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中篇小说】父亲,你在哪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355 次 更新时间:2014-06-30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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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一次聚会上,一位单亲母亲把她初中二年级的女儿的作文,拿给我看。让我

鉴定一下她女儿是否有写作才能。那是约400来字的一篇小文章,读着读着,我

居然热泪盈眶,我只好去洗手间擦把脸……那孩子写的是一篇极感人的思父之情。

我望着斜对面那个十三岁女孩的带点抑郁的眼睛,想了很久。

记得前些年,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话——父亲是人类的太阳,父亲是

世界的脊梁。是的,我们每个家庭,每个孩子都希望有个好的称职的父亲。

摘自作者《创作手记》

1

人,肯定是有第六感的。那天不知为什么,主编室开例会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心里像有只乍翅的鸽子,总想往外扑楞。而且我知道,它一心要飞往我沙龙里那几个哥们身边。果然,不一会儿手机在衣兜嗡嗡起来,像有架航天飞船泊在身上——偷瞧一眼是华小倩。这个快嘴的丫头(其实她不小了)是个报忧不报喜的主。我扫主编助理一眼,起身来到洗手间。她问我,这些日子见到白帝城没有?我说没有呀。她说,你这位好姐姐该关心关心才是。我问怎么啦。她声调里又带出那种黏腻鬼祟来: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她跟那个邵舟吹了。我一时无语,眼前又晃出一直让我摸不透但又很觉可爱的白帝城穆珍其人——白帝城比我小几岁,在我们圈子里,算个异类。她年岁不小了,成就嘛,也已经不算小了;经济实力也算我们这些“清贫帮”中的小富婆。她一直没结婚。邵舟是几个月前,我跟几个朋友给她撺掇的,让我无由地心凉了好几天。在大家眼里,这是一桩再OK不过的姻缘。她是画家,邵舟是首师大比较年轻的教授,教艺术理论的,还比她小一两岁。更重要的,邵舟一直是白帝城画作的崇拜者,还未谋面就为她在网上写过评论。不过,当初做这媒我心里就打鼓,没什么根据,只觉这白帝城穆珍跟别人不大一样。果然……

怎么不说话啦?我的偷心大妈。你在听吗?华小倩在那头泛急。我忙说:听着听着哩,讲,你讲,闺女——我就势占她便宜。当然,她是爱听的;而且我知道小倩肯定又要在那话题上发挥。果然,她说:我说你们总不以为然。“白穆”这个人肯定是有心理病症的,百分百。怎么样?你说人家邵舟哪点配不上她……我虽然也只跟他见过一面,可……

小倩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的心理学讲师,可能是文人相轻吧,大家爱听她聊天,借以业外休闲,然而,谁也不信她的专业论断。她当着白帝城的面就说要给人家搞什么心理疏通,当时就被对方那冷傲的目光止语了。可背后她跟我说过几次,尽管我也不信她的。

大姐,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小倩又改口了,仍在那边发挥着。

然而,不管怎么说白穆的事我真的不想再管了。我现在想来,她这家伙对于我们这些善良得泛傻的姐妹儿,简直就是个冷眼鸡,时时让人担心有炸窝的可能,虽说她平素也蛮稳重,有时也跟大家有说有笑,出手也挺猛很显大器,可她跟我们总觉不贴心。看,她每年跑香港一趟,干些啥谁也不晓得,走了不打招呼,回来也不说带点什么说点新鲜事儿啥的。当然,她倒也不是个鬼崇人。只是日子长了,总让人觉得好像我们这些人都巴结她似的。用80年代老话,没一点团队意识……当然,我们谁也没权力要求别人做什么。可你总不能拿别人的好心好性当垃圾箱吧。就说这次介绍邵舟,我们几个光电话通多少,连她一杯茶也没喝过,当然,成不成是你们的事;可好与不好的,你倒来个电话呀。难道我们就是歉你的?该你的?你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思摸起来,太让人来气了。

所以,华小倩的汇报我就当不知道,自然我也就没给白帝城打电话。一次,我跟女儿去丰台逛园博园地铁里匆匆见过她。我们招呼几句没说什么,她脸怅怅的,想开口,但我没给她说话的空儿。我想让她知道,她这事儿其实我们也没当什么大事。

约有一个月过去了,我心有些搁不住了。正巧,她有一笔稿费出版社发下来了,财务问我。我想我还是有始有终吧,好歹还有小邵那边的朋友;有些情况还是通通气好。

于是,我打了电话,约好去她家。

是周末双休日,天挺好,太阳高高的懒懒的,自然就模模糊糊的,像位失去权威的尊者,把平素所有的能量都分解给天地万物和各个角落了。我开着车,想着白帝城的事。

最初是一则“报道”吸引了我。

记得那位小报记者是这样写的:“‘白帝城’,女画家;原名:穆珍;曾用艺名:暮砧;西北人。十五年前入‘北漂’行列。据说她无依无靠,吃过不少苦,干过许多行当,后凭才艺在潘家园拼出一片天地……”。尔后,白帝城这名字时不时往耳朵里钻。好一段时间没在意,时下叫怪名的人和事太多。什么老干妈、丑子、老鬼、简朴寨、留德华……像“狗不理”包子一样,人人都想借个古怪名叩响这大千世界。我莫名地排斥。

