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扬之水,原名赵丽雅,曾用名赵永晖,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1986年至1996年担任《读书》编辑。1996年起进入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在《读书》杂志期间,她和钱锺书、杨绛、金克木、徐梵澄、张中行、王世襄、赵萝蕤等众多名家结为“忘年交”。扬之水在2012年出版的日记《<读书>十年》记述了与众多学人交往的细节,值得品读。学人君从中择取部分精要,钩沉索隐,以展现多面相的学人往事。
7.季羡林家事
赵一凡送稿来,偶谈及季羡林先生,他说,季羡林曾留学德国十年,二次大战起,不得归家,乃于狂轰滥炸中,埋头地下室内,从学于一位梵文大师。后来终于混上一条船,回归祖国。家人皆以为他早丧生异邦,唯发妻还在苦苦等候。这一位是小脚,长季羡林两岁,是财主家的闺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也,季先生并无二话,仍旧是好夫妻。一位文墨不通,一位学富五车;前者温顺贤慧,后者恪守古训,倒也是一段姻缘。
人叹曰:“这是因为留学德国,要是从美国回来……嗨! ”(1987年4月18日)
学人君按:季羡林先生生前名声籍甚,被大众视为布衣硕儒、国学大师。虽然季羡林先生自己并不认同,还专门撰文希望“把我头顶上的桂冠摘下来”,但这显然无法阻止“造神”的潮流。关于季羡林先生的家事,外人所知不多。扬之水日记中所记述的,只是因距离而产生的“想当然”。季羡林在世俗的家庭生活中,并未如外人所想的如此美满。
季羡林和夫人彭德华、儿子季承(已于2018年2月8日去世,享年83岁)等,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隔阂。对此,季承在生前曾出版过《我的父亲季羡林》一书,立体展现了一位家庭生活并不幸福、性格上有所缺陷的季羡林先生。
在季承看来,由于早年的生活经历——寄居叔父家、无爱的包办婚姻、母亲的早逝等,塑造了父亲压抑、封闭、孤傲的性格。自始至终,父亲对家人缺少亲情,多采取回避态度,甚至可以说冷淡。到晚年,季羡林作文《悔堂说》,言“余今又悔余之悔矣”,但终究无法直面家庭、爱情、亲情。生活的真实、琐碎,直面者需正视的勇气。中国人历有自省,而无忏悔。自省向心,独居一室三省吾身即可;忏悔由外,直面当时当事者,以求消弭芥蒂,可为之一叹。
8.1周国平与女儿妞妞
归途访周国平,看到他那天生患了癌症的小女儿周一灵,已经四个多月了,长得很漂亮,很可爱,眼睛大而亮,但左眼的癌细胞扩散,已失明,现在父母两人只是在眼睁睁看着她走完短暂的生命历程,他们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先给她。周国平抱着她,一声声呼唤着:“我们的妞妞啊,我们的妞妞啊。”作为局外人,对此很难讲什么,安慰之辞当然也是多余,看了孩子的几本相册(几乎每日一张),又简单问了问情况,便告辞了。(1990年9月10日)
学人君按:周一灵(小名“妞妞”)是周国平和第二任妻子项灵羽的女儿,刚满月时就被发现患有一种先天性的癌症——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一岁半就去世了(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时去世)。周国平先生曾为她写过一本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11月第一版)。后来周国平还为与第三任妻子郭红的爱情结晶——啾啾,写过一本名为《宝贝,宝贝》的书籍。
当然这本书也并非没有争议,独立学者柳红早逝的儿子——子尤曾撰写《让我心痛的妞妞和<妞妞>》一文(2005年7月7日发表于《南方周末》),从一名肿瘤患者的视角,对周国平在治疗过程中的所思所为提出质疑,引发热议。2013年3月21日周国平在《南方周末》发表《想念我生活中的邓正来》一文,提及柳红当年曾策划李敖与子尤会面一事,柳红后发文予以否认,再度引发笔战和关注。感兴趣的读者可在网络搜寻。
8.2生病的周国平
午间周国平来。前几日听王焱说起他近日检查出了冠心病,弄得心情很颓废,以至于整个人生观都改变了:从此以后,当不喝酒,不抽烟,不交女朋友。这倒真不像是周国平了。(1988年2月25日)
学人君按:柏拉图云: “哲学是死亡的练习”。研究尼采哲学的周国平先生,不知内心是否会浮现尼采的名言,“那些没有消灭你的东西,会使你变得更强壮。”
9.腼腆的张可
拜别之后,往王元化家……王夫人,名张可,原在戏剧学院执教,是一位很腼腆很拘谨的女性。尝为学生讲说莎剧《温莎的风流娘们》,但“娘们”二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最后憋出一句“女同志们”,引得全班轰堂。(1992年3月24日)
学人君按:张可是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的夫人,长于书香世家,性格恬淡、温婉,一生也多磨难。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夫妻俩受过多次运动冲击,身心备受摧残。1955年,因胡风冤案牵涉,王元化被隔离审查,其间精神严重创伤,靠张可精心照料调养,多方求医问药,才逐渐康复。在“WG”中,张可遭非法隔离,身患高血压症昏厥,不准看病,而种下病根。1979年6月,张可开会时突发脑血栓,昏迷七日不醒。后来虽经抢救,生命无碍,但思维与脑力严重受损,从此只有简单的言语表达,读写俱废。
