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岁的巴金走了,那盏灯熄了,我想起了少年巴金离开故乡四川时的一幕,寂寞的夜航船上,他的心曾被远处一盏闪烁的灯所牵引,并写下了一首小诗:
天暮了,
在这渺渺的河中,
我们的小舟究竟归向何处?
远远的红灯啊,
请挨近一些儿吧
那一刻,他还不到十九岁。从此,在他漫长的人生中,更多的时候都有这样一盏灯,在他的面前,或者在他心中,招引着他的生命之船,如今那盏灯终于熄灭了。我们都知道,巴金不是因为怀抱文学梦才踏上文学之路的,而是因为这样一盏灯,让他感到激动,让他体会忧伤,让他懂得愤怒,让他情不自禁地提起笔,让他才思如泉,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一样东西称为他的理想,无论是他早年热烈信仰的“无政府主义”,还是他晚年一再倡导的“讲真话”,都是他的这种理想情怀在起作用。他对人类情感的体察,他对社会黑暗的敏感,他对笔下人物寄予的同情都由此而来。比他的文学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是他内心的挣扎、向往和渴望,是他对这个现实世间的思考。他热爱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无非是向往一个公正、平等的美好社会,就如同其他的人信仰其他主义一样,都是出于一种真挚的理想,这种理想对于他从来都不是政治的,而是人性的。
“妨碍人民自由就是‘政府’。自从有了政府后,我们的自由全然失去,一举一动都要受政府的干涉。”这是少年巴金1921年春天在写下的一句话,那时他刚刚皈依了无政府主义信仰。没多久,他就亲尝了政府干涉的滋味,当年7月15日,因为发表文章反对四川当局不准?蛹舴⒌慕?睿??斡氡嘧?奈拚??饕蹇?铩栋朐隆吩獾讲榉狻K?砟?之所以呼吁“讲真话”,也无非是因为仍然生活在一个欲讲真话而不得的时代。
早年的无政府主义理想一直在巴金的生命深处萦回不去,直到晚年他还写过多篇文章,怀念少小时一起热情地信仰过的同伴。尽管1958年以后,他删改了自己作品中有关无政府主义的内容,但是1959年5月,他在《我的幼年》注解中依然深情地说:“无政府主义使我满意的地方是它重视个人自由,而又没有一种正式的、严密的组织。……自然,这种生活里也不是没有痛苦的,恰恰相反,它充满了痛苦。所以我的作品中不断地呻吟、叫苦,甚至发出了‘灵魂的呼号’。”他和他笔下的许多人物一样发出了“灵魂的呼号”,也正是这种呼号打动了万千青年读者。他向往自由,向往一个全新的社会。但他从来不是一个革命者,他对革命没有兴趣。所以,他的作品中总是有一种“忧郁、悲哀的调子”,并不总是一片灿烂,到处是铺满鲜花的道路。相反的,那里常常有人间的不平,有无可挽回的悲剧,包括最美好的东西在刹那消失……可以说,正是这样的底色使得他的作品多了一些内涵,获得了更多青年男女的共鸣。
在巴金的信仰中,更多的是对爱和真的追求,是对善良人性的寻找,在他早年的作品中,奉献出来的完全是他的赤子之心,是他真实的内心世界。那个时候,青年巴金有自己的迷惘,有自己的困惑,苦苦地探寻着人生的答案,他真诚地叙说自己的忧伤和快乐,这一切都和那个时代的青年们是那么合拍,他们在巴金的作品中发现了自己,似曾相识的所思所想,爱与恨,痛苦与悲哀,追求与失落……正因为巴金那种常常忧郁的色调,同时也埋藏在许多人的内心深处,或者说他们的世界里也曾有过这样一盏灯,年轻读者才会喜欢巴金的作品。是的,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应该有这样一盏灯,只是有些人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有些人抛弃了而已。在许多幽暗的长夜里,是巴金把这盏灯重新点燃了。
1932年,28岁的巴金说:“我的许多年来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泪写成的书,我的生活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着春天,每颗心都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着自由。”正是怀着这样的理想,这样的梦,他踏上了文学之途。
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在不惑之年就已攀上了他一生的峰顶,他自己也曾说过,他的黄金时代大致上是二十年,从1927年到1946年。《寒夜》之后,他最重要的创作生涯实际上已经过去,我对那个创造的巴金,将满腔热忱倾注笔端的巴金,眼眶中常含着泪水的巴金,孜孜于为年轻一代提供文学粮食的巴金充满敬意。在那个二十年中,他日夜致力于用笔构建一个精神世界,以此来抵抗世俗社会的平庸、腐朽、肮脏,用他的笔反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谴责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批判一切与人性相违背的家族专制,努力挣脱旧观念、旧价值的锁链。当然,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干净的文学中人,他只是用文学作为入世之媒,在自己的岗位上扮演了一个独立的角色,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他开创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他办的文学期刊,都注定了要载入出版史、文学史。
今天,还远不是为巴金的文学成就盖棺定论的时候,文学只有放在时间的长河中,经历时间的淘洗,才能分出来,哪是金子,哪是泥沙。但是我们不能否认巴金对理想主义的那份真诚,不能否认,他早年的作品曾震撼过、滋养过几代人。虽然巴金直到临终之时,还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一个从少年时代起就追求无拘无束的精神生活,一心向往一个没有任何世俗羁绊的人,最后却笼罩在世俗的荣耀和名声中,想解脱也解脱不了,这真是莫大的悲哀。诚然,我们也不该忘记,他在1949年以后主动选择了留在“单位”外,不拿工资而靠稿酬生活。
由于不可抗拒的时代原因,巴金真正的文学创作生涯实际上在1949年就结束了,而且“文革”十年连唱赞歌的自由也被剥夺殆尽,当他有机会再次拿起笔时,灯光已渐渐黯淡,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他要发起建立现代文学馆,他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他为自己曾听信过谎言,说过假话而痛心疾首,悔之莫及,他大声呼喊“讲真话”,并以垂暮之年留下了一部《随想录》。在他生命的两头,一头是他的“激流三部曲”和《寒夜》这些沉甸甸的长篇小说,另一头是讲真话的《随想录》,虽然真话还说得不够、说得不透,但如果不是这些文字为他挽回的荣誉,巴金将死不眠目。
在辗转于病床的时光,巴金曾一次次地向家人、医生、记者提出安乐死的愿望,甚至向女儿发过脾气,说不尊重他,不把他当人看。其实,他不知道他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他的生死也不是他的家人、医生所能决定的。在一个无所不能的政府之下,这位少年时代起就信仰无政府主义的世纪老人,最终连求安乐死都不能。这真是对他的无政府主义理想最辛辣的嘲讽。
“远远的红灯啊,
请挨近一些儿吧”
这声音很远,这声音也很近,灯熄了,巴金老人终于走完了他的长长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