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究竟会有多少憾事?这怕是很难说。
可我觉得,最遗憾的事该是我们真的不晓得自己一生中会出现多少错识与误判,乃至这些错误决断让你失却好的机缘或遇上不该有的麻烦。现在想来,认识华小琳或许就是我人生一件大错。当然,有时我也作阿Q式自得乐思,觉得那是一段挺不错的奇遇。
那天,我是到妇联去找龚秋月,为写那组什么“都市里的单身女人”的系列文章。现在想来,难怪越来越多人开始骂我们新闻媒体无聊、不真实、无原则。想来,这种专题多浅薄,经得住推敲嘛。可当时我非但不觉,且在我家梅梅的无形感染下,还一个劲儿为出名而前冲。那时,我的采访对象大多是龚秋月提供的。而那一天,她正跟个30来岁的女人谈话。我在门口跟她点一下头就在外间坐下。那女人侧头瞥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挺不自在。她那眼神是一种纯心灵动态的,是一种女人琢磨男人的那种神情,幽幽的,似乎藏着些很难透亮的风诡云谲,极有渗透力。可这对于我也毫无意义。是啊,无冕之王偌许年,啥样女人不得见。我当时啥也没想,因为华小琳太不出众了。
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这风诡云谲的上帝之手竟再次显灵。我跟电视台摄影部的老山姆刚刚结束一次采访,正走出鹿野大酒店,又遇上了龚秋月和华小琳。龚处介绍:小袁,那天忘了告诉你——这也是你的采访对象。我忙点头握手递名片——好一套熟练程序。龚秋月和老山姆在一旁低语着什么。她建议大家回大厅里再坐会儿——她跟山姆显然有啥贴己话,似乎要找个“旁证”啥的;这我理解。其实,这俩家伙的故事我略有耳闻的,只是我一向尊重秋月这位四平八隐的处级老大姐;至于山姆嘛,一向跟我协作蛮好,有时私事也随叫随到。就这样,为理解朋友,我反被套进一个温柔的“黑狼窝”里——我们又回到那明辉的大厅,在柔曼的老树皮萨克斯风的阵阵吹拂下逗留了下来。
真是夏夜恨短,该离开时已近午夜。可走出鹿野大厦,华小琳又邀我们去她家打牌,说她家挺近。且一上来就自来亲地挽着我胳膊说:走吧,袁哥,认个门。
神差鬼使,一向不善牌道的我那天竟心怀轻松地跟上他们凑局去了。
小琳家是一套两居一厅,装修得偏雅。一看卧室的那幅摩仿画“照镜子的维娜斯”,就会引人联想那床上一定发生过不少风流事。这时,我已知道她就是赫赫有名的“黑狼窝”咖啡厅的女老板。那咖啡厅吓人的名字,为她生意之火加了大柴(财)。我几次路过那条街都想进去观光观光,都不赶巧,耽隔了。那天晚上一进门,我发趣地想,咱们还是先到这母灰 狼的巢穴里探探险吧。哪成想,我这名冠鹿城的袁大记者果真入陷。
我们玩了几圈牌,小琳又捧出一堆啤酒花生米香肠来。老山姆和龚秋月那天可能真有什么陈年旧账要了断。两个人酒兴大发,不着边际的感慨颇多。不一会儿,老山姆这头年近半百的嗜睡棕熊,已在一间屋里打起好听的呼噜,秋月和小琳进了另一间卧室。剩下我只能在厅里沙发上打横……朦胧中,我被人弄醒,有点喘不上气——原来一双暖如软玉样的唇在我脸上眼睛上嘴唇上做着种种诱人“故事”,还有一双纤纤手抱着我,透过内衣抚摸我。我不惊讶,倒挺兴奋的,一片诱人的香气直入鼻息,我知道这是华小琳。此前,打牌交谈饮酒的两个小时里,我早从她“带钩”的眼睛里和不时好动的手指黏度上读出她的心向,知道她一有机会准这么干。可我对自己糊涂起来,既然早知道她的狼心狐肺,干嘛还要来她家?逗留这么久?且又随着龚秋月老山姆滞留下来?这不是存心惹狐骚吗?难道,难道我真的喜欢上这个女人啦?不不,我连连否认。
说来,过后就这件事我曾无数次默自探源个人的本质人性,我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个有花心的“烂材地”,这事怨不得小琳和梅梅,正是人说的苍蝇不钉没缝的鸡蛋。尽管我这个以往在单位在家庭在众人乃至自家心中,都是蛮正经真真不错的正人君子。
