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2日中午，香港渣打银行研究部陈睕明，请我与她们银行的客户公司高管共进午餐，席间，他们提了一些问题，想听听我的看法。吃了别人的嘴软，不说不行。有些问题应该是国内外企业家广泛关心的。整理这篇答问稿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1986年5月2日，一个满城飞絮，春天白头的日子，我和同事接到任务，修改团中央为习仲勋起草的“五四”讲话稿，上级说习老对原稿不满意，说“不理想”。讲话稿修改到深夜，想在讲话结尾处出点彩，我想起李商隐的一句诗：“雏凤清于老凤声”，但未查到出处。只好半夜打电话向北大中文系教授王瑶请教，才弄明出处，并得到全联：“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现在想来，冥冥中有让人敬畏的东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雏凤飞矣，于彼玄黄。
一，“平外”推动“治内”
问：习李执政两年来，给人的感觉是，外交动作大，内政动作小。中国传统的做法是，攘外必先安内，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答：你的感觉是对的。新团队在外交上的动作之大，雄心之阔，成就之巨，确实史无前例。相比而言，国内乱局丛生，政令不畅，风向不定。这主要是因为中国政治患了小儿麻痹+半身不遂综合症：不妨碍接待客人，甚至出门访客，但自己行动不便，要人搀扶或推轮椅。这是中国交接班体制带来的顽症：新任国家元首不能“组阁”，只能接受前任或离任政治寡头为他安排的“班子”，这是“组合制”。组合制是个套子，元首是套中人。更甚的是，文武百官，总督巡抚，道台府县，也大多是前任或前前任及其手下安排的，是别人的“手脚”，你指挥不动，不是你的如意肌，这是半身不遂。可以放开手脚做的事情，就是外交了，只要外交部还听他的。这也是用“平外”推动“治内”的开局战略。
二，八项规定：不是按弹簧，是铺轨
问：内政方面也做了事情，比如八项规定。您认为这个规定能被长期执行吗？
答：当然不能。用手按弹簧，按到初一，还能按倒十五？过奢靡生活，是人性，人性是弹簧，按是按不住的。八项规定的价值，要联系十八届三中全会决议——我称之为“中国版的人权宣言”，或“人权60条”——来看。过去40年改革，因为拖延政治体制改革，权力与市场天天私通，一方面生了不少“权贵”杂种，另一方面，弱势群体连后娘养的都不如。权贵过于猖狂，小民过于悲惨，这就是这届新政权面临的局面。不赶快救治，社会有爆炸和撕裂的危险。八项规定，是剂退烧药，不是消炎药。要消炎，要政治体制改革，就是为权力打造一只笼子。在权贵猖狂，小民悲惨的情况下，别说启动民主化，就是完成民主化的国家，也会崩盘。民主是一列火车，民生、民族是两条轨道，轨道平，民主才稳。民生一轨坍塌，比如泰国，或民族一轨坍塌，比如乌克兰，民主都会翻车。在民主化之前，铺好民生、民族两条轨道很重要。八项规定是打压权贵，三中决议是提振民权，目的是为国家治理现代化，也就是民主化铺轨。
三，19大前难有民主化时间表
问：请问民主化有时间表吗？
答：时间表很难制定，因为利益关系，执政党内反感民主化的力量不小。你们都知道，习之后的几个可能的接班人已经被广泛传播。民主化与接班人体制不相容。拥护接班人体制的势力，当然要反对民主化，这很容易理解。这些寄生在接班人体制上肿瘤，还不能快速割除，因为数量太多，有手术风险，怕寄宿双亡，因此，要吃中草药调理。所谓调理，就是活血化瘀，让肿瘤自我消肿。坚持不消的恶性肿瘤，才会动刀，比如山西势力。这不是搞派系斗争，不按派系划线，让你自己表演，特别欢迎恶性转良性。这次拿掉团中央出身的山西省委书记，同时任命同样是团中央出身的巴音朝鲁出任吉林省委书记，就是个例子。这项工作，估计要延续到19大。也许19大之后，才有民主化时间表。虽然如此，习近平最近在人大60周年会上说，民主不能流于形式，在政协60周年会上说，民主不是装饰品，表达了要落实民主的愿望。即将召开的十四届四中全会，要通过依法治国决议，昭告世界，中国执政党不是一个反宪政的政党。
四，联邦与民主是连体婴儿
问：中国未来的民主，与美国的民主有什么不同吗？
答：我认为没有实质性不同。首先它必须是联邦制的，因为中国是个非常大的国家，搞民主，不实行联邦制，会导致中央集权，会变成俄罗斯那样的，俄罗斯的联邦制已经死亡了，凶手是普京，他上台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88个自治体民选首脑经过俄罗斯总统批准才能生效。在超大规模国家，联邦制与民主制是连体婴儿，死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自治体民选首脑要任命，民主就是假的。中国未来的民主不可以是这样的。现在香港特首选出来后，要中央政府认可，是过渡措施，未来要改。实际上，联邦制也不是美国发现的，不是美国的专利。在西方，最早实行它的是瑞士，1291年；在世界上，最早实行它的是华夏民族，公元前1000年的西周，就是诸侯联邦共和国。其次，它必须是选举的。有选举，未必有真民主；没有选举，肯定没有民主。
五，老百姓对不改革没有信心
问：中国老百姓都不敢消费，有的还往国外跑，这不是表明他们对政府的改革没有信心吗？
