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赤裸裸站定在采光充足的大厅和比这采光更充足的、如万炮齐鸣般的几十双明亮眼睛的前面,心——反倒一下煞定了——咝咝有声的。这样,就把我刚才进门之前和坐在屏风后面脱衣服时的那一阵阵凝缩身心的羞愧与尴尬、抖散整个心身的惊悚与紊乱,似乎都一下变得可笑了。大厅里静悄悄。这偌大的厅堂里满是人、人头、眼睛。可这里也显得无比空旷辽远,我像站在沙漠里;除了炭笔在纸上“喳喳”响,还能隐隐听到隔挺远的那边球场上飘来的几丝喧闹,再可能就是我自己能感觉到的怦怦心跳了……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无助,一切都好像止息了凝固了,而且好像都是为我而凝固的。
——我,像一只“哗”的一声蹿出水面的白鳍豚,被定格在水面上了。
下面是灼目的光波,不,那不是阳光,是烁动着心灵的目光——对我来说那每道目光都是一根针芒啊。我又像一个刺猬,浑身被这样的针芒包裹着。这些目光在干什么?寻索`什么?欲求什么?“他”们何以这般凝注?而我又是为“他”们做着什么?我似乎知道,又蛮懵懂。这些目光出自一些面目清秀但又带点病白、专心致志得近于空冥、跟我年龄相仿的美术系的学子们;他们在用心灵用眼睛默默地但又是深情地阅读着我——读我的脸、我的眼睛、读我的手、脚,读我的胸、腹,读我的乳房、臀,还可能更多读我的大腿和那地方……我想,你们能读懂我吗?能读懂多少?我在你们的目光里到底算什么?我还是原来那个很漂亮的、蛮有风度的、让许多男生着迷的女孩儿嘛?是啊,我算什么?我再次询问自己。是的是的,我如此一丝不挂一览无余地展示我青春的裸体,如此的让这么多人,甚至让世界——整个天地,览阅我自己,是为什么?值得吗?古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眼下的我,可谓是为悦己者们“容”了。可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身体仅该如此吗?仅此?我问自己,我答不出,我不知道,我胸中像拥塞着一些灰碴,沉重而硬楞的、没滋味;这跟我已轻松了的身体形成迥然反照。我觉得有点冷。
记得上小学时,我总不愿意用橡皮擦掉写错了的字,一写错就撕下一页纸来重写,结果,很快就把几个作业本都撕光了,后来让爸妈好骂了一顿……是啊,我这人总喜欢那些干干净净的东西,有一点污渍心里都不舒坦……可今天,我浑身上下倒真的干干净净了。
……
是的,我心底的紊乱是站在那铺着红地毯的讲台上后,好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平静下来的。而平静好长时间后,我才发现,大厅另一端,学子们的背后——靠窗子那边还有一双眼睛,在向我发出有别于我眼前的光亮——那是一种注目但绝不空洞的目光,在凝望着我的。那眼睛在诉说着什么,我感觉到的;我觉得那目光才是真正在读我,那目光才有可能读懂我;那目光是热烈的深邃的,像在招唤着什么……可我,却读不懂他,读不太懂,只有两句我读懂了——那就是爱意和鼓励;像在说:亲爱的别怕,有我在这,别怕。
——这就是带我来这的梵朗老师,我人生的剋星,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颗亮星。
认识梵朗是在一个傍晚。大桥那边的江面上,西天把一片滴血的晚霞掬捧在那里。那晚霞恰似我心情。江面上黯然的波光里羼杂着一些谲异的亮色,有点让人心痛。这当儿,我正用一种可能已是很狂野的腔调,叫喊着让童华离开,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他也被我逼急,脸色泛青,眉眼都有点变形了。他颤抖地抬起那从没对我做过恶事的手,指着我鼻尖,嘴好一会才吐出一句绝情的又带贬意的粗话;接着愤然而去,再没回头。
望着童华气得有些歪斜的匆匆背影,我并不留恋,但我深知——不该这般的伤他。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有这么个老同乡老同学总像跟屁虫样的贴随在身边,我来这座城市的目的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而我这目的又是那么的急促迫切,那么的谲秘阴暗,那么的不可告人……可就在我带着一半轻松一半黯然的无奈,从龟山上走下来,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我本能地停住脚,但我并不想转过身,因为我最初的神经先验在刹那间,还以为是童华返回来纠缠。但感觉系让我立即敏察到这声音是陌生的,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我茫然地转过脸……过后想来,我整个人生,就是在这转脸的瞬间被改变了。
