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识扬之水君,她还在《读书》月刊做编辑。承她介绍,为我出版了拙著《书廊信步》,这样便从只有编务往来的泛泛之交进而成为可以坐而论道的朋友。这中间还有一条友谊的纽带,即蒙她不弃,我也属于她第一部专著《诗经名物新证》(后来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在结集出版前得以先睹为快其初稿的人之一。接着她又出版了《诗经别裁》。这两部谈《诗》之作,尽管前者偏于名物考证,后者属于文学鉴赏,其主旨则一:主要是提示作为文学作品的《诗经》的本来面目。作者几次希望我写文章谈谈对这两本书的看法,我一直逊谢不遑。盖作者撰写这两本著作的终始过程,我是略有所知的。其用力之劬勤,读书之精博,思想之邃密,都远非某些急功近利、陵轹浮躁的时贤所得比拟;要让我写评价文章,至少也须下一番心潜神玩、旁搜远绍的功夫才敢动笔。而我自七十岁以后,日感神疲体惫,已无力认真读书,当然更难专心致志,写稍具含金量的文章了。犹忆1948年为纪念朱佩弦先生逝世,在写定拙文《读〈诗言志辨〉》时,举凡佩弦师书中所引述的古今典籍,我都一一检读原文,有的还通读全书,然后写成文字,才感到心里踏实。间有一得之见,说出话来也比较有底气。而今天若想为扬之水君大著写出书面评价,显然已力不从心,惟有向作者致歉而已。最近她的《先秦诗文史》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2002年4月第一次印刷),又承惠赠一册,并附小柬云:“小书一册呈上,虽心中盼望它能够在五彩笔中稍现身影,但又深恐不入法眼,而不敢为请也。”细玩其言,实是在自谦与捧人的字里行间隐含着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策略”。如我再无反应,则未免太不近人情,且将贻人以“倚老卖老”、“恃才傲物”之讥了。
说良心话,这部《先秦诗文史》可读性很强,一编到手,快速读完,且印象清晰。这样就使我减少畏难情绪,终于敢贸然动笔。况且此书论点,诚“于我心有戚戚焉”。盖不佞自启蒙受书,开始接触《论》、《孟》、《左》、《国》时,便立意把它们当作文学作品来读。后来入大学教书,对先秦古籍,亦试图只“论”其“文”,从“文章”视角切入,然后再考虑其“内容”如何决定“形式”,更进而研求其“艺术形式”是如何体现其“思想内容”的。其实以这种立场观点来研读群经诸子也是“古已有之”,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便是典型的先例。然而圣叹才思聪慧有余,学养根柢不足,所言终不免浮泛纤巧。而扬之水君却有上承乾嘉余绪的一面,基本上做到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而有之。故“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如说《战国策》富有“平民趣味”,其文风与《左》、《国》迥异。这实际是证明先秦文化自“王宫”之学转入“士庶人”之后的关捩所在。又如说《老子道德经》与《周易》文风有传承关系,而不把它与《论语》的语录体相提并论(前人每以为《论语》和《老子》皆篇幅短小,故往往并论),亦独具卓识。作者是研究《诗经》的专家,故此书谈《诗》部分尤为精彩。“五四”以来,时贤论《诗》大都扬“国风”而抑“雅”、“颂”。而扬之水君独能抉出“雅”、“颂”诸诗的文心诗旨,使读者在感到耳目一新的同时体会出其持论之公允平实。作者《后记》中说:“把此书放在文学史之列,实在很觉得不像。”鄙意亦云然。倘许易名,不如径改为《论先秦古籍的文章美》,乃更为贴切也。
书中有个别论点似可商榷或补充。一是关于“左史”、“右史”问题,我倾向同意《礼记·玉藻》之说,认为应作“左史记事,右史记言”。盖“左史”之“左”,即《春秋左氏传》之“左”也。二十年前我在北大历史系讲授《左传》,当时研究生张辛同志(今张君在北大考古系任教)同意鄙说,曾撰专文考证之。后来经我推荐,论文在《文献》杂志上发表。扬之水君似未读到此文。书中仅据《汉书·艺文志》及金毓黻先生说,疑《玉藻》之文“左”、“右”误倒,理由恐不充分。二是关于韩非子思想的负面作用(或曰反动性),王元化先生在《九十年代反思录》和《思辨随笔》中均有精辟论述。如扬之水君加以检读并参考之,则可补其所论之不足也。
原载:《文汇报》2002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