许纪霖先生曾如此评价张可,“她永远那么安详、平静,70多岁的老人了,见人还是很害羞地笑,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纯真,这种气质现在只有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才能依稀看到。”张可去世后,王元化好友——学者林毓生教授曾专门撰写挽联:
嵚巇一生、夷然一心,立身不系一丝尘;
音徽如昨、华笺如新,望乡每悼涉江人。
10.徐梵澄
(徐梵澄语)这不是一览无余的书(指《五十奥义书》),遇不解处,毋妨存疑,待自己的心思更虚更静,知觉性潜滋暗长,理解力增强了,再看,又恍然明白,没有什么疑难了。古人说‘静则生明’——‘明’是生长着的。及至没有什么疑难之后,便可离开这书,处在高境下看这些道理,那时提起放下,皆无不可。”(1987年5月10日)
学人君按:扬之水与徐梵澄的交往堪称学坛佳话。扬之水作为编辑,约稿之余,甘愿为梵澄先生出书、抄书,甚至多次跑路买咖啡、烟丝等生活用品。梵澄先生亲切地称她为“大妹”,曰:“人这样好,学问又这么高,谁不喜欢呢?”梵澄先生经常与她一聊几个小时,人生细节巨细无遗地和盘托给她。先生去世后,扬之水与陆灏合著《梵澄先生》以做纪念。
徐梵澄被称为“被低估的学术大师”,他是杰出的印度学专家、哲学家和翻译家,与鲁迅有过密切交往,却长期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寂寞而终。幸耶?悲耶?
11.贺麟入党
贺(贺麟)晚年入党了。我问:您(徐梵澄)为什么不入党呢?答曰:“贺不甘寂寞,而我,甘于寂寞。”(1990年12月3日)
“贺麟是有风云之气的。”“那么先生也是有的了?”“我可没有,我只有浩然之气。”“那鲁迅先生有。”“对,那是大大的风云之气。”……这一下又转到贺麟,“贺麟晚年入党了,我还开玩笑地写了一封信”,接着就背诵那封信的内容,但先生的乡音却不能字字句句听得明白,大略为:“甫闻入党,惊喜非常,当以吃香酥鸡、喝味美思酒为贺……”他说,我们聚在一起,常以吃香酥鸡、喝味美思酒为乐,“这自然是开玩笑了,这就是老朋友的好处。” (1992年11月4日 )
“初回国的时候,贺麟对我说:多参加会,在会上多发言,然后写入党申请书,一切解决了。”“结果呢?”“结果我就是按照我的方式生活,挺好。” (1993年5月5日)
前番贺麟先生逝世,先生曾提及,他一生有一件事,对贺不起。问,又不说,今日却讲了出来。原来是在重庆的时候,蒋介石曾欲笼络一批留德派,于是蒋复聪来找到先生,欲将他引荐给陈布雷,先生坚决推辞,说你可以去找贺麟。彼时贺刚刚出版了那本介绍德国三位哲学家的小册子,陈大为欣赏,于是蒋介石大笔一挥,批了一大笔资金,成立了一个学术委员会,由贺负责……先生打着手势说:“是我一手把他推上去的呀!” (1993年5月31日)
说起名利,先生说,我要是求名,早就入党了。刚回国的时候,贺麟就劝我,写个申请书入党吧,像你这样的,哪里找去呢。可我不。贺麟是风云守道,有风云之气,但仍守道;我是守道而已。 (1993年11月29日)
学人君按:建国后民国学人入党大有人在,比如贺麟、金岳霖、季羡林等。冯友兰虽提出入党申请,但领袖回信云:“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最终未能入党。
贺麟于1982年入党,时年80岁,当年11月4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发报道《著名哲学家贺麟入党》。198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大学哲学系等单位联合在北京举行了“贺麟学术思想讨论会”。因为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周谷城、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汝信、民盟中央副主席叶笃义、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邢贲思等的出席,使张岱年曾不无艳羡称其“规格”之高“在中国当代哲学界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享得了当代学人有生之年难得的殊荣。
12.“平民贵族”王世襄
昨日王世襄先生到服务日来看书,身着一件旧布衫,敞怀露着里面的白背心,手提一只破旧的尼龙菜筐,兴致勃勃把刚刚写成的短序念给我们听,其诙谐和幽默,令人忍俊不禁。(1987年5月26日)
学人君按:王世襄先生是“大玩家”又是“大学问家”,从寻常可见或者不入学人法眼的鸽、鹰、犬、蟋蟀、家具、乐器、漆器、匏器、刻竹、金石、牙角、雕刻、匠作则例等等,皆独具慧眼,可见学问。至于为人处世,王世襄更是深具平民气质,不做作,率性而为。
黄苗子在《烟云小记》中对王世襄有这样一段描述:“那时世襄荃猷伉俪的俪松居在北屋,老家人还在,琴书椅案,收拾得清洁幽雅,只有主人不修边幅,大布之衣有时束一条蓝腰带,怀里唧唧有声,乃是大褂里秋虫呜唱,那时还没有暖气这玩艺儿,冬天架烟囱,生蜂窝煤炉子,这在世襄是不在话下的。王世襄有一部老脚踏车,后座加一块木板,老先生能够一天来回四五次,把心爱的明式家具、紫檀交椅、唐雕菩萨座像这些稀世文物,沉重地、小心翼翼地捆在车后,自己骑着送到照相馆拍照,使旁观者感到险象环生。”
13.刘海粟是汉奸?