后来,我曾无数次想过:那天,当我听到那一声呼唤后,是转过脸来好呐?还是干脆误以为是可恼的童华一下就跑掉好呢?这真真是我一生都解不开的一个“结”呀。
是的,那天当我扭过脸时,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谁?他怎么像我无数次梦想过的、驾着金车飞马的阿波罗一样,突然就降临到我身边。这,这是真的吗?我默自惊恐地问自己……是啊,人——真是奇怪,童华追我3年多,又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可我对他除了有一点点同情心,对他从没有过几许好感。可就在这抬眼的瞬间,面对这样一位陌生的、但却是体貌潇洒的中年人,我怎么竟能一下子心动了呐?而且,而且毫无防范戒备之心的,从惊喜心跳到贴近聆听,再随他并肩漫步,不久竟然就爱上他了,觉得他就是我冥冥中要寻找的那个人,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他就是我生命的信靠、爱情的归宿。
——这人就是梵老师,大画家梵朗,是我人生的亮星,也是我生命的剋星。
梵朗说我不仅长得美,而且让人疼惜,让人从心底里疼爱。他说这话时,眼睛总能闪出一种深邃而奇异的光,那目光只有成熟的大知识型的男性才可能拥有。不知怎么?我在接触到这一目光最初时刻,就十分向往“他”接受“他”适应“他”——“他”就是我整个天地,是我的人生、是我的未来。是的,我不是像人家说的,钻进谁的套儿了?
他说,不是每个美女身上都能外化出的一种感觉一种情愫,来让人从心底疼爱的。他说:我半生描摩过不少模特,中国的、外国的、各种肤色的,我总是远远地审读她们,把她们的肉体是当“圣物”、作心灵膜拜的——用线条和色彩跟“她们”交谈,但从没产生过凡心和欲念……可对你……他这样剖白,又用了不少我似懂非懂的术语名词。我在他的目光和那些美妙语言的剖白中,很快就下定把一切献给他的决心,而且为我这决心、为能遇上他这样的人,我心底默默地亢奋着。当然,我也只有亢奋而已。
是啊,除了亢奋我还能做什么?梵朗是位从国外回来不久的画家,是“武大”特聘的教授;他身上有不少奇异的东西,是我思维中没有过的,可那又好像是我幻想中很早很早就有的,是我最向往的。此后一段日子,我像被丢弃在一片五光十色的海绵碎块里。那天,当我在众目下裸立了一个多小时后,穿好衣服告别时,他留下我。他把一个存折放在我手里。我不知所措。可他动情地说:快去医院吧,把你父亲的医疗费付清……这是我一生中少见的让人发狂的日子,我整个的心身在涌动飘忽,在歌唱舞蹈,在默许祈求——既是一种深埋许久的期待,又是一股颤巍而兴奋地直面未来。当然,我又像那天上的风和云、江里的水和浪一样,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尤其从医院走出来,我独自在街头徘徊了很久……人海茫茫,却如冷寂的荒漠;心思漫漫,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给他打去电话,用发颤的声音说:老师,您,要了我吧——
……
梵朗从没对我说过“我爱你”的话;他总是说“我心疼你”。
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我们爱得如火如荼。他的爱是我用心灵和血肉感知的。在他面前,我心灵里的某些曾有过的骄傲苗头永远无法燃烧;在他面前,我永远只能是个怯怯的女孩儿。同时,我又倾心地愿意为他而绽放,愿意让他的每个细胞每根神经每个毛孔都充满我的爱意与柔情。这是我的所有、我的惟一呀。只是,这性爱显然不是他的长项。我们的爱,往往引桥太长,主桥太短,这让我稍许感到遗憾。因为我的肉体自从被他浇灌、自从为他绽开后,逐渐变成一张贪婪的网,总想把这惟一的定向随时随地整个地吞咽下来,永远存留在我这温馨的网里。可他,总是在无限的柔情蜜意过后说:好啦好啦,曼儿,别疯啦,快去站好,站好啦——他那话那样子,极像一位无奈的将军在说他顽皮的士兵。尔后呐,他就又开始用他的眼睛他的画笔跟我的裸体交谈起来,那么凝神、那么热情,眸子里满是自负与笑意。而我呐,能把自己变成他的一张张美妙的画儿,又是多么的令人心醉。他让我摆什么姿态我就摆什么姿态,他让我站多久我就站多久。我那点肉体之欲的遗憾又算得了什么?是啊,有多少妙曼的少女之躯能如我一样幸运。当初,为了父亲的病,我不还曾想过那屈辱的生活嘛……是的,我不愿再为他人做模特了,我愿一生一世永远为他一人做模特,为他一人而美丽而生活着,把自己的灵与肉完全融入他的画里。
——这该是多么美妙的人生啊,我还期盼生活给予我什么?
