难题，宗教将永远具有生命力。尤其是，宗教是和谐社会的必要元素和强大动力，这一点连万恶的美国奴隶主在300多年前就已感悟，难道我们这些无神论者不应该急起直追吗？第三，任何事物只能相信，不能迷信。宗教不能迷信，科学也不能迷信，因为迷信是愚昧的象征，也是弱者的墓志铭。
稿于2009年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