给他(冯亦代)带去数张三联印制的贺年卡,上有刘海粟的墨迹“若比邻”,冯老一看,立刻说:“不要!不要!我不要他题写的东西!文化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人!他是汉奸。”(1986年12月26日)
学人君按:刘海粟先生是知名画家,但其人品、艺术造诣一直颇具争议,“汉奸”之名也流传甚广。得汉奸之名,主要是指刘海粟于抗日战争期间在上海沦陷区与日本、伪国民政府官员来往密切。此外,刘海粟与老师周湘、师母孙静安以及徐悲鸿等人的恩怨也是“剪不清、理还乱”。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证。下附徐悲鸿在1953年向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周扬揭发刘海粟“汉奸”罪名信札的部分。
其一:
周扬先生:白石翁为答谢做寿,特赠先生画一幅,嘱为转致,兹遣人送上,请查收。
前几日,我为抗议汉奸刘海粟出任华东美专校长,曾与先生面谈,并至长函备忘(又附览刘国画两册)。今觉意犹有未尽,再述如下:刘海粟充当汉奸,其罪行轻重如何,吾人姑不置论,其丧失民族气节,则是事实。此乃吾人最蔑视者,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之污点。再则,刘海粟抄袭他人作品以蒙蔽人民,铁证如山,为清除文艺界之恶劣作风,此乃典型事件,我当坚持抗议到底!愿知先生意见。又刘画两册乃借自院中,请即见还,以示同人。
此致 敬礼 徐悲鸿 六月五日
其二:
周扬部长:今日先生谈拟开座谈会,令刘海粟检讨,我回来思量,以为不必要,原因是:这可能成为像刘海粟在上海时自吹自捧的“检讨会”,不解决问题。我以为应叫他坦白下列各点:(1)上海沦陷时间与日本人有那些勾结?参加过那些媚敌活动?担任过何种职务?(2)共盗窃过那些作品?(如果写明仿某人作品不算盗窃)一一列举出来。(3)谁贩卖形式主义?谁毒害了青年?是我还是他?谁是谁非?应严格检讨。
以上各点,须在一星期内交出材料与文化部,如果他能忠诚老实交代,我同意宽大处理。如果他还隐瞒或辩护,足证问题严重,文化部应严加追究查办,我想先生当能同意。我当继续收集有关材料,在他坦白期间暂不发表。
此致 敬礼 徐悲鸿 顿首 七月八日
14.北京的“三味书屋”
佟麟阁路新开了一家“三味书屋”,经营者是一对辞去了工作的中年夫妇。店堂极宽敞,且古色古香,服务也极热情,只是书还不是很多。(1988年6月22日)
学人君按: 三味书屋坐落于北京西城区西长安街与佟麟阁路交叉口(民族文化宫对面),是长安街上唯一一家临街的民营书店。三味书屋创立于1988年,曾常年开设各类讲座、音乐会活动,是北京有名的文化地标。徜徉于三味书屋,颇有远离喧嚣,“躲进小楼成一统”之感。
学人君曾在书店偶遇李世强、刘元生伉俪,二位老人家如今年愈八旬,依旧精神矍铄、风度翩翩。在寸土寸金的长安街,三味书屋得以存活,关键之一在于二老咬牙在八十年代将此房购下,多年来不少商家想用百万年租金租用此地另作他用。两老均以婉拒,坚持着惨淡经营,而如今一天的营业额常常不过数百元。但两位先生自称是“乐观派”,当了多年的“右派”,对于物质已别无所求,惟愿保有着这一片文化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