答：你说反了，是对政府不改革没有信心，说明更需要改革。虽然中央政府一再强调改革出红利，改革出活力，但改革仍然阻力重重，好多地方按兵不动。
六，要求官员财产公开不现实
问：官员财产何时能公开？
答：这很难，财产公开是个伪命题。在中国目前情况下要求财产公开，只可能出现两个结果：第一，瞒报财产，第二，投案自首。80年代初，我到广东调查，一位宣传部干部就说，副处级以上干部，见一个毙一个，会冤枉一些好人，隔一个毙一个，就会逃掉许多坏人。现在呢？按这个标准，各级官员，有多少人要被毙掉？这是中国保守派顽固拒绝政治改革，权力与市场长期私通的结果。不从制度上解决问题，拿官员打板子，如此，天下还不乱了？这等于发动一场人民战争，像当年打倒地富反坏右一样，像文革中打倒走资派一样，打倒各级官员。习近平施政，是批发增量政治。所谓“批发”，就是着眼并依靠绝大多数人，着眼于体制建设，而不是惩治人；所谓“增量”，就是面向未来，而不是纠结过去。
当然，主张财产公开，在某些条件下有意义。什么条件？民主选举。在民主化过程中，谁要成为候选人，谁就要公开自己的财产。财产不能公开的人，失去被选举人资格。
七，用针灸疗法医治中国偏瘫市场
问：改革与经济增长很难兼得，但政府又要保7%的增长率，又要加快改革，真要加快改革，是不是意味着要牺牲一部分经济增长？
答：说改革与增长矛盾，是个误解。李克强说，不改革有赤字，改革有红利；刘云山说，改革是动力，改革出活力。中国过去36年的历史证明，什么时候改革停滞了，增长就停滞。如今，中国经济增长全球最高，也是改革带来的。习近平李克强团队的经济增长措施，不同于西方，不是供应学派的，主要不是通过量化宽松或公共投资，而是用改革来促进增长。我称之为“针灸疗法”。中国市场经济，有些病态，一方面是民营经济和农民消费疲软，偏瘫；另一方面，是国有公司和官方消费亢奋，癌肿。新政府要做的，一是要为肿瘤消肿，这就是国退民进，二是要激活民营经济，增加弱势群体收入，刺激消费，这就是扎针灸，让偏瘫的躯体焕发活力。做法有十几种，包括1，小城镇建设，推动汽车、房地产、交通和建材工业发展，2，棚户区改造，3，宽带中国，推动IT产业发展，4，下放数百项审批权，5，改革企业登记制度，刺激小微企业发展，6，金融服务向小微企业倾斜，7，人民币国际化，汇率自由化程度加深，8，减持美国国债，用于开办金砖五国银行、亚洲基础建设银行，以及购买俄国和南美资源，为对外投资的中国企业服务，9，向世界推销国内过剩生产能力，10，上海自由贸易区，等等。不过，所有这些措施，大多是机制性的，对经济增长的拉动，相当滞后，需要一到两年，才能见到成效。
可以说，习李二人，是很出色的针灸大夫。
八，不必担心所谓资金外流
问：你刚才说不买美国国债，买俄罗斯天然气，这是资金流入，还有那么多贪官、和对中国缺乏信心的人把资金携到海外，这是资金流出，有解决方案吗？
答：现在中国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我不担心这个问题，该担心的，是把资金挪到海外的企业家。那么多总统都到中国来了，而且，中国元首所到之处，附近国家的领导人，都充满期望地来会见，比如李克强到中欧，习近平到南美。男总统们，想成为习近平的兄弟，女总统们与他进行互补性拥抱。他们对中国很有信心，你们往国外跑什么？把资金挪到海外如果是去投资，是好事，也是正常的。一个国家发展到一定程度，对外投资会持续增长，中国也不例外；如果是为了安全，把钱存在国外银行里，是要后悔的，会错失发展机遇。世界权力正在东移，最大的发展机遇在中国，在东亚。中国提出海上丝绸之路，和丝绸之路经济带，环球战略，获得相关国家一致认可。还有7大经济走廊，欧亚大陆桥建设，经济舞台从中亚到南亚，从远东到欧洲，从近海到远洋，从太平洋到印度洋，再到大西洋，从大陆到海洋，从地球到太空。我相信，那些携款跑出去的人，不久，将以更快的速度跑回来，比兔子更快。
九，中国成为“中毂”
问：中国近几年来，在南海上与菲律宾、越南发生冲突，与日本的关系也不好，这对于新政权是不是件重要的事情，如果是，有什么解决方案？
答：周边的这些问题，首先是前届政权的遗产，是国内政治博弈的输出，通过制造外部事端，甚至军事冲突，旨在延缓、停止，或改变权力交接。解决这个问题，习近平用的还是批发增量政治，不与发生冲突的国家纠缠，而是从海上和大陆上构筑更大的国际关系网，将这些国家囊括其中，等待被消化。习李把整个世界当做一只车轮，中国再次成为“中毂”，成为轴心，两年来访问了40个国家，被当做车轮上的辐点，参与14个国际组织互动，让其成为连接车毂与车轮的“辐条”。在这个车轮格局中，菲律宾、日本问题，逐渐消失为车轮上的一些擦痕。
还有一点很容易被观察到，对于习李政权，除了领土主权，一切问题都好谈，凡是进行领土挑衅的，中国的应对策略是，你进一寸，我进一尺。曾经被悬挂的钓鱼岛，如今进了中国的防空识别区，黄岩岛，已不在菲律宾任何船只的目的地之内。
十，房贷与裤带
问：新政府收紧对房地产的贷款，什么时候会放松呢？
答：这比预测一个美女什么时候松裤带更难。
十一，国企大，国家就会小
问：国企改革究竟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答：目的就是造就一个有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的国家。国家的长远竞争力来自民间企业，不可能来自国企。国企是公鸡，吃好食，不下蛋。因此，长远看，国企越大，国家就越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