多年后,当我的痛楚早在心头磨成厚趼,我的心被缠身的庶务一丝一丝剥蚀着,我心头的这颗亮星这缕光耀,也随着岁月磨损,渐次黯淡些了;当我怎么也没法从女儿和我身边所有的人眼里再找到这缕星光,我才愈加觉出“他”对我生命的珍贵。我想,那星光该还在我深深怀念的那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吧?我,也许只有到天国才能再见到他们。
不久,我搬进了他为我买的一幢大房子里。我享用上了我曾梦想过的一切——明亮的窗、彩色的屋、温软宽大的床、洁净的厨房与卫生间、房前屋后绿草如茵的小院……身边又有我最爱的人陪伴着……是的,我完全进入了一个理想过的梦幻世界。我今生还有什么欲求呐?我,一个窘迫得几乎走投无路的小女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说来,即使有一天,他说,曼儿,你该走了。那时,我也会含笑地吻别他,如他所愿地离去。妈妈在世时常说一句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争不走夺不去,不该是你的到手也白搭。
童华偶尔打电话来,他知道一些我的事;也算摆正位置、比较理解人了吧。他可是满嘴挂着“爱”的,说他惦记我,仍爱着我,等等。我自然是一听这些话,就关机。那是个旧手机,我不常开的;我不能放纵他。眼下对他,我倒正经有点关心了——如旧歌中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在我的想像里,童华该找个像貌较好的、比我安分些的、能跟他一起忙忙碌碌生活的女孩。而我跟他,就像一个是在泥土里盘绕的蚯蚓一个是在花间飞舞的蝴蝶,是怎么也合不到一处的。诚然,每想起童华我心里总有几分说不出的苦涩,很复杂,像眼前嘤嘤嗡嗡飞过一片会蜇人的虫子,让我不敢睁眼,不愿回忆过去的事情……是的是的,我只想让心里充溢眼前的甜畅。我甜畅的心就像满盈盈的月光,无处不在,时不时就浏览着我的屋子、院子、屋里的一切。我常常在夜里无由就醒来,静听着身边那颇有的节奏感的、细丝如歌的鼾声,望着他平静得显出些老态的面孔,显出皱纹的眼角额头,以及时不时像在睡梦里被人打扰的拧眉微动……我问自己,这一切都是我的吗?