关注白帝城是前年,那天我随几个朋友逛潘家园;遇见几伙外国留学生,或打听或谈论,匆匆前往的样子,一问才知——这些洋愣头青是赶去买这人的画。我心愀然。

中国画家多着哩,独他新鲜?跟去一看,果然这“白帝城画坊”挺热闹;那群叽哩哇啦的洋愤青像密扎的白桦林拥在那门里门外。两名掠影记者在一边凑热闹抢镜头。让我意外的,这坊主是位女将。那天人多,她挺忙。我没打扰她,一旁伫望——这位女画家着实有些魅力,直直的短发紧贴脸颊,有点五四时代女学生的味道;前额一缕头发,用一支醒目的紫荆花状的发卡别在脑顶,那“紫荆花”在她头顶似乎闪动出港澳霓虹般的遥远气息,样子蛮靓。同时,她爽朗的眉目在顾盼中又不时地露出一脉女性少见的刚毅。她30多岁样子,一条白色披肩衬托,在这群衣着蛮素朴的洋留学生中间,大有华人教母的味道。毗邻的一位带点醋意的同行说:她是潘家园最火的画家。她每月只来售一次画,最多二十张,总被这些洋愣头青一抢而空;她画价不很高,也是洋愣头们抢卖的缘故。曾有人劝她借坡上驴——抬价、发财、出名,可她不以为然,倒说“画儿,不过是生活点缀”“审美须要普及”“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想,这人还行,对艺术对金钱都有自己的定位;我又琢磨,她干嘛用这怪怪的艺名?白帝城?即便她是出生在那川南古城,也没必要非以此标榜呀?且一听很男性化的,是不是别有潜意?后来,我又近前琢磨她的几幅画。她画技自然是不低的,有思想,可要说高深独特什么程度,我一时归纳不出。

直到今年3月,我在一位朋友引荐下,结识了她。交往中我注意到,她的大器与文雅,既非天生又非做作的,是那种胸中有大台谱的狂傲之人的自然外化,就是说这女人生命的潜质依存蛮深厚。当时我正编写那套“现代女艺术家”系列,于是决心跟她交往。

可你听听她倒怎么说的:你若不是女性作家,我是不会跟你交往的。

为什么?如此……决绝的?——我肚里骂句什么,脸上笑着,引她说话。

其实,我的妙曼心肠也有猜测,譬如吃过男人亏啦、天生洁癖啦;吃不准。而对这类胸中有沟壑、能力不低的神婆,自然不可莽撞,下围棋讲“入界宜缓”嘛,慢慢来。

她莞尔一笑没回答,倒来给我添茶。接着,她不再看我,那带点做作的眸子里藏着一座神兮兮雾罩罩的仙山,我想,这水还挺深哩。后来,听她呼吸般地轻声吐一句:

——算是,一种隐私吧。

……

就这样,我把白帝城引进我们编辑部,也引入我那蛮热闹的小沙龙。

今天,迎接我的她,一看就有些情况。

她好像刚刚睡起,为我来才刚刚洗漱完似的,睡衣还没换。当然,也是我们关系熟,不在意。她请我在厅里坐下又回了内室。那慵懒的没梳理的头发、白净的脸,展袒出艺术家光环背后的一种生命真实。虽说看似风采降格,可倒让人亲切。我琢磨这其中些许深意,但又茫然觉无聊的。尔后,我欣赏起她斜耸的画板上那张正待完成的画了。

大姐,你也是为邵舟的事——来的吧?

她接过稿费后,含笑地抬眼看我,敏感的睫毛下闪出几丝淡然的忧伤……不知怎么,这一时刻我一下全忘了这些日子的抱怨,倒又蓦地喜欢起她来了。我点点头。

一时间,我们默契地无语了。她那张爽适中充满稳定、文静里常带思索的面孔,此时愈显肃穆。不过我相信,我的无言等待就是压力。我想像她心海里肯定有一条“梅杜萨之筏”,而此刻那“筏”又陷入往昔的惊恐漩涡之中。我脑际又突然反射出两件事:一是我几次来她家,见她客厅画室桌上壁上有各种人物的图片型塑什么的,很多,但很少有男性的;二是她所有绘画中阴柔的画料,如花鸟云霓之类,较少,大多是强劲刚毅乃至粗糙的景物——就是说,属男性化的。而这种属于她意识里的悖反,该作何解?我想,这该是她的内症结吧。我心笑,如果让华小倩来分析一定又喋喋不休大有文章。

大姐,你怎么还不结婚?也该再考虑了吧?白帝城没事似的转脸问我。

说来,这种动辄反诘对方是白帝城常耍的主动出击的谈话伎俩,令人不爽的;圈里朋友也不习惯。当然,这该算“北漂族”味道。我想,这是她“以攻为守”的一种率直吧。

我小孩正上学。再是忙工作顾不过来——我打住,不想顺随她的思路。

是男人问题吗?她今天倒黏糊起来,搞近逼,来点我的穴。

我被动地点点头,不说话,却直视着她。

她突然笑了,说:大姐你好厉害。怪不得他们叫你偷心大妈。我服你了——

怎么?还不该跟我交交心吗?我趁势认真。

她转而又不说话了,少顷才缓缓自语地——是的,我们眼下的男人,都太简单,而且浮躁。她这呓语般的议论不知在对谁说话,眼里茫然,我似乎又见到她那藏在心底的神兮兮雾罩罩的山。可她随即又像被什么牵系似的晃晃头,否定——不过,这样认识男人也是肤浅的……我没插嘴。直觉告诉我,任她胡说什么莫理会。这正是她开口前的反表现或叫被冲破的临界点。她面上这股愀然思忖挺生硬。可这时,我只能静中听雷。

2

长窗外一片云,淡淡的,像只睡猫。我眼望户外晴空,心等室内落雨。

是的,很多朋友以为我是排斥男性的,甚至说我崇尚女权;按华小倩的视域,可能还要说我有心理病——她唇边绽出蔑笑,显出点恶毒。其实都错了。这个社会哪能缺了男人。她兀自激动起来,怪怪的。别听什么“女人半边天”“母性哺育世界”之类的话,那是迎合百姓强化意识的口号。男人,只有男人才是这世界的脊梁。她今天一反寡言的常态、意识常态,带点情绪的。我一时不解琢磨着。是的,我身为女人,但我真是这样看;生活很多重大事情还得依赖男性存在……只是,只是眼下好男人太少了……

