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安排,让我在二三十年前认识了一位身材短小、名副其实的小女子:扬之水。
我那时在三联书店工作,具体负责《读书》杂志的编务。《读书》是出版界名流陈翰伯、陈原和范用创办的。我进去后发现,编这杂志的都是大人物,而且都是刚挨过大整恢复名誉未久的著名人士。
首先是陈翰伯找来的冯亦代。冯先生那时已年过六十,过去是外文出版局的专家,中国民主同盟的领导人之一。他的专长是美国文学,是党外的著名外国文学专家。但是他更出名的是大量的社会活动。他在文化界号称“冯二哥”,以善于排难解纷著称。一九五七年,他耿直敢言,祸从口出,因而被戴上“右派”帽子。“文革”中,又被打成“美蒋特务”,“二流堂黑干将”,“死不悔改的右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以后多年劳役摧残。现在他刚恢复名誉,复出任职,自然干劲十足。陈翰伯可谓识人。
另一个副主编倪子明,是范用多年的老战友,出版总署的一位老处长。他是老党员,在党内挨过整,说他是“胡风分子”,因为他认识胡风。这是位少说话多干事的老实人。连他这样的人,过去也要挨整,现在想来,依然觉得奇怪。他党龄很长,因此在编辑部地位较高。
另外就是史枚。他是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的大右派,按“编龄”说,他最长。他曾是老共产党员,据说胡绳当年都还是他介绍入党的。范用聘他担任执行主编,让我十分惊讶。因为范用当年是人民出版社反右办公室主任,史老就在他手里划上“右派”的。现在作此安排,可见改革开放那些年头思想解放的深度和范用他们的胆略。
因冯亦代的关系,又引进了画家丁聪来做版面。丁老又是一位著名的“大右派”。他同冯亦代一样,为人“四海”,广交朋友。冯同他又都是老上海,都同我特别谈得来。
三联书店名义上是家有几十年悠久进步历史的著名出版社,那时却落得个“房没一间、地没一垅”的悲惨境地。我们在北京好几个地方租些平房、地下室办公。编《读书》的都是经过浩劫复出工作的大牌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都是社会上的知名人士,其忙无比。因此,编辑部内十分需要操作具体编务的助手。那时能找到的都是刚返城的知青,只能在他们中间找对书本和知识感兴趣的年轻人。好在我们这些行政上的所谓“领导”,普遍学历都是初中。当时的实际负责人董秀玉,是五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我本人更加特别一点:正式学历是初中一年级。而最早我们聘用的一位同事,是从云南建设兵团回北京的初中一年级学生吴彬。还有一位当今的大学者,王焱,进《读书》工作以前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也是初中一年级学生。那些老前辈觉得这么一些中学生当他们的助手,也还得心应手。因此,我们对这些“知青”,一点不歧视。
于是,一九八六年某天有位朋友欲介绍一位女士加入编辑部。她过去为《读书》投过稿,不算陌生。一看简历,颇不简单:读过初中,插过队,做过售货员,开过卡车……卡车司机居然对文字工作感兴趣,而且确实在《读书》发表过文章,令人惊讶。大家觉得合适,于是录用。
这样就同这位女士成为同事了。工作之余,也聊天,可大小姐却往往“讷于言”,让我探听不到多少底细。只记得,某日,我忽然请她背诵党纲,她居然交白卷。我于是觉得这位部下水平不高。我过去一直在人民出版社工作,编政治读物,所以我只会这样考核部下。
她年轻,肯走路,于是经常派她出去取稿,实际上是做“交通”。这方面她效率挺高。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她所交往的作家学者,对她反映奇佳,因而效果也十分特出。最早是金克木先生。我同金先生也熟,知道他老人家博学,所以访行以前必作充分准备。可是金老同扬之水更谈得来。某次去取稿一篇。金老交来五篇,都请她代为处理,他对扬之水在文化上的信任,竟如此。此外谷林、张中行、徐梵澄,等等,都对她极有好评。张中行先生对扬之水有深刻的印象。一九九三年他写了一篇谈扬女士的专文,居然说:“我,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一生没有离开书,可是谈到勤和快,与她相比,就只能甘拜下风。”作者和编辑的交往到如此莫逆的程度,实为我毕生所仅见。
我到了多年以后才知道,她是把同作者的联络当作一种“师从众师”,所以十分得益。她说过,“我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到了《读书》,一直到一九九六年。这十年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在《读书》认识的作者都是顶尖人物。这对于我来说是‘师从众师’了。不限于某一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一种思维定式,视野就更开阔了。那种帮助是一种影响,等于是在他们中间熏陶出来。我和徐梵澄先生的交往,在这方面受益就特别多。他特喜欢陈散原的诗,我帮他借,借完以后我自个儿又抄了好多,全都是营养。”
一九九六年,扬之水与我同时离开三联书店。我是退休,她是转业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学术研究工作。以后她著述迭出,恕我不一一列举。我不大能看懂她的论著,于是人们问起她,我往往回答说:她现在在开文化卡车。她在文化大道上驶行不休,畅通无已,委实高兴。
《读书》杂志在前辈的带领下,在吴彬、王焱、扬之水这么一些中学生的实际操作下,何以成功。保守如沈昌文之流,何以在老前辈的带领下,一大批初中生们的促进帮助下,慢慢地、不得已地蹒跚前进。而扬之水这位卡车司机,怎么能在《读书》杂志打工若干年后,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如此熟练地驰骋在文化学术的大道上,这都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界的一些谜。要知道谜底,请一读扬之水女士的这本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