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不流束薪。——《诗经·王风》
窗外是丝丝秋雨.书桌上是一杯清茶.茶边是书.扬之水的书。
谁是扬之水?
在一般人眼中.她肯定不如一个三流歌星名气大;在商界政界.知道她的人也不会多;但在读书人心中.她的名字倒是颇为响亮。
最初知道扬之水还是在1993年冬.那时她还叫“宋远”.书上的名字。那本书名《 柿楼读书记》.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市面上很难见到.因为只印了300本.电脑时代的珍本书。书的印数多少并不能证明其价值高低.宋远的这本书是颇为耐读的.以致她出版了《脂麻通鉴》叫了“扬之水”之后.许多人才开始到处搜寻这本《 柿楼读书记》。
读了《 柿楼读书记》之后.得知作者是一位江南女性,江南多才女.直可让北方须眉折腰。张中行先生在《负暄三话》中曾有专章写她.看后觉得她一如随便从《诗经》中拣出的名字——“扬之水”——缓缓的小溪。
小溪一样清灵舒缓的《 柿楼读书记》是扬之水的第一本书,书中虽多是知篇零什之作.却处处闪烁着她聪慧的眼神.不时透出博学者的神思与诗韵。如她在《谁解书中味》一篇中说:书到无“用”之时.或曰读书不求“用”时.方可获读书真趣,求谋生之术.“读书”决非捷径,作为业余爱好,它也未见得如何“高雅”。因为.聪明人原是不读书的。岂不闻诗书满腹的东坡居士仕茗啜罢.顿然悟道:“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又如她在《理解人性》中针对“伟大的艺术家都是一般人无法比拟和难以理解的,这是最强大最神秘的生命原动力,他们有无穷的欲望.所以才有无穷的创造力”一段话说:问题在于.对于“伟人”的情感欲望.一般人大都能够表不理解与宽容。那么对同样具有“伟人”之至情至性.却不幸没有成为“伟人”的普通人.他们的情感欲望.是否也能获得普通的理解与宽容?这些识见.绝不是有才就能说出的。 话柿楼中读书.扬之水多是发现人之所不能见之语。
然而,扬之水是含蓄而谦逊的.她对此却不以为然地说:“其实.可晒者尚多,二八芳龄.我己下乡戴月荷锄了。此后种种.也不必细说。总之.春秋代序.岁月磋砣.直至‘二八’以上.方始与书结缘。但正因此.读书于我.便始终不是苦事.而是一大快乐。读什么书.怎样读.等等.尽可以心所欲.跑野马。”“二八”以上.快乐之中.她于是有了《 柿楼读书记》。再接下.或许是“四八”以上.“五八”之中.她又有了《脂麻通鉴》。这一切.在她是来得那么自然.那么“从心所欲”。
似乎有某种缘分.扬之水的《脂麻通鉴》也是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收入“书趣文丛”第一辑。打开书.见王世襄四字题签.如步入芳嘉园中.有欣赏明式家具的愉悦。陈四益先生的序言.更是要言不繁.禅意四射,这些都让人颇感兴趣。
《脂麻通鉴》分为三辑。第一辑属“读史札记”一类.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是“偶然生出几许怪怪奇奇的联想与感慨.或者竟有陈子昂式的怆然悲怀”.芝麻糖纸上得来的史鉴精识。第二辑“不贤识小”.可视作《 柿楼读书记》的续编。第三辑“独自旅行”.为游记、散文或说是“大文化散文”。
徜徉在现实与史书之间.是扬之水的从容乐趣为此.在不经意之中.她发出了许多颇有见识、老辣而深邃的感慨。如《名义》一篇.她在研读了《唐大诏令集》中有关李德裕俯仰升调之后说:在“王言”的时代.对于“王言”.本来不必考察.只相信它永远正确.也就理得心安.万事大吉.真是省却多少麻烦.又养成怎样的好性情。如此.名义之类.对于无权的百姓.原可以不要的.那不过是求体面者自己骗自己的把戏罢了。只是对文字的魔力无限崇拜的结果.往往造成了来自反面的力量.即对文字的彻底不信任。在《范盖》一篇中.她又说:“政治舞台上的翻云覆雨.为读书人设下无数的陷阱.总令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徘徊于两途之间的苦闷.就成了永恒的主题”。不难看出.对待历史.扬之水是个清醒者.但她有时往往又难以明白.《史惑》一篇.正是这种心境。她在这篇文中借贾岛《寻隐者不遇》诗写道:这是一个迷离徜恍之境.也实在是有着几分飘逸的。但读史的时候——有时甚至是铜驼荆棘的一页痛史——却常常会想到它。那明明白白写在纸上.又刻印成了若干卷、若干册的历史大书.就是历史的全部么?又似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欲识其真面恐怕仍免不了“寻隐者不遇”的困惑。扬之水在这里像是一位出色的历史导游.引领着读者穿行在九曲八折的时间隧道中.谈古论今.鞭辟入里.于从容不迫中透露出无限机锋和妙趣。以致张中行先生见到这些文章竟难以相信会是出自这位女性手中.及至确证.而惊呼:“你这小丫头片子,想干什么?真太可怕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可怕,她是平静的.平静得甚至不露一丝痕迹。她只是从容地读书.从容地选取自己感兴趣的一本书与自己的心灵碰合.然后用文字的碎片.