她语音忽儿断电似的弱下来,以至缄口。我愣怔地看着她怅然的脸。

我今生有幸遇见的第一个好男人就是我父亲。我有点泄劲。他虽然只是个普通教书匠,沧海一粟,但回想起来,他是那么坚韧无私、高傲大器。或许这是作女儿的偏爱,是的;但我要说,如果每一个父亲都能给子女留下这样印象,那这世界会光明得多。可惜,他只陪伴我到14岁……她停下,眉心被滞住——我觉出那天海的远处可能出现恶劣风浪,有呼救声。好一会儿,她嘴巴动动。当然,我说父亲“好”肯定不是当时就感觉到的——子女跟父母呀,也常是一对冤家。她笑笑,眼里却是浓浓的苦涩,像一下苍老许多。人说,孩子对父亲的真正认识,一般要到成年后,可我觉得有些人怕是到晚年也未必真正认识到父亲的价值。而我不是……她又嘎然止语,倒看了我一眼,把话头叉开了——

告诉我,大姐,你是怎么漂到北京的?她又来以攻为守。

我一怔,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先在几家报社跑效益广告,后当记者,又挖门子到鲁院读两年,逐步赖留下来的。她点头说:可不,你起步就不低嘛。我就没你幸运了。我是1995年来北京的,那年我刚满18……她脸上仍浮着笑,成熟的睫毛泄漏着什么。

我知道这往往是一种多菱体的沉缓的系物落水,要等。

可她陡然冒出一句:那年,妈妈又给我领回个“爸爸”来……

可能真像老人们说的——我天生“妨主”,是“冤家托生”的。我“妈妈”不是亲的。我从小就没有母亲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或说为什么出生?我说的这个“妈”是我5岁时来的,在我心理,她是“外人”;可爸爸离去后,我跟这个“外人”竟过了几年——我实在不愿回顾。但你不要误解,其实她对我蛮好,从没虐待过我,我说的“不愿回顾”是指我自己——你能想像啊,一个很小就没有母亲概念,后来又失去父亲——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女孩儿,她生活再稳定无虞,心能平静轻松得了嘛?她本能的,对自身对这世界会生出多少敏感、猜测、比照、妒恨,乃至妄想?那是怎样的一种深心的落寞和灵魂煎熬?诚然,那也该是一种心智锤炼。所以,当一个陌生且可疑的笑殷殷的男人来到你生活里,你突然猛醒了——意识到很多“存在”的现实,也一下似乎明辨许多自我意识的存在……一个月后,我离家出走。当然,我还是征得她同意的。当时我刚读完高二,学习成绩蛮可以,老师说我是上大学的苗子。可我,希望的是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是啊,一个人怎能没有自己的天地?而且,而且在我感觉里外面的世界绝不会比我眼下这个“家”更危险或说更糟糕。因为我认定,在我和那笑殷殷的可疑男人之间,她,我的那位“妈妈”要委屈的只能是我。这种估计至今我都认为不错。与其这样,外面那陌生世界岂不更安全些?尽管有些人把外面世界描述得那么可怕。

我的心不知啥时候颤巍起来,开始觉出这白帝城下一些深层矿脉。我心乐了.

想起来,她这人还不错,也挺可怜的,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比我才大12岁。临别还哭一鼻子,给了我5000元钱,说她对不起我爸的临终嘱托。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她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与我有联系的人。可小时候,我真真没少找她麻烦。

——她脸上涌出一股温暖,睫毛眉毛阴云散去些。我想那是暂时的。

说来,一个18岁外省女孩儿来到北京这陌生的大城市,怕是吓也要吓坏。可我还真没觉出怎么“难”来。现在想来是心理准备比较充分吧。我是跟几个比我大些的西安姐妹来的。先租房住下再找工作。别说,那时我就懂得该利用中介,但不要信赖他们。

我先在刘家窑一家复印社干一年多。当时想学点技术什么的。可一天到晚活儿干了很多,钱挣得极少,吃住都不够。后来,又给一家饭店当了半年迎宾小姐,生活似乎好些,但很有受辱之感——这该说是我的一种敏感或叫心灵不适吧。后来,经人介绍去了一家保龄球厅当上陪练了。一度我十分高兴,这行当挣钱挺可观,又悠闲娱乐的。是的,回想起来在我进京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把“钱”认定是这世上惟一,不知道生活中生命里还有自由自尊自我什么的。这虽说是北漂族和打工仔的一种必然境遇和心路历程,可现在我思忖起来很觉后怕——如果我生活里没出现后来的奇遇,没有遇见“他”,那我将在这条“图钱”的路上会走到哪里呢?我的生命将会烂成一副什么样子?我还能对得起给了我那么多生命营养的父亲吗?我的灵魂还能走向一种可贵的升华吗?

她又激动起来,话语在奔跑,手缓缓放下,眼有泪光。她这种潜在暴发力,让我心动但又不解,我开始隐隐看到“白穆”的某些潜质,以及这潜质背后更复杂的隐忧。

台球厅陪练这活儿其实是很“邪”的,或叫很显女人本性的工作吧——陪练小姐们个个都眉眼姣好、身材苗条,公司把工作装设计得也十分招摇得体。有几位姐妹上班时里面乳罩都不戴,愣是让胸脯跳来跳去的,好让自己台子客人多些,多赚些小费。我那时虽小,也是很想多挣钱。只是胆子没人家大。一天,来了两个山东日照的阔佬,他们显然刚喝过酒,玩着玩着打起赌来,赌的是谁赢了谁掏2000块钱把我领走。我以为他们说着玩,最初还嬉笑着帮人家算分数。可当其中一个肥猪头真搂住我时,我急了,摸起一颗球把他砸晕……这下祸惹大了。送人家去医院不说,还把派出所招来。关键是领班和老板非但不替我说话,还以开除我、扣我押金来安抚客人——给其他陪练看。我当时哪懂什么“维权”“诉诸法律”之类,被人家唬懵,还生怕日后招报复有危险。