我静躺着,眯着眼,浑身躁热渐浓,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当时,我好像发坏地想,看你还能搞出啥名堂。老子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可华小琳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她开始赤裸裸地动用她那两大“集团军”在我胸脯上蹭来蹭去,并时而把她那两颗“小樱桃”往我嘴里送。见我仍不睁眼,她“嗤”了一下鼻子,嘟哝句“装什么装”。我强忍着,真想猛地一口把她那恼人的尤物噙住,甚至咬下来。华小琳看我仍不动,竟掉过头去,开始解我的裤带……不用细说,直到她那温腻灵动的热口灵舌跟我那早按捺不住遥指上苍的恼人家伙最终完成一次彻底璧合,我在于无声处发出一声震彻长夜的惊呼。
——我“啊”的一声坐起,有如一个深潜时久的泅渡者猛地蹿出水面。
老山姆和龚秋月被我这死神降临世界末日般地呼喊惊醒,分别从两扇门里冲了出来。亮了灯。他们见我跟华小琳衣带不整地拥在一起,不敢抬头,竟然都恶毒地乐了。
秋月板着脸说:我看袁大记者,这种事还是不搞爆炸新闻为好。
山姆更可恶到极点。他竟用手捂着那双已见虚泡泡眼袋的“熊”眼,跟我做起怪相,说什么:我啥都没看见,啥都没看见。你们二位继续操作,继续操作——”
说着,他俩关了灯都回屋了。黑暗中死寂依然,华小琳亲腻依然。我只剩下喘粗气、翻白眼的份儿……当然,也没有去管龚秋月和老山姆是不是趁机进了一个屋。
想来,华小琳既不是灰太狼也不是小母狼,她就是蒲松龄笔下一个小狐仙。其狐媚所至对象诚笃,狐步有虚有实变化多恣多色。于是,我只能当那“宁采臣”。
翌日下午,她一反昨夜情态,大大方方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等我送上一瓶矿泉水,她开始泪眼婆娑的讲述起一个纯情女孩的婚姻苦旅——且“故”事真实,声色感人。
这是一个满脑子阳光幻想极可爱极活泼的女孩。中学毕业后,凭着哥哥的一点关系进了鹿钢一家工厂,当上一名工作衣上并无几许油污的女电工。可她仍受不了整天捏钳子把、按点打卡上班打卡下班的生活。半年后,她到省城一家星级酒店当了服务员,后来又当领班。这期间,她认识了一位身兼数家公司推销员的南方人。他就住在这家酒店里,又常带客人来此聚餐谈生意。他们混熟后,他让她把鹿钢的材料员拉些来,只要谈成一笔生意,他就给她一份不菲的劳务费。2年后的中秋节,她跟这位虽其貌不扬却腰缠万贯的男人结了婚。哪曾想,没过上半年,那如意郎君就被牵进一桩国营企业腐败案中——那家吃了回扣的公司买回的吊车的大臂在操作中折断,砸死数人。案情严重,他被牵连被判了刑。一个欢欢乐乐的新婚之家成了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几个月后,她又认识了一个比她小4岁的男孩儿。她挺恋他的。可这位外语能说几句、拳脚能练几下、通俗歌能唱几首、荤段子能讲几箩筐的“郭富城”,最终被证实是个地地道道“吃软饭”的小瘪三。华小琳整整被他迷惑了四五年,人流做了两三次,钱搭进七八万,局子陪他进了无数趟,才渐渐识破他,而且多亏哥哥找来几个鹿钢的憨哥们,才把这多浑虫撵出家门。
说来,这故事虽算不上独特惊人但也蛮典型,具时代气息,就我这生花妙笔不难将其敷衍成一篇好文章。我沾沾自喜地发趣:这不成了人“章”并获的两杆子闹革命嘛。
这天中午,华小琳在金鹰大饭店请我吃了顿饭,花了近千元。她笑殷殷地说是为给我补补身子。她说:青哥哥……她故意模糊“亲”与“青”的字音。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知道我身心全部隐私的人。我见了你就像见了上帝一样,没法不坦白不倾诉。说着,那闪动的眼影里两泡泪水欲涌出。这话这情态让我感动得不由地就走过去抚慰她亲吻她。那天,我们喝得挺多。饭后她让我送她回家。路过“新世纪商城”时,她非要下车。她用8888元买了一对金壳鸳鸯表,把那块象征着雄性的大金壳硬套在我腕子上。