当然,生活是有“她”自己的起伏和节奏的。
这天,梵朗说他要出去些日子,让我在家好好待着,听听音乐看看书啥的,别惦记他。我什么都没问,一副很乐意的点头乖乖的样子。是的,我不能去问,我知道自己不该去问,我怕碰这颗“火”星……我冥冥中知道,这火星一旦燃开便是巨灾,不可收拾。
不用说,我心里在流泪,我心里早有一些遥远的朦朦胧胧的想像,在逼近。但也一直有一只柔顺的小手始终抚摸着我……从早到晚,前庭、院子、书房、卧室,我走走坐坐,再坐坐走走,无事可做,连邻院那对年轻夫妻打羽毛球时的夸张的笑声,我都琢磨好几遍了。于是,我又一张一张反反复复翻看他画我的那些画。是的,能让自己在他的笔下如此光彩夺目,真的不枉活这一生啊。是的,满屋子满院子的明媚阳光,逐渐驱散了我心底的烦闷,像是在告诉我——我青春的生命和未来是足以能赢得无边的人生好运。莫愁莫急莫怕嘛。他干什么去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走得匆忙,他出门时手机忘在家里了,我看到了他忘记删除的短信——朗,我回江城办事,可能要多呆些日子。飞机今天下午3点到。爱你的慧。这是自从认识他那天起,我就曾想到过的。这么多年,才情如此出众的大艺术家怎么可能还是单身呐?可是,那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情人呢?他们相处多久啦?那女人长相如何?性格如何?年龄多大啦?她跟我等同吗?看来,她肯定恋着他,可他还爱着她吗?噢,她在外地,可能还在国外;那口气像老朋友,是职业女性吗……
我虽然压根儿不愿思谋这事,可这些疑问总往脑子里钻,也像那无所不在的阳光。
那天,梵朗回来取手机时,我正好从卫生间走出来。我脸色苍白,眼中可能还有泪——我刚刚呕吐过,还没来得及把心里的那个大疑惑澄清。他看着我,忙抱住我问怎么啦?是不是生病啦?我紧晃头说“莫事莫事”,一面把他手机递过去,脸上是平和的笑。
他亲了我一下,似乎有所指地说“好好在家等我,可不许胡思乱想啊”。我又是点头,乖乖的样子。直到从窗里望着他的车开走,泪才彻底从眼中蓬勃涌出,一发不可收。其实,这泪有一半为幸福而流,因为我断定自己怀孕了,算下来,该有一个月左右了。
我想,我不必再为未来多想什么了,因为肚子里的小生命将把我和他永远绾联一起,没有什么再能使我们离散。即使有一天,他说,小曼,你该走了,我也会和我的孩子一起吻别他的,轻轻松松离开这里……那一天,我只盼望仍能有这么充足的阳光,就好。
梵朗说,怀孕的女人只该有一个幻想,便是那飞天的小天使。他搬来几大本画册兴致勃勃地翻着,指给我看,而且还特意买来一对精美的挽弓搭箭的小天使,摆在我床头。
他说,从原始心理学分析,希腊神话中小天使的形象就是从怀孕女人的幻想中升华出来的。自从知道我怀孕,他给我讲了许多希腊神话和圣经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小天使、圣母玛丽亚、爱神什么的,他说“这也是胎教”,而且说要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接受西方文化;说什么希腊神话和圣经是西方文化的母体,等等。不知怎么,这话听起来让我有点冷。可他快活得像孩子,经常趴在我肚子上久久谛听。他守着我的时间多起来,柔情蜜意得让人心颤,性爱几乎成了抚爱,这让我忍隐失落。更让我失落的是,他经常接到电话就匆匆离去,而且每逢这时际,他脸上笑容僵硬了,话语也含浑起来,让人很担心。
——我知道他可能有难处,可不,谁能没个难处呢?何况这样的极品男人。
每到这时,我总是说“快去,快去吧”,一边帮他取衣服找领带,脸上仍是笑。
一天,童华打来电话,说他知道一些梵朗的情况,我虽然立即警告他“不要你管”,可还是听他把话说完。他说——这个姓范的画家,绝对有老婆,可能在国外,听说他老婆家特别有钱。他说:小曼,不要幻想了,他不可能堂堂正正地娶你,快离开他吧,你欠他的钱,我来帮你还。实话,童华越来越让我感动了。近来他给两家报社拉广告,收入挺可观。可我还是不能怂恿他。我用较好的腔调对他说:童童,别想我的事了,我是不会离开他的。你还是自己赶快找个合心的姑娘吧。他一气挂了电话,我心里空落落的。