这样一来,我又失业了。

——她淡然一笑。

大姐,你失过业吗?我点头。

她看着我,一时没说话,脸上的淡然由一时缥缈回忆,如沉缓乐声而滞重下来。一忽而,那凄然的脸上晃出一团白色的火很快在窗外昏暗的都市里燃烧起来,没一点声息。

失业对打工仔自然不是啥大事,有时还可能遇上更好的工作。可再找工作烦心;你得跑腿、审度对方行业性质、老板人品、接受试用。当然,我们的许多能力都是从这“烦心”中获得的。可那一次不同——也许上帝要严严实实地拷问我一次。说来也怪,那次我跑断腿——整整3个多月没找上工作,连勉强可暂栖时日的脏些累些的活儿也没找上,而且找着找着我病倒了。尽管在姐妹们关照下,打几天点滴又躺上几天,很快好了,可我把所有的积蓄几乎花光,我手里就剩下500元钱,且那个月的房租又轮上我缴。我不能再拖累姐妹,装作没事的拿出200后,我只剩下300。精心算一下,以每天吃3袋方便面的水平,我也顶多耗上一个半月。是过几天借点钱或趴火车打道回府?还是到街上捡垃圾去?我第一次自己蒙着被子号啕大哭。不瞒你说,那次我真闪念过去当坐台小姐。而且,我第一次诅咒起我那毫无印痕、从没见过面的、送我到这个世上来的母亲了……我说,你既然不能对我负责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你到底是个什么鬼妈妈?哭着哭着,我自然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在最后日子里跟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得那天爸爸一滴眼泪没流,他是用一种温和但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的。他说“孩子,你未来可能会遇到很多难解决难度过的人生困难和痛苦时刻,但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记住,无论如何。孩子。原因,爸不多对你讲了,爸只要你记住这句话。而且,爸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姑娘,是会动脑筋的;当然不准动歪脑筋,要咬牙坚持。爸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对吧?你会想出各种办法解决那些困难的……”爸爸似乎预料到,预料到数年后的这一天我将遭遇如此艰辛难渡越的人生之难。他的话似乎就是为这一天我的痛苦痛哭而说的。那些话反复响在我的耳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活下去”“孩子,不准动歪脑筋,咬牙坚持”。想着想着,我止住眼泪强打起精神下床了……

两天后,又跑出去找工作。

我们常听,说“命运在自己手中”之类的话,甚至说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那自然是一种激励生命奋发的语言,是对头的。可这毕竟也带愚弄性,把社会本应给予我们的机遇部分淡化了。其实,社会有责任给予我们每个生命提供公正平等的人生起跑线。

是啊,生命的机遇在哪里?我只好坚持,坐上车,到更远些的区域找工作。

那天,我跟两个姐妹在公主坟一带逛,见到一家挂着“心理诊所”的门脸,招聘什么“心理疏导员”。我觉得挺新鲜。细看,还要学历、长相、口才什么的。伙伴们拉我走,我说“试一试”,就推门进去了。那诊所老板名叫辛玉南,40多岁,衣装整洁,很文雅敦厚的样子,更没有瞧不起我们的神态。墙上挂着他的学历学位证明什么的。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极好。他对我说,“你叫我辛老师就可以了”。我在那诊所内外瞧了一通,各处又看几眼,觉得这行当蛮“文明”的,再加上对老板印象好,又觉得这工作很有自由度,就决定试试。辛大夫对我十分热情。他说“顾名思义,‘心理疏导’就是给病人做心灵上、精神上的疏导工作的嘛”。我谎称自己大专肄业,学过一些心理学。辛大夫决定试用我,让我填表复印身份证,还给我讲了一通“意识结构”“心理障碍”“前意识”“潜意识”什么的。临走还给我一本他编写的心理学资料。而我的两个姐妹一旁撇嘴笑。

回去,我用了差不多两晚上,一口气把他那书翻完。我觉得这工作我能胜任。

大姐,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瞧不上华小倩了吧?她自若的。其实我对心理学不陌生,或许我比不上她的科班出身,但我的经历阅历对人的品味,绝不会比她差的。

我的第一个患者是个神情十分沮丧的男人,50来岁的样子。当时,我接到传呼就很快赶到。进诊所后,只听辛大夫对那个人说:“……治疗就暂告一段落。下一步,我们安排穆小姐做您的心理疏导工作,你们可以更随意一些……”那人提出到外面找个安静去处。我谨慎地说不能走太远。辛大夫在一旁很显平和地看着我。就这样,我跟那人来到玉渊潭,找一安静处坐下。那人说他原有个和睦家庭,夫妻都是搞化工的,他们开一家涂料厂。可后来他妻子死了,厂里有个漂亮女工趁虚而入。再婚后,他像对前妻一样信任那女人,可那女人趁他出差,跟他的司机跑了,卷走他不少财物。从此他心力交瘁一蹶不振……可能因为这人的际遇有点像我父亲吧,我对这人蛮同情。我谴责那负心的女人,说这类人最终不会有好下场的。我随口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些例子。我又说“你是个男人,只要振作起来还会创造出财富、找回自己的幸福”……我们聊了3个多小时,他精神好多了。临走给了我200元钱。按辛大夫规定,每小时20元,返回诊所10元。

就这样,我一连接待了好几个比较规矩的患者。

可不久,麻烦就来了。

这一天辛大夫又呼我。一进门,只见那个患者色眯眯地打量我。

辛大夫把我叫到另一屋里,很显体贴地说“按说,这个患者不一定适合你。可眼下其他疏导员都不在,你先试应一下,好吗……”。我答应了。可一出门,那人先说去酒楼,我拒绝了。他又说去公园。可一上了出租车他把我带到“新世纪大酒店”,说那楼顶上有花园。可到他房间取东西时,他就不走了,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要干那事。我拒绝。他说“装什么装。你们不就是变相干这种生意的嘛”。我骂句“放屁”。他上来搂我。我夸张地大叫,又抄起烟灰缸砸人砸玻璃。他吓得连连摇手……我回去质问辛玉南,他也很生气。他指着病历说“一接触,就觉得这人有突发性妄想症。我不也叮嘱过你吗……”