这天整整一下午,我都贪恋在华小琳的“黑狐洞”中。我们似乎都要把自己融化在对方身上。小琳长相一般,身材不错,皮肤极好,更重要的是她特别会调动我的情绪,她总是先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而后用唇舌用纤指慢慢地把我文火炖熟,使我发自心底涌自骨髓地亢奋起来。尽管如此,她仍不让我上马,在我身上眼前慢慢腻着。只等撩拨得我腾地把她推下马,把她摁倒,强行对她施起爱来——或万马调泥或急风暴雨地展袒起男人伟力。而她在这时际又能袒示出千般可人万般无奈的娇态,让你爱犹不尽,只想把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都凝于一身一点一刻,整个人都融化她身上……诚然,每次激动后,我也有些失落感,可这跟那通体畅爽、全身心的志得意满、尤其那冲锋陷阵的男性豪情的久久余味,是根本无法比拟的。过去,我真真不知道做爱竟是这样一种蕴潜着高超的艺术之思和男性豪情的人体行为。当然,由此我自然也惑疑过:小琳何以如此在行?是天然生成的奇趣女子还是别的啥原因?或是因为爱我爱得深沉的缘故?我疑疑惑惑的,但也不愿深想细纠缠,反正现在她是我的,能实实在在享受这一些才是真格的。
记得那天走出她家时,我正巧遇见一个夯夯的肥娘走来,我一下联想到我家梅侮那偏瘦的身材,初具规模的乳房。是啊,这女人也分三六九等,可到底哪类算品味好呢?
我心笑了,觉出低级。
现在想来,也许我们这些无冕之王,都这么现实这么浅薄这么性无知吧。
就这样,我和梅梅10年如1日的“随园谐居”竟被悄然打破。就像我曾用过的一只蛮高级蛮顺手的保温杯,突然一天早上拿起它,它竟无原无故碎裂了,没一点缘由,给我个大愣眼。是啊,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人情琐事君国大事,都如此——既无先兆又无动因,无声无息地就訇然崩塌,外观之眼合理之思竟对其束手无策,搞不清任何缘由。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事物的不确定性和无理性吧。而家庭中夫妻之痒似乎更如此。
噢,提起“随园谐居”的大名,鹿城文化圈的人大都知道的。这是我家梅梅那极具天才的妙曼文思的“文心雕龙”之杰作之一。记得当年,她是这样讲给我听的。
——那天,她正在厨房里炒菜,忽然心急火燎地叫我:青头青头,你来你快来……
我走进厨房,只见她一手举着锅铲对我说:你看……我还以为他要拿那锅铲打我,我连连往后躲。她倒笑了,忙收回那锅铲,说:看,青头,你姓“袁”我姓“梅”,对吧?
对,对呀。我慢半拍地嘘声附和。
那——我们俩个合起来呢?
不就是嘴对嘴个“吕”字,两口之家呗。
不对不对。梅梅一本正经地反驳,且没来由地骂我一句:真是头猪,不可教也。
她骂我,夫妻间也不打紧,谁让我学历比人家差职称没人家高呢。
接着她说,你认真想想唉,那可是清朝末年的大诗人、大文豪、文化评论家——“袁枚”大师的名讳呀——袁枚,噢噢,当然,可不是我那梅花的梅……
她说这话时,手中那炒菜锅铲又对着我比画起来了,像是我若再答错了她随手都可能铲我一铲子似的。可这时,锅里的青椒肉片开始冒烟了。我用下颏点给她。
她回手“啪”地一声把那火关掉,继续说着。可我却想这青椒肉片还怎么吃哟?
而那“随园”呢。她继续煞有介事的举铲近逼。你知道嘛?那“随园”是袁枚大师那号称是“红楼梦大观园的原版”的,也是他个人的,私家宅院呀。你可知道?
我想,这知道不知道能影响我几角钱工资?
可梅梅却变得神兮兮了。
那可既是我们国家的园林景点之一,又是名人古迹吔。我再给它加上“谐居”二字,谐居,你知道嘛;和谐的“谐”,“和谐社会”的“谐”,居住的“居”……而我们就以这“随园谐居”作为我们家庭的雅号,怎么样?妙不妙?好不好?