营造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她的许多篇“读书记”其实是在为别人做“补白”,如《多识草木虫鱼之名》一篇.评的是《草木虫鱼》一书.其中谈到虱子.她作了如下的帮衬:在虱子篇中.讲了中国虱子和外国虱子的故事.但没有提到.作为虱子品种之一的衣虱(即与人有亲切交往之虱).尚有“丹鸿”、“琵琶虫”的雅号。据《山堂肆考》:“宋道君北狩至五国城.衣上见虱.呼为‘琵琶虫’,.以其形类琵琶也”。这位倒霉的皇帝.身处“逆境”.犹不失诗人风致(即所谓“形象思维”也);虱子的故事.倒也算得中国文化的色彩之一吧。而此篇提到的红色的“洋虱子”.想必也不仅仅隶籍美国.“丹鸿”者.似即此类.则中土“古己有之”矣。在这里.扬之水出手补白.可谓“补”得大衣无缝.你说她是在做学问还是在搞创作?可她不认为如此.文后接着说:“这里赘言一二.纯粹是为扣题——多识.吾所求而己。”其情致风范.直让人忍不住拍案击节。不惟如此.她又在《爱此人间第一虫》里“卖弄”了一下,此文说《蟋蟀谱集成》一书.书中列“王孙谱”一项.何以将蟋蟀称为“王孙”.谱中未作具体。扬之水在文中引了一首古人诗:“古今痴绝知多少.爱此人间第一虫”,然后在页写为“第一虫”加脚注说:宋人作《谢氏诗源》有“王孙”一条.云:“袁《秋日诗》曰:‘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人都不解。施荫见之曰:‘王孙.蟋蟀也’”。《尔雅·释虫》谓幽州,人称蟋蟀,为趋织,楚人则称之为王孙。这一册《蟋蟀谱集成》中就有一种题为《王孙谱》,想世襄先生私将此虫爵封“第一”,虽稍稍高其品秩.却也还是“信而有征”的吧。扬之水就是“扬之水”.她最精彩的发挥处.往往都是对别人的补白.这不能不说是她做人、作文的一种大艺术。为此.像张中行一样.金性尧先生也带着民者之风对她评价说:“笔锋略带情感.是她文风上的一个特点.却又宛转其词.避免过露.略可窥见她的个性.而又处处给人以聪明感”。扬之水真是占尽了天缘、地缘、人缘。
扬之水虽为女性.但她为文却又不是那种卿卿我我、呢喃软语、玲珑矫情的“小女人”。她的含量.她的文采.她于窈眇幽微之中透出的倜傥之气绝对是世纪末“小女人散文”所匮乏和难以企及的。“为学不作媚时语”.扬之水可谓是商品经济时代所幸存的为数不多的真文人。
《脂麻通鉴》的最后一辑是作者的山水散文。如果说前二辑的文字还多是才学和睿智.那么这后一辑呈现的则是灵气与哲思。八章散文作品.可以说是篇篇精品.《陵水情》的自然散淡、《阳关月》的苍凉深邃.《滇西散淡春》的行云流水.《水之源》的古雅轻倩.都给人一种空灵之美。
写散文.扬之水以女学者的身份一个人悠闲地漫步。
这种漫步是一种境界.是学问和生活结合得最好的种境界学问、生活、哲思.其实用不着脸上总拄着苦思冥想的样子.自己感觉就是了她的漫步是远方的旅行.且只有她一个人。她说旅行是一次和自然的恋爱.虽然玩的是游戏.却要玩得认真.玩得投入.还要纯情。于是容不得他人介入——我与自然之间.怎么可以有第三者?至于丈夫.则更不行。如此.自然不就成了他的情敌?我不能残忍地折磨我的爱。在这种一意孤行的理念支撑下.于是乎她从西北到西南.从河西到滇西.一湾水.几簇花.藏地寺庙.徽派民居……尽情欣赏.细心品味.身外之物.转眼间也就成了心中之境。阳关无月.为此她心中蕴满了沧桑:“天黑很久.渐渐的才有星星露出来。从坐着的方向看去.北斗星的勺正对着墩墩山的烽燧。只是.怎么不见‘秦月依依’呢?那想必不是秦淮河上与灯火交融着的缠绵的月.而是独与大漠、云天相往来的冷寂的月。”婺源有水.她又为此轻叹:“婺源三日.戴着轻阴而来.蒙着细雨儿去。看那古老的婺源城,雨里温柔水边明秀,更那绕城的一带水.作弄出半江雨、半江雾、半江树影婆娑。现在称作星江的这一带水.旧时.是以要水为名的——婺源.便是这水的源头。今‘婺源’名称依然.水却改名换姓.不免令人怀旧”,这确有此与自然恋爱的滋味。
读了扬之水这些从容之作.我觉得她更是一位作家.或者说一位学者型的作家。有一段时间,中国文坛上曾争论作家学者化的问题.其实争论得有些幼稚.按理说.不饱读诗书怎当得起作家?读扬之水.对这一问题会有更明确的认识。她以学者的眼光去审视生活.文笔细腻古朴.但绝无琐碎拘泥.语言清新俏丽.且不失厚重老练。历数中国的女文人.多以才子加婉约而著名.谢道韞、上官婉儿、李清照、朱淑真、席佩兰、萧红、张爱玲等等.都是此一类型。扬之水却别出机杼.她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书香女人.这点.陈四益先生在《脂麻通鉴》序言中说得最明白:
她的文章大抵与“圣道”无关,与所谓妇人的“德言工貌”无关——她似乎很讨厌“圣人”们喜欢的道学气。但是,与俗人所喜欢的鸳鸯蝴蝶也无关。她只是谈着各色的书以及与书有关的种种,就是那几篇悠悠水、淡淡春的散文,也还是离不开书。
据说《读书》前主编沈昌文先生写条子给扬之水.上款总是称她为“兄”。沈昌文多大年纪?退休该有几年了吧.可见这“兄”不是那“兄”。没有他说,学问灵性方面.扬之水是顶尖的吾辈之兄。我想在此奉劝各位老兄:为学为文.你定要读扬之水。
原载:《东方艺术》1998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