这时,我才猛地觉出辛玉南那张带点书呆子样的面孔背后其实很狡猾的。另外,这一段日子,我也了解到其他一些疏导员的“隐秘”……我不说你也明白,她们有人只要给钱就跟人家上床。一时间,我想离开这里,可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就暂缓没辞职。

辛玉南自然有他的高明——足足半个月不呼我。他显然是冷脸以待——我看你小丫头片子有多大本事,愿者上钩嘛。过几天,我口袋里钱不多了,有点着急。但当我正想如何跟辛玉南缓和一下时,他倒主动呼我了,我急忙赶过去……是的,现在想来,人在生存中能把持一种原则,是多么不易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怕只是古人一种理想,且前提是“君子”。可眼下,君子在我们人群中还剩下多少?我们在自己周围数数看。

她停下来,一时又不说话了,脸上宠着一种志者罹难的挣扎之苦。这时,懒懒的日光已从墙上挪移到她脸上,为她涂上一层晶莹亮彩;我思忖着她说“现实无君子”。

3

窗外,一群鸽子带着上世纪挥之不去的噩梦嗡嗡掠过;小区广场那边隐约传来一位大嗓门的带点粗野的母亲,招唤她的孩子。我的心被穆珍带到好远,血像被冷凝了或是倾泄掉了,她脸上开始沉出一团游过地狱般的死寂。说来,她所经历的,我也知道甚至经历一些的,但显然没她经历和理解的那么深刻。我想起尼采一句话:人认识自己到什么程度,他认识世界就到什么程度。是的,这话多有道理。我又想,我们常常渴望把自己和自己思想置放到一个无限空间里,认为那样才能获得真知,才能最好的升华自身。其实,错了。人若能在有限中实现无限才是了不得的。我不敢轻蔑白穆要主动跟辛老板缓和的心理,那是生存本能。我只是想,如果人们能把人生磨砺转换成良善的起点,有多好。

过一会儿,她又开始讲述。她轻声说:这一次,我遇到了“他”——

那天,站在我面前的他——是位40多岁的港佬,个子很高面目和善。见我到来,他主动站起,用一种新奇平和的目光看着我。那神情一下就让我想起过世多年的父亲。

说来,父亲过世多年了,他的面容在我甚深的记忆和独自缄默的怀念中,反倒模糊起来;这无疑是时间之过,有时我恨自己是否从心里把父亲给忘了。在我人生的最初记忆里,每天是爸爸来喂我奶,喂我饭,哄我玩;后来,又是爸爸一大早就帮我穿衣服、穿鞋、系围巾,把我抱下楼,抱上车,去托儿所。晚上,自然是爸爸来接我,回家做饭吃饭,给我洗澡洗衣服,带我玩,哄我睡觉。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爸爸桌上的那盏台灯,总是半宿半宿地亮着,那桌上有好高的几摞学生作业本,爸爸一行一行地看,一页一页地翻。小时候,我真是恨死那一摞摞的作业本了,就是它们消磨着爸爸的生命……继母进家,爸爸可能有过一度的轻松乃至快乐;其实,他身边相当于多个大女儿,而我跟继母的矛盾时常发生,他又怎么轻松快乐得了?说来,这其中有我很大原因,因为我一直不喜欢继母,有很多事端都是我生出来的——现在想起我后悔死了,如果当初我能少生些事端,如果当初我能懂事地让着继母一些,跟她和平相处,爸爸就会开心一些,生活舒服些,身体就会好一些,他就不会走,走得那么早……他是被命运被生活被工作压倒的呀。

——两串泪水从她脸上汩汩滚落,我听到珍珠落在玉盘里的叮叮咚咚的音响。

爸爸是个温和的人,从不跟人争吵,有时继母吵他也不吵,且一发生事端他显然就多来哄我。他是怎么乖哄继母和说服她的,我不知道;但他常常是慢慢地给我讲道理开导我,最后或陪我玩或哄我睡。我大些,事儿生得少了,跟继母也和谐了,可爸爸却垮了……所以在怀念爸爸之时,我常有一种自责愧悔,它像块沉石,一直无声地压迫我。

说见到文先生——对,这位港佬姓文——我一下就想起父亲;这事我后来思忖过,或许是我的潜意识作怪,或许冥冥中有神灵缘合点悟,文先生那高高的个子、文雅气度、善意融融的面孔一出现,就像有佛光蓦地摄住我。准确一点说,该是这么多年里我太盼念太想往一种父爱了吧?总之,我的心一下就趋向他,没由来的。按说,到京以来,我比较警戒的几种男人就包括他这条件的——中年有钱的男子,还是不知底细的港佬。可我那时竟一点没思索那些,莫名地从心底里亲近他——心帆任尔飘去,怎可淹留?

辛大夫也一脸无邪的爽直,指着我对文先生说:

“这,可是我们诊所素质最好的疏导员——希望能跟文先生合作愉快”。

他伸出大手,我带点发怯的把手交给他——那时,我还真不大习惯这种交往礼节,尤其不愿跟男人握手,仿佛一下就能让人拉走似的。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那我们该做朋友了”。他普通话还可以。那温软有力的男性大手,即刻传递给我不少信赖与激情。

文先生叫文曾贤,是湖南衡阳人。他10岁时就跟伯父去了香港,眼下经营着伯父的产业。此次来京是搞项目考察的——这是我最初对他的了解。这人蛮正派蛮大器的,只是眼睛里时常流露出一种忧郁,很深的忧郁,像有一块黑色的实体凝聚于心。我自然是想趁机搞点“疏导”。可我一张口,他倒在一边含笑以待了,而以往的患者大多是拧眉倾听。尽管他那笑是善意大度的,可也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精明的剔透的,弄得我把本来要说的一些话,莫名地羞于出口了……后来才知道,他十分清楚我们这行当,他是想找个不同于专业导游的女孩儿来陪他几天的。用他的话说“导游女孩儿太业务化,难以忍受”。这些,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过了三天,文先生向我向辛玉南提出,要我多陪他几天;他除了疏导费每天又另加200元给我。而这种额外收入要是别人赐予,我可能拒绝。因为我时时都心存戒备,但对文先生我答应了。因为这两天里,他的正气正派大度是无庸置疑的。而且,他对我似乎有一种好感,很特别的。这在一开始也曾让我疑惑,甚至几分警觉,可后来我感到他只是喜欢我,像兄长对待妹妹、父亲对待女儿一样。而且,我感觉到这个人骨子里其实有一种很特别的冷默,十分顽固的,跟一般人不一样。别看他脸上总挂着和善和气的笑,可一旦在没人或是不面对外人的静默与独处时,他的心似乎骤然就沉入海底了,沉入一片他人无法洞悉更不能触摸到的他自己的世界里;而且能看出那个世界是很可怕的,该是地狱一般的;当然,那也该是只有他自己才可能出入的地方。