这时,我才弄清点梅梅的意思,心里偷笑:叫什么还不就这两间破屋。
梅梅又想了想,继续说:这寓意可是很深刻的……青头,你注意听讲!我想,我还不至于只配当你学生吧?这既能表达出我们夫妻和谐美满,又能引申出很大的喻指含义,那就是我们中国和谐的当今社会嘛。她手中锅铲又扬起。你看,这不就“四美俱两难并”了嘛。我知道,她又要背诵那篇从小她爸就打着让她背诵的王勃的《滕王阁赋》。
我忙替她说:对对,正是那两句——秋水共苍天一色,落霞与孤鹜。。。。。。
反啦反啦。梅梅忙给我纠正。可我总是故意这么念。
她笑盈盈地凤眼一闪,那自得之气翩然似一群彩蝶,且就在她环身打转转;她随之扑上来往我脸上点一舌尖——说来,这是我家梅梅每逢文思得意必然对我的奖赏。这样时刻,我心里当然也是很美的。不过,久而久之这种模式化的她自得自美时的附带品也让我觉不出几许爱情甜密了,甚或有种受委屈感。虽说夫妻间这种事是算不得什么。
只听她继续说:这名字再完美不过了。青头,我敢说这“随园谐居”一传出,你我的名字会很快被传扬出去的,肯定。她自信地问我:你说怎么样?你老婆还可以吧?
——说起来,我家梅梅有时也很女性的,很懂得谦卑乃至维护男人面子。
而这时,虽还有些懵懂但已被扇动起情绪的我,自然是八窍生烟六体投地了。而且,更让我心悦诚服地还不止这么一点事。我家梅梅还有一套更让鹿城文化人都八窍生烟六体投地之事——就是她那光辉的学术研究理论课题——她对现代中国家庭研究的独到见解——道家之“阴阳鱼”说。她说:一个美满的家庭,夫妻各自必须保持相对的独立,就如我跟你——一个当教授,一个当记者,各干各的互不相扰;同时,夫妻又要曲心相向,就如我们中国道家的“阴阳鱼”,虽然一黑一白的两条鱼却表现出本质的相对与相依,看那首尾相接,又都弯曲着身子贴向对方,形成一个“圆”。且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青头,你说对不?咱两口子是不是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我想,这要到床上验证讨论,且首先要看咱爷们的。那白鱼自然是女人,就是我。我眼睛是黑的,说明女人遇事看得清楚;那黑鱼自然是男人你青头;可你眼睛是白的,说明你们男人虽然硬邦邦的强悍,却常泛糊涂,眼空无物。最后,梅梅总结:这种‘阴阳鱼’才是标准形象的夫妻。
梅梅这一重大的“和谐理论”还被邀请到电视台“家庭生活”栏目演讲,反响甚大,引起鹿城舆论界理论界学界政界高度重视。理论界的某些支持者扬言要将其继续挖掘、弘扬、出书——说这是对我国传统文化的新发掘,是我鹿城的荣耀,不能等闲视之。甚至有要人说我家梅梅比“百家讲坛”上的那个大嘴方脸的于丹无论长相、举止、演讲内容都强多了;非要把她推到“百家讲坛”不可;说这将是鹿城的一大工程一大政事。
无疑,每提到这事,我家梅梅总是充满自负眉飞色舞,情态犹如打了强心针;连我要她大白天做爱,她都反常地适应了。而我,在她的“理论”中、在她眼里也就成了一个她想怎么爱就怎么爱的“宠物”。说来,很长一段时间,我还真真满足且幸福地生活在梅梅的光环下和她独特的情爱里。可自打进了华小琳的黑狐洞,我在家有点心虚。
有人说该总结过去;有人说该忘却过去。现在看来,这都是媒体在误导人们,这二者都是似是而非的安慰赛和宽心丸。忘;能忘得了嘛?总结;对未来就能起好作用吗?人会是那么理性的吗?又有人说,总结旁人的教训最好;其实更扯,别人的事由与感觉你怎么能有能感知到呐?又不是考试卷和菜单,答案照说照搬照抄就OK啦。再说,我回家心虚,现在看来,那正是我这种瞻前顾后没出息没男子汉气的,或说还没坏透底的男人,才有的状态。而只有我这种没出息男人才总落个悲剧连连,脚步总让别人牵系。