记得那天,直到夜深梵朗还没回来。只打来个没轻重的电话。
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天边的两颗星,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最喜欢听的那首格林卡小夜曲。那乐曲像温存的水波久久地抚慰着我,那乐曲的每一层柔曼音波都不停地浸邃到我心灵深处……后来,直到好多年以后,那乐声那音波都还随时随地在我心头涌荡,不去。
三天后,他回来了。我平和地说了我的想法。
我说:梵老师(他好久不允许我这样称呼他了),你不要有什么担忧,更不必为难什么。为了报答你(我也没说爱),无论怎样我都会把孩子生下来的,而且要把他抚养成人。即使是一个人,孤立无援的生活着,我也会的……我没有哭,我是认真这样说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身都是透明的。梵朗没说什么,一直看着我,后来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暗夜里,他脸上深刻出一种肃穆,一种沉滞如大提琴声陡然豁落下的肃穆,一种有如巨笔浓墨拖曳在结净粉墙上的破坏性的肃穆,冷森森的、不常见。这让我隐隐地担起心来……其实,我怎么能没有他?我自己可以不要未来,我的孩子怎么能没有未来呐?记得5年前,妈妈在病床流着泪对我说:曼,你虽然已经16岁了,可还不算成人呐,妈最觉得对不住就是你……当时爸不在跟前,那次妈对我说的话就是最后遗言。她说:可不管怎样,妈还要说,你是个闺女,又没有兄弟姊妹,你今后可要多照看你爸呀,他这些年为咱们这个家为我这病也把他自己累垮了呀。妈真没用,当初像镇里那些懒婆娘样的多生几个娃就好了……是的,直到现在妈眼角那不停涌出的泪,还流在我心里……孩子,对于我来说,那不只是一种结晶、一种成果,那是我林曼曾有过的一次美好而倾心的爱情之梦啊,是我今生今世,只要活着就会永远闪烁的灯,是会给我带来一切的希望之星……
不久,保姆小青进家了。
她是个爽快也很勤快的小姑娘。我们俩相处得很好。她,像一股蛮清新的风颳进我家里来。为了生个健康宝宝,她经常陪我去散步,以至按医嘱做些必要活动。他不常在家,我跟小青像姐妹样的,聊着笑着,或打车——慢悠悠地走进超市,逛着,买来那么多玩具、那么多婴儿所须的用品,还买来一只小摇篮,让超市外运服务车专门给送了过来。我不愿意再想那些搞不明白的事情了。我眯着眼、哼着歌、想像着晃动着那还是空空的小摇篮。我想,我会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女人;因为我要作母亲了,我会无所畏惧地面对一切人生的风浪,就像那位叫德拉克洛瓦的画家笔下的“自由女神”一样,为了我身边的孩子,为了我经历过的爱,我也会勇敢地走向前,任何人间坎坷、生活苦难我都能承受、都阻拦不住我。是的,何况我身边还有这些美丽的画,还有那把我变成这些画的好男人。
小青是钟点工,午来晚走。她对我对这个家羡慕极了。她说:曼姐,你可真有福气呀,梵老师这么爱你。他人又帅又有学问又有钱。这话,我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那摧命的电话总打来。渐渐的,我也习惯了。心烦,忍着。为了腹中的宝宝我也该愉愉快快的,不是嘛。童华的电话也不时打来,我仍然不准他胡说八道,也没告诉他我怀孕的事。不知怎么,无论是地上的灯光还是漫天的星光,我总找不到童华的那份光。直到后来很长时间里,依然如此。这是我跟他共同的悲哀吧。
我常想,生命对于我们这些既不具备多少能力又碰不上太多好运的人,也许并不值钱,尤其对我们女人;可下一代——我们的孩子,总该有好运了吧。人世间不是讲轮回的嘛。如果说我今生的欲求,只能是为温饱,为能奉养得起病迈的父母而活,那我腹中的宝宝总该像他爸爸那样有出息有造化成为大人物、成为走南闯北四海扬名的大艺术家了吧。如果说我今生的美貌只能被别人欣赏,那我的孩子该有权力欣赏别人了吧。没地位没造化没才气的不能总是我们。菩萨不知真的有没有?梵朗常说的上帝也不知到底有没有?