几天里,我们一起游了北海、香山、颐和园、八大处、八达岭、十三陵等不少景区。来京几年里,我除了工作环境仅在市里逛过些街道商店什么的,这些景区哪有时间和富裕钱来逛。一时间,我玩得十分开心。游玩中,他给我讲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事;这些景点他过去大都来过,其中很多历史来由、细微趣处,他一一讲给我听。他很知道体贴人,上山、穿林、越溪、上下车总护着我,真真像父亲像兄长;一时间,我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依恋。但孤僻惯了又防范心很强的我,仍保持跟他的距离。而这且不算,我心里又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尴尬来,我尴尬的是他对我越好我心里越依恋,我就越难面对自己——说不清楚这算一种什么关系?是导游服务生?是女儿妹妹?还真的是什么心理疏导员?或是人家常说的小蜜情人什么的?要知道现代中国人的目光是偏狭且歹毒的。其实,我的那点‘疏导’水平早漏底了。大多是好奇地反向他问这问那的。是的,面对这么一位对人生对世界充满疲倦、满是些深不可测故事的眼睛——是的,是该这样形容他那双眼睛,我能说些什么?我还哪有什么疏导能力?于是,我的心理尴尬又渐渐变成对他的担忧。虽说这担忧也是莫名的,可在我心里越来越觉强烈,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告诉他,我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心理疏导”?还是对他说出我的担忧呢?说来,直到后来这份忧心越来越成了我的心病,即使他一分钱不给我,我也不能随便离开他的。

又几天过去了。我们也愈显熟悉了,我开始试着向他发问,问起他家庭什么的。他一开始含糊地回答。又常说:“怎么,能言善辩小姑娘,又有什么心理现象吗?”我反倒无言对答。可人嘛,总是要与人交流的,这是人的本性本能,就看对象与时机。

那天,在我们爬八达岭长城时,他终于讲起他的故事来——

记得那天,细雨濛濛,游客寥寥,长城的石阶、砖墙、堞口在可人的不见形的烟雨中润融出一股黏黏情意,劲莽群山被一片片伸手可触摸的岚烟隐现,似有仙家出没。我们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像攀爬历史,像步入仙界,更是涉进一片心灵之海,这海广阔窠远,风浪无尽,更有那么多无休无止的奇谲与凶险。我倾心观察拭目倾听。他开始向我诉说,诉说他贫苦的童年、生命的转机、畸形的婚姻、域外的生活……诉说他的痛苦、疑惑、焦虑、孤独与爱恋,还有那些不可能随便向他人道出的隐秘的心灵史。

——说来,从那一刻起,我才开始懂得什么是心灵、情感?什么是心灵的沟通和情感的交流?什么是人与人的信赖和友谊?以及这信赖友谊对生命产生的影响及重大意义。说起文先生的前半生,极富戏剧性;且他的“人生戏剧”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欢离合,而是有哈姆雷特样的“是活着还是毁灭”的须要做人生抉择的终极探索意义的。

文先生说他从小很苦。家里兄弟姐妹8个,一直到10岁还没轮上他上学。他家是住在一座屋里屋外总有呛人的煤烟味黑黢黢的楼里,而那狭窄的楼道空地上还总有几个女孩儿在唱在跳——“祖国的大地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突然有一天,他家来了一位身穿白色西服、鼻梁架金丝眼镜的人——那是他失踪多年的伯父。就是这位天外老仙鹤的飞来,他命运从此改变——半月后,他竟成了香港小少爷。每天早上有牛奶烤面包,每天要把头发梳得锃亮、穿上吊带西裤、坐汽车去上学。伯父家一儿一女,堂姐大他3岁,有点弱智;堂兄比他小些,不好好读书,经常闯祸,也经常欺负他。但伯父伯母待他极好。他平时除上学读书,家里给他惟一“工作”就是陪伴堂姐,其中包括帮助她学习乃至玩耍、上街什么的。命运对他简直像诡异的魔镜,只要随手一翻就呈出完全相背的模样。可在他读完大学要去美国留学之前,伯父忽然安排他跟堂姐结婚了。这桩婚姻,说征得他同意,那是很勉强的;伯父伯母仅跟他谈一次话,并允诺婚后他去美国读书,言明留学回来就把“公司”交给他。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可一是他急于要去美国读书;二是多年来听长辈话习惯了;再就是他一直对养父养母有深浓的感恩心。总之,他屈从了答应了——与堂姐风风光光但也是别别扭扭地完了婚。半月后,他去了美国。当然,文先生的命运若仅限于此,似乎也没太多困苦。就事物规律而言,有得就有失嘛。伯父当初只把他一人从兄弟姐妹群里拔擢出来,带出那黑糊糊的楼道,又给他衡阳父母一大笔钱;虽盘算得精明,目的不纯,但也无可厚非。就说那诡异的魔镜渐变成了哈哈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关键是文先生在美国读书期间,生活又变化了——他认识了一位叫菲菲的华裔姑娘。他们相爱了,而且爱得深沉浓烈,海誓山盟的。这且不说,不知怎么这事竟让万里之遥的伯父知道,催他立即回去。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一时想不明白。可是,尽管极不情愿,与菲菲难舍难分,但最终他还是回了香港,回到伯父和堂姐身边了——当然,他的人生悲剧自然也由此加深。那命运的哈哈镜开始诡谲暴戾有风云暗布了。他回到香港后跟菲菲就断了联系。刚开始是他自己无颜面对,后来竟是电话不通,信息皆无。直到7年后他一次出差到美国才得知菲菲早已死于4年前的一次车祸。同时,他在菲菲一位好友那里看到菲菲寄给他的28封被退回的信。文曾贤的心一下子黑了,恨透了——他认定这是伯父和堂姐干的,甚至认为是他们谋害了菲菲。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心灵裁定,有道理而无根据。只是,这种障壁一旦出现,心灵便万劫不复了。他犹如一个幸运的攀登者,高临到了光辉顶点,一转身却突然没了归路。从此,他跟伯父一家隔阂起来,过起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生活。