对于梅梅各处张扬她的“阴阳鱼和谐理论”,我原来并无警觉。只肚里窃笑罢了;可自打跟华小琳搞上,我莫名地担起忧来,总觉得以后会出啥事,怕她收不了场。当然,那肯定也是我收不了场。其实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种杞人忧天亦属慢半拍马后炮。所以,我有点后悔。为此,我搞了点更愚蠢的补救。我请龚秋月和老山姆吃了顿饭。我抱怨他俩坑了我——那晚上喝那么多酒,又遇上个疯子华小琳……他俩对一下眼一齐向我发问:你跟华小琳不往来啦?我说:哪还敢?躲都躲不及呢。事前,我已跟小琳早说好了,让她也这么说。目的是消除影响利于保密,长期坚持地下活动。世人管这叫“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可喜的是,小琳蛮知趣肯配合,没一点非份之想,竭力维护我们密交密约;甚至说:青哥哥,我一辈子当你的使唤丫头都成,只要你跟我好,你说怎么的就怎么的。她还常嘱咐我,回家千万别冷落了梅教授,对人家好点,我心不忍。
我闲暇时自忖自美:这“狐狸精”还真懂事,算个红颜知己吧,可交。
在家里,我也情不自禁地向梅梅献点殷勤。有一次,梅梅说:唉,青头,最近怎么这么乖呀?不是在外边干啥对不起我的事了吧?说完,她又蜻蜓点水的赏给我一舌尖。尽管梅梅比我小两岁,可她对我一贯像姐对弟、母对子一样,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爱。这可能跟她的学历职称都比我高有关;连跟我做爱时,她往往都大度地说:青头哇,有火你就好好出,有劲你就猛猛地使。我无所谓,只要你痛快我怎么干都成。她这话,有点像战场上牺牲自己、掩护战友的英雄;往往让我耳根子舒服一会后就再提不起精神了。
说来,在我认识小琳之前,我几乎没琢磨过这些。可尝过小琳那主动热情的艺术含量甚高的性爱之后,我对梅梅这种近于虚伪、缺乏投入的“无私”的性展袒,就不可能没有感觉感知,不计较了。尤其,每当我怀着愧疚之心主动殷勤她——想尽点丈夫之责时,我更苦不堪言……后来,我的性功能竟在梅梅面前出了毛病——往往举枪刚到洞口,就一头栽下马败下阵。有几次惹得梅梅说:我说青头,没本事就别逞能了。我最近挺忙的,你自己睡去吧。说完,她套上短裤扣好乳罩披上衣服,又到外屋打电脑去了;弄得我没趣。我想起,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老话,心想这家里外头两面派还真不好当。
——那些天,梅梅正忙着出她的两本书。
而我们3个人的命运,也就是从梅梅出书这事上急转直下的。
其实,我家梅梅在文化上的许多方面认识是不乏深刻的。譬如,她经常谆谆教导我,青头,你可不要被你们媒体的那点点暂时优势搞晕头。说穿了,你们媒体不过是整个文化系最表层的一些东西。接着她又搞她那自鸣得意的素朴形象论了。这就像一个大馒头,新闻传媒只不过是那馒头皮皮而已,只有文学哲学理论部分才是这馒头的核心,或者说像包子馅儿——枣泥啦、红糖啦、豆沙啦什么的,都在里面。我心说,不如说月饼,还有五仁、火腿、青丝玫瑰呢。我说,你听懂没。她抬手要敲我脑壳。况且,你们传媒本来就天生软骨,一直在民众中挺不直腰……得得,对你说多了你也不懂——她又自作聪明居高临下。我心偷笑。说来,至今我也有点儿拎不清,梅梅是不是有意贬损我。
当然,这后来的事情的发展,还是怪我的。
那天,我在黑狐洞里无意中跟小琳提起,梅梅正为出书的事着急。因为眼下出书至少得先投入十万八万,而且这投入未必能收回,这可是要我俩工资添献的。只见小琳眼珠一转,立刻从我胸脯上爬起,说:青哥哥,这事好办呐。她那两大集团军随之亢奋起来,颤个不止。你怎么不早说?嘿,我资助她。我的手不由自主又被吸引,可正要抓摸,却不知怎么又缩了回来。嘿,不就十万八万嘛,干嘛让梅老师着急。我给她十万。我的手怯怯地空抓了几下,竟没再作为。唉,青哥,你说咋样?够不够?我想了想,心里正想说:看人家小琳,多仗义……但我突然觉出些不对味。我猛地坐直身来——把华小琳弄了个大白蛤蟆肚朝天。可她竟没生气,翻身坐起继续说:怎么青哥?你倒不高兴啦?我想了想,耐下性子说:你最好别插手这件事。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没兴致了,起身去穿衣服。