我真真地祈求这世上该有菩萨和上帝,该有让我们轮回过来的好运。
…………
临产了,B超说脐带绕着婴儿的脖子,必须动手术。
我心里很平静,什么手术不手术,无所谓;既然上帝让我生宝宝就由他去吧。既使我死在手术台上,只要让我宝宝好好的就行,“他”的未来也不用我多操心。我的命早不是我的了,“她”该属于梵朗、属于宝宝、属于那菩萨上帝或别的什么主宰者们的,由他们惜不惜。可不知怎么,偏偏在这时我倒常想起童华来,他这家伙现在哪里?在做什么?
在送我进产房时,梵朗伏在耳边说了我盼了很久、可他从没对我说过的三个字——“我爱你”。我见他眼中有泪光,而我的眼泪也不自觉地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其实,我的这些眼泪可能是因为憋闷得太久之过,流淌得很没知觉的,木木然的;倒让我烦起来。干嘛要哭要流泪,我今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别人的事呀。顶多是对童华算刻薄了一点。是的,这“我爱你”这三个字我曾经看得这么珍贵,现在也觉没什么味道了,像是他说给别人听的。也许,我对所有人的语音都已麻木了,没感觉了,就像那些与我毫无干系的医生护士们在那里恍若隔世地说这说那一样,我听到了些什么,又像根本没听到。
我眼前又渐渐地黑了起来,是啊,想我的一生似乎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是啊,干嘛我总是要在这样的黑暗中黑夜里呐?
光,阳光,有多好啊,我盼望……
是的,当躺在产床上时,我还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一梦醒来,我的身边空空的,宛如整个世界的毁灭,什么都不存在了——我能见到的只有小青那张笑得比哭出来还难看的脸……孩子?我的宝宝在哪里?是被医生护士抱走了吗?还是“他”根本就没活下来?我问谁,谁摇头。可不,除了时不时见到的某个笑容也十分僵硬的护士,我身边除了小青,再没旁人啦。梵朗,他,他去哪啦?又被学院或那女人叫走了嘛?他……
可我不管怎么问?问谁,都没人回答。无论我怎么说乃至怎么闹,都没人回答……
后来,我回到家里。
家,还是原来的家。是啊,看来它仍属于我。可从心里它似乎从来都没属于过我呀。窗外的天,是蓝的,可屋子里缺少阳光;尽管他画我的那些画儿仍然布满房间,可缺少阳光的画,能有多少趣味呢?后来我知道了——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抱走了。我无论怎样伤心地哭叫,怎样逼问小青,都没用。不知怎么,这姑娘也一下变了——变木变呆了,不会笑不会说话了。她愣愣的眼神和委屈的脸,像我见过的一个叫“墨大拉”的画中女人。可听说那“墨大拉”是因犯了许多罪来向上帝恕罪过的,可我跟小青犯过什么罪呀?
又过些日子,小青给我一封信:
曼儿:
实在对不起了。真的,实在对不起……这也是我永生的遗憾。
眼下,我们的儿子正跟我在一起——我们已是在阳光充足的悉尼。他长得七分
像你三分像我,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天使……曼儿,你就放心吧,我们会让他很好的成长,受到最好最好的教育,我会把他培养成小艺术家的。
曼儿,我是爱你的。可我毕竟欺骗了你。我结过婚,缘由种种,我没法跟她分手。我们的事,一开始她就知道了——我的一生一直都在她掌控下。她很大度,她谅解了我,但她要我把孩子带走,因为她不能生育也不想生育……
这真真是件没法改变的、我毫无能力改变的事。我只能再一次说“对不住你”。
房子留给你了,产权早立在你名下了。留在你卡上的钱,足够你过一辈子。
但愿有来世……我们能在梦里,能在我的那些画中相见。
辜负你的梵朗
…………
这年冬月,落了些少见的雪。我还在痴痴地望着那摇篮和那满墙的他画我的画。我总琢磨,阳光照进来和没照进来,那画中的人怎么不一样呢?我问小青,小青答不出。
又过了几天,童华来接我,让我跟他一起回纸坊老家去过春节。我疯也似的捶打着他,揪他衣服,让他带我去悉尼,去找梵朗、找我的儿子、找那个有阳光的画中人……
(此小说发表于《青春》2012-1期;题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