——他对我讲着,脸上仍是成年人或说长者的那种淡然和稳定,他语音也是平缓的,像诉说别人的一些事情。但他那颇感疲倦的眼睛在向远山斜睨的一瞥间,我捕捉到一丝尖锐的苦楚;那苦楚像涌进鼻孔的柴烟,像剌进心肺的针芒,像一团缠身的越绕越紧的乱麻,像平时看不见的心底的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这让我的心骤然凝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被煎熬感。我真想上去搀扶他一下,或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力量或安慰什么的,可我又不知这样做对不对?能不能做好?我想说点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想来那样子一定很傻,站在那里,手里伞耷拉到一边。是的,那时雨早停了。太阳从茫然的云缝奋力泄下一道光束,像是要我们尽快逃离这阴霾。可我仍呆立着,不知所措的,莫名地落下一滴泪。他回望着我倒笑开了,像是看懂我心思,说:

“小姑娘,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能听我说说,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他一忽而活脱起来,迈开大步招呼着我,向上攀登,引我向更陡窄的高处爬了一大截,累得我汗涔涔的。他又给我讲起了某年去山东登泰山,还背诵杜诗讲“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但我无论如何一时也走不出他那令人悲感无穷的故事,而且我能感觉出他是有意掩饰自己或说是宽慰我的。我想,这可能是他日常生活里经常的自我调整的办法吧。

——我也平静些了;在迎合他情绪的同时,心愈显沉重。

记得那天回去,我久久不能入睡,心里总是想着那菲菲和他堂姐什么的。我想,那死去菲菲真可怜,失去恋人,自己还死了;那位堂姐也够可怜的,本来智障,丈夫又跟她隔心。尤其那菲菲的死,更让我费琢磨——她到底是不是文先生伯父害死的?按文先生的分析和感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这也太狠毒了神奇了吧。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到文先生,他命运为啥如此诡异?是谁捉弄了他?完全是他伯父的原因吗?跟他自己的个性、向往无关吗?他伯父把他从一个连学都上不起的苦孩子变成阔少,有了前途,这能不是一种恩惠吗?让他娶智障的堂姐,固然是私心,可难道这就不是一种他该予以的回报吗?他在自己生活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些问题,虽然我根本想不明白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但这些问号却都一个劲往脑子里钻。后来,我又想到自己的命运和我父亲的命运了……

我想起一件往事。

记得那年,大概上小学四年级,我因一次算数没考好,哭了。爸爸对我说“你没考好,是学习不够扎实造成的,哭——不该是因为在老师同学和爸爸面前没了脸面,而该是一种心灵愧悔。而这种愧悔应该迅速变成你努力的动力才好”。爸爸继续说“一个人的命运起码有一半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很多事情只要努力,付出劳动,就一定能成功”。无疑,爸爸这话是对的,让我心服口服。可这话在我思虑文先生命运上似乎不管用。是的,他该朝哪里努力?他是该争取自己的婚姻自由与幸福?还是委曲求全、心怀感念地跟堂姐生活下去呢?由此,我又糊涂起来。然而设身处地想,难道这些年他不正在这样的一种心灵煎熬中度过的吗?我能够想到的问题,不知在他灵魂深处反复辩证过多少日日夜夜,他后来能一直跟伯父堂姐生活下去,即使是貌合神离地过下去——这都多么不易呀。能说这不是一种人品的高尚和灵魂的尊贵吗?他的那种深浓的忧郁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这些年的自我灵魂的反复叩问的结果吗?想着想着,我愈加觉出文先生伟大了。他是一位极有承受力的、敢于担当的男人,他跟我爸爸有同样的品格。是的,我后来才懂得,一个倍受折磨的心灵要比一个率真执着的心灵更可贵。因为其艰难程度不知要大多少倍。这让我蓦的想起“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次次被巨鹰啄食心肝的情景和这故事的寓意了。

后来,想着想着我睡着了。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有个长着胡须的马脸的老家伙,一直尾随着文先生和我,我很害怕,紧紧躲进文先生怀里……是的,他的怀抱真温暖,我紧贴着他,不想离去,同时非常渴望他能抱紧我。文先生终于抱住我,安慰说“小姑娘,莫怕莫怕,那不过是个小偷,把钱装好就可以了”。可不知怎么,话竟被那人听到,他不依不饶,说他不是小偷,还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而且举拳就打文先生。我急了,跟他理论,可他又来打我,我死劲地跟他哭闹、厮打……可这时,文先生却站在一边笑……后来,后来竟是我床头的闹钟哗哗响起,我一惊,猛醒过来。

——这梦,我想了一忽儿,当然也很快丢在脑后。

这一天,我跟文先生要去北京饭店。他说要跟一位外地老总在那里会个面,谈点生意。我原说不去了,可文先生说“北京饭店是大陆旅馆业的标本,装潢设施比较堂皇,你该进去开开眼”。那一天,文先生谈生意时,我一直在那皇宫样的厅堂、走廊、庭院里观览着;还用我那刚买的傻瓜像机拍了些照片。可能是跟文先生在一起的这些天里,我的腰包渐渐鼓起的原因吧,我在北京饭店里漫步着观览着,心里油然涌动出一种想往,那是一种美好高贵的向往,是新生活的向往;我觉得像我这样心地纯善的女孩该有一种更美好更高贵的生活。当然,这一忽儿的向往又很快让我精神骤然黯淡下来。是嘛,我拿什么来过那样的生活呐?那天回去的路上,文先生时而琢磨我一眼。尔后,含笑地问我,有什么感受?我不知怎么竟冒出一句“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话。文先生没说什么,似有所思的,他目光仍是那么和善、沉静、期待的,让我恋恋的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光波。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生活再一次向我展现了“她”丑恶的一面。