小琳蛮乖,没生气,也没再问什么,但好像琢磨了我几眼。而且我一瞥间,见她眼睛里有一群充满鱼儿虾儿的雾罩罩的东西,很隐约很深层的。说来,我也实在不忍心再花华小琳的钱了——自认识我,她没少搭我。另外,我对梅梅出书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这人名利心太切,且对梅梅那些高超理论、什么阴阳鱼啦,什么现代和谐夫妻啦,我不太以为然。虽然我的职业也是为这社会瞎红火凑热闹的,可别人来这一套,我毕竟有起码的敏感。只是对梅梅我没法多说,只能顺着她,这也是我们夫妻的隐忧。更重要的,从小琳一听这事的那股兴奋劲儿上我隐约觉出不详,是什么,我说不清,心里似有一种冷煞,令我不得不沉静下来。当然,过一阵我也没多想。临走,我又叮嘱她千万别管这事。
小琳似乎不解,但很认真地朝我点头,一副乖乖女样。
然而,事情却偏偏朝我害怕的方向发展,且远远超出我那点单纯想象。
一天,梅梅回家来,脸上似有五朵金花绽放。她照例先上来赏我一舌尖,接着说,青头,你猜猜看,有啥好事。我一时懵懂。她兴致匆匆地把围巾手包丢给沙发,说:出书的事,彻底解决啦。我问怎么解决的?哪来的钱?她说:上午妇联打来电话,说有位企业家要赞助我的学术研究,开口就给10万。我问对方姓名、单位。妇联说对方一时不愿意透露姓名。我说,不明不白的钱我可不要。而且我问这人是怎么知道我要出书的?妇联说人家看过你在电视上讲的阴阳鱼理论,很欣赏。同时,妇联保证这钱来路明白。
我愣愣地杵在那里,眼前虽有雾帐却也渐趋明晰。
怎么啦?梅梅走过来,奇怪地捧起我的脸,看着我。
要我看,你还是别要人家的钱为好。我迟疑不确地嘟哝着,像是耳语,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再不,你干脆把我卖了吧。看值不值10万——好给你出书用。。。。。。
梅梅有点生气,不解地说:唉,青头,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不回答。我掼门出屋。我要去找那冤家。
一路上,爽风拂面,可我却愤愤不己。我想,如果真是华小琳搞鬼,这回我可不能轻饶她。当然,怎么不轻饶,我也没章程。我开着车,车窗前街市人群五颜六色奇形怪状乱糟糟的,我只觉得自己走进一片无可名状的动物世界,眼前净是些鬼脸、不知所芸的服装、怪里怪气的动态;我又仿佛走进一片氤氲的沼泽谷地;我的车子不知该向哪里开好,且往哪里开都不顺利……后来,我干脆停车,出来步行,任由身后喊什么……
后来,更令我想不到的,天下女人竟都有诺多狡辩才能。
小琳一开始想否认,后来看我急了才说实话。可她似乎有准备,一上来就板着脸抢上风头。她说:我这又不是要坑你们害你们,见你们作难嘛……这怎么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找上门来?我一时被她反常情态怔住,说:你这是存心添乱嘛?这种事你干嘛非要参乎。到时候一旦揭了底可怎么办?我和梅梅好歹在市里也,也有点影响吧,这么一来……我没好意思在这上面多说。可华小琳立即反驳:怎么?你以为就你们在社会上要脸面,我们就不要脸啦?我这做法不过是想要大家都好,几全齐美——既给你们长了脸面也是给我自己长长脸面。难道我们大家就不能一起露露脸拔拔份吗?怎么?我这是占你们大教授大记者便宜啦?沾你光啦?好好,要这样,我把钱收回来就是啦!我一时被她搞的没话说,心里虽知道她这是胡搅蛮缠,可我又无言以对。结果,见我没话了,她又过来乖哄我。行啦行啦,不就这么点事嘛,哪值得动这么大肝火,钱,你们想要就要不想要我就收回……得啦吧,青哥哥,一会我给你做糖醋鱼,刚买的,刚才刮鳞还咬了一口……我没招儿了,反过来一想,可不是,人家个女人家,出那么多钱再抱怨人家,也未免不尽人情。后来再想想……我只好叮嘱她要隐瞒就隐瞒到底,千万别露馅。可这次,我突然察觉华小琳这人没我以往认识的那么简单,人蛮厉害的。接着,吃完饭,她又展开她的“性攻势”了,我的思路很快被业已成瘾的“性”趣替代了。
