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还,常爱读关于江湖的书,由此联想“出版江湖”的种种。讲正儿八经的出版、传媒之道的讲义教材,到这时已经不想去钻研了,只有了解和回忆一下自己在“出版江湖”方面的经历,还觉得有点意思。
我同江湖之道渊源颇深。十六七岁当小学徒时,常常伺候一些地下的共产党员。他们到上海来采购物品,同种种人物接触,在台面上讲的,都是江湖套话。可往往是话里有话,有深意存焉。我记得,当时那位领导人虞天石,私底下看他忙于研读古典诗词歌赋,可一到场面上,立即表现为十足的生意人,尽说些庸俗不堪的生意经。我由此懂得,做人所以要有两副面孔,有时实在出于需要,并不是存心要做什么“两面派”。那时还有一个共产党员,天天同一些“白相人”打桥牌,可我看他深晚还在床上细心研读一本英文的桥牌手册,方知他白天在桌上嚷嚷的什么diamond,spad……都无非是刚从书上看来的应对之道。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自己一心学做正道的革命出版工作,不敢旁骛。可到了八九十年代以后,就一心扑到出版江湖上了。现在晓群兄所记我的种种,大概不少属于我们一伙的江湖行为,包括正面的、积极的和消极的。当然,他出于善意,不会写我的江湖劣迹。记得有位大学者,曾经专门为文揭发我的江湖劣迹。可惜他调查研究不够,所举种种,不免大多不符实际。但他最后说,“我惟希望昌文宁可越老越糊涂,不要变得越老越不要脸!”这话我还经常念叨。其实,我同这位老兄结交,还真出于一个不要脸的江湖劣迹:他答应一家出版社出一套书,条件不够好,订了合同后还要我去抢过来,由我来出,多给他一些钱。我稍使江湖小技,一抢到手。可惜,这“小技”后来却为老翻译家吴劳老兄发现,他在一公开场合把我大大羞辱一番。我当时还不算老,也许因这缘故,大学者没有把此事列入他所痛恨的“不要脸”之列。
照老上海规矩,凡属江湖作为的事最好不要“穿帮”。但我现在,却唯恐其不“穿帮”,因为讲这类经历会给我这老年人带来愉悦,也许也能让年轻朋友开开眼界。远在台湾的杨渡先生十多年前闻说我的种种,赠我一诗,末句谓:“幸有老眼不昏花,趁早轻狂学嘻皮。”“嬉皮”之事,当然都属江湖之列。杨兄真是知我哉!但是说来归去,今天能把种种江湖都“穿帮”,更令老汉高兴。我希望俞兄再多写些,尽量把这个“出版江湖”都弄“穿帮”,可以“知它”,也可以“罪它”,总之让它为更多的人所了解。
2013年中秋节,鄙人八十二周岁生日
来源: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