两个月后,梅梅的书校对设计都完毕,该付印了。她接到龚秋月的电话说,赞助人希望在扉页上写有“感谢赞助人华小琳女士”的字样。梅梅急于出书,同时也觉得未尝不可,就答应了。我知道后,感到这事要复杂化。我去找华小琳,她家的留言电话说她外出数日,我又去找龚秋月。龚秋月抢白我,说:小袁,你这人也太不实在了。还好意思来问我?这是你老婆和你情妇之间的事,问你自己好啦。我这才觉出问题真的严重了。
梅梅的书几天后就出来了。她兴致极了,每天跟小蜜蜂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往上上下下文教系统赠书,给老友新朋签名寄书,在媒体作广告,托人组织研讨,双休日在文化广场签名售书——闹腾得漫天乌云不以乐乎。我在不得不随之捧场之余,一直心怀忐忑。不久,梅梅的书在我身上先有效应了。祝贺问候乃至讨书的人时而能遇上。可能因我心里有病,我总觉得别人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劲儿,像有讥诮嘲讽的味道。
一天,报社两个小青年对我嬉皮笑脸地说:袁老师,听说你老人家的生活艺术十分高超,能获得人生的多方面丰收,太了不起啦……有机会可否指点指点我们……还有一次,我在饭馆吃饭,竟然有个不相识的短粗胖的家伙打招呼跟我调侃,直接问我用什么高招儿能有效地调和老婆和情妇之间的矛盾,使她们能少生是非,还做到互利互惠……当时,虽无几个熟人在场,可那家伙的话也是语惊四座,弄得我一时下不来台。
不久,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
一天下午,梅梅泪流满面、厉声地对我说:青头哇青头,你可太坏啦太坏啦!我真没想到哇……你你,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不爱我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该勾结你的情妇一起来害我呀。你简直是坑苦了我呀……原来,那天师大文学院党委书记找她谈了话。有几位讲师教授向领导告状,说梅梅为升“正高”不择手段,威逼自己情敌拿钱给她出书,说社会舆论十分强烈,领导要求她说说清楚。我的头如雷轰,“扑嗵”跪下,跟梅梅说了实情。最后我说:姐,好歹看在10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咱们不要那些破书了,把它们都烧了吧……可梅梅冷冷摇头,说:仅一次堕落,尚可宽恕……可眼下师大这边怎么办?烧书——没门!绝不可能!她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我如果继续跟你生活下去,人家会说我跟你联合讹诈那个什么华小琳……我说什么也不能跟你背这个黑锅。你自作自受吧。我必须跟你离婚……说着,她眼里涌出泪水。
是的,我过后思之她只有跟我离婚才可表明她清白。她的书她的名誉比什么都重要。
——当然,这也是我应得的惩罚。
后来,她起身把我推出门外,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让我等着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我终于找到华小琳。可她非但不认错,倒端出另一番话来。她说:青哥,你也该摸着心口窝想一想,我华小琳自打认识你,哪点对不起你。我,人任你使唤任你揉搓;钱,由着你花;给你老婆一甩就是10万。你访听访听去,这世界上有几个女人像我这么傻这么呆的?你说我整你,我整你什么啦?我莫非损了人、搭了钱,还自己找不自在吗?人得讲讲良心。什么谣言啊?别人说什么我怎么知道?我愿意往自已脸上抹灰嘛?这些天走在街上,人们都指指点点的,难道我就好受吗?……说完,她哇哇大哭起来。
我认真想想她说的也没错。我只好再安慰她。当然,她也没真怪我,一哄就好。她说:“青哥哥,姓梅的不要你,我要你。这就是你的家……可不,我也真的无家可归了。
这一天,老天怜见;夜,来得不急。
在这日长似岁的午后时光里,我简直像个狱卒与囚犯的合体,一直把自己关押在办公室里,仰靠沙发上想事,谁敲门也不给开——我首先想的是,今夜我该去哪里?是该再求求梅梅留在“随园谐居”,还是干脆住进“黑狐洞”?是啊,哪里才是我袁青未来的归宿?我未来日子该怎麽过?我未来的路该怎麽走?其实这些,原该早想到的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可我过去居然从没想过这些,还自鸣得意的当了偌许年的无冕之王,俨然自己是这世界的主宰、是别人的救世主。其实,我是个大笨蛋、大傻瓜;江湖文化不懂,朝廷文化也懂不了多少,净跟着报纸广播电视瞎操心;钱挣不多,路没少跑,别人看你蛮风光,可回到家里连老婆都摆不平,净让人家说上句,现在可好,倒让她一脚蹬了;而且若不是遇上华小琳自己连做爱都未必像个男人……想到这,我给了自己一耳光。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大喊:袁青袁青,大喜大喜。你获奖啦获奖啦!一听,是老山姆。我忙开门。只见他手举一张报纸上来就拥抱我,还没轻重地用他臭嘴厚唇在我脸上亲一口。而后才说:普利策普利策,你得了普利策奖啦——走。咱们去哥伦比亚,哥伦比亚……接着也不等我弄明白,他就把我拉下楼拉进汽车,直奔飞机场。可我心里不踏实;在车上我问他;老山姆一反嬉皮笑脸的常态,神兮兮但又是一本正经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自从瑞典文学院开了窍——给了莫言兄诺贝尔文学奖后,西方各文化领域纷纷开窍——都说要对改革开放的中国文化发展略尽绵帛之力,不能再光说风凉话不做实事了。尤其是中国新闻界一直是社会管理者的应声虫,根本起不到“社会镜子”的作用;更须要外界助力——这不,哥伦比亚大学就把你小子给相中。我心一热,问是哪篇报导?他说:就是你那几篇“都市里的独身女人”嘛。我一下握紧双拳从胸中迸发出憋闷已久两声“喔操喔操”,并狠狠捣他老山姆一拳……那飞机显然是外国的,机舱里的小姐都是碧眼金发,十分的漂亮。她们显然知道我的身份,对我们十分客气;那老山姆还拉住一位小姐的手“哈罗”个没完。我也想拉一位,可我坐在里头……我正想让老山姆滚开;可这时,停机了。我们下了飞机又乘车来到哥伦比亚大学——一路上净是欢呼的人群,高举鲜花……而且“青头”“青头”的叫我——我稍感不适,但很快就听顺耳……远远的,在哥伦比亚大学门口一位庄重的女院长在师生的簇拥下,迎接我——她说了一大套外语,眼睛炯炯有神,后来在一阵掌声和欢呼中把一块金光闪闪的大奖牌送到我手里……我定神一看,原来那院长是龚秋月。我惊喜地问:龚处,你什么时候调国外来了?她脸一变说:看——有她这么大肆活动,我能不来嘛。我一看,原来华小琳就在她身后。华小琳猛地扑上来,搂住我脖子:青哥,你看我这回干的怎么样?不比做爱的技术差吧?可这时,有人在身后揪住我衣服就打。不用回头,我知道那是我家梅梅。我回身一推把她推倒,说:告诉你梅教授,今后别想再在我头上拉屎。我今后不怕你啦!小琳也在我身后探出头,说:对,我亲哥哥再不怕你啦。我回手给小琳一嘴巴:这是我跟我妻子的事,你少多嘴!晚上洗干净了,在家等着。这时,龚秋月上来劝架,用手推我说:行了,小袁,别没完没了。我立刻瞪眼:哪有小袁?你必须叫我“老袁”——且今后你们他妈的都必须尊重我……醒醒醒醒……还有人推我。
睁眼看——是位拾垃圾的老者,蛮和善的。
他一面推我一面说:喝这么多酒,睡在这儿会着凉的……老者正把两个酒瓶塞进他那不太洁净的布袋,又嘟哝句什么,走了。
我不得已坐起来,望着满地耀眼的落叶……
[该稿刊发于2014年7期《厦门文学》;后略作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