说来,这天晚上,我的感觉系亮灯了。我走出五棵松地铁口,总觉身后有人跟踪。当然我不敢回身看,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悠闲样。可就在这时,我被身后一个男人叫住。

一回身——只见那人30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还挺瘦,长着一张生硬的马脸。

我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我早上梦见的那张“马脸”嘛,只是这人并不老也没胡须。但那马脸上殷殷的笑实在让人悚惧,而且我敢说,只要你每瞥上一眼都会让你立即联想到一个阴险故事。可那天不知怎么,我竟一忽儿反常地镇定了,而他对我也异常和悦。

他很有距离感地先歉意点头,而后庄重地说:“是穆小姐吧,您不用怕,我们虽然不认识,但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要跟您商量一下……可以吗?”

他的话语很稳实,事情来得虽突然,显然没思考余地。接着,他邀我去路边的一家西餐厅坐坐。我见他穿着讲究举止也大方,没看出什么坏人迹象,就勉强答应了。

坐下来后,他要了两杯饮料,边喝着,他开口了。

“小姐,我能否先问您个问题?”——我点点头。

他说:“你能告诉我,你跟文曾贤先生是什么关系吗?”

我一惊,立即想到这人必定跟踪过我和文先生。我竭力冷静下来,反问“先生,如果你已经跟踪过我们,是在调查什么。我的回答对于你还有意义吗?”

马脸无话可答,平和地看了我片刻。

“穆小姐果然不凡……看来——我只能实言相告。”

他显得更诚恳客气了,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给我:上面写着——黄君,广州××民事调查所——私人侦探。说来,“私人侦探”这辞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立刻想到福尔摩斯。接着他说,他是受人委托来监视文先生在大陆的行踪的。他这样说:

“几天来,说老实话,我很难判断出您跟文先生的关系……我,并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他又停住,那马脸一忽儿像被蚊虫叮咬了似的抽搐了几下。

“那你想要得到些什么呢?”我问。

马脸黄君没立刻回答,阴阴的长脸上透出些没有掩饰掉的尴尬,可转而,他那张马脸又像被注入公鸡血样的很得理地楞怔起来了。他说“穆小姐,我在没谈事情之前,先要请您谅解——”他音调拔高了,“因为这是一桩生意。在我把下面的提议说出之前,我得先告诫您,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那样做,你都不能把这件事讲出去,尤其不能让文先生知道这件事,否则对我们大家谁都没有好处……这你懂吗?”他紧盯着我,停下来。

桌前一位着紫衣的男服务生走过,马脸警觉地看了一眼。

“原因嘛,我不说您也该猜到的——”他语气平和些了,“我不过是个有定向行为的临时聘员,顾聘我的人还会做些什么,那我就不可能知道了……”

我心像被重剌了一下,一些暗色精怪在周边晃动,可我不敢去看。但我还是冷静地点头应了。因为我想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必须把事情先搞明白再说。

“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我可以做到。”我勉强地说。

这时,那马脸黄君反倒咧开嘴巴很俗气很丑陋地笑了。

“其实也没什么的,我说过,这不过是一笔生意嘛——也就是说,如果穆小姐肯配合,能让我拍几张——你跟文先生亲热的照片……我想这你懂得。噢,室外的我给1000元一张——”他立立举起食指,“如果,如果能拍到室内的,就是那种有‘特殊行为’的——我给5000,还可先付一半订金……”他夸张地向我推过大巴掌。

是的,虽说这张马脸很鬼祟很让我一见生厌,但这家伙一直对我彬彬有礼,而且也确实是在跟我商量,口气表情都很有分寸。可这时,我却怒不可遏了。我觉得这家伙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畜牲,是的。我站起来怒视着他,说了句“你太卑鄙啦”。

他一愣。我抓起手包走了。

她停下来,脸上的愠色能让我想像她当年的愤慨之剧。是的,有什么能比一颗纯真心灵被恶浊玷污,一个女孩儿的美善被俗世曲解更令人心痛的呐?事情过去很久了——她继续说:然而,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能觉出一种恶心,以及恶心过后的来自我心灵深处的精神上的挫败。说来,虽然这里面并无我的什么过错,但我仍能觉出一种挫败,一种作为马脸黄君的同类——一个人的社会意识的挫败,一种人类人性的耻辱。

是的,大姐,我始终是这样感觉的。她强调说。

这天,我一夜没睡,脑子里乱极了。

当然,我又是清醒的——净是文先生的事,他伯父、堂姐、那马脸黄君、还有在美国死去的菲菲……我想很多,可细琢磨又全然懵懂。后来,渐渐把问题集中在,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文先生?该不该?马脸黄君的告诫一直在我耳边。该说,这家伙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他那句告诫——“对大家都没好处”,我不能不考虑。这要求我切不可莽撞行事。同时,我又想起文先生的心里重负。如果告诉他,他能承受得了吗?会不会更坏了他的事?会不会把他跟他伯父家本来还可以稳定相处的关系一下破坏掉呢?那可就不好了。因为这种事在他身上显然不止一次。也许他早就知道。反正,那马脸黄君的阴谋也没得逞,他也“没搞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文先生的伯父也可能只是一时放心不下,监督他一下而已。而那马脸黄君不过是要多赚几个钱罢了。“私家侦探”既然敢亮身份,行为该是有规范的吧?而且那样的话,我自己也处于危险中……我反反复复思虑着。

第二天,我打电话跟文先生托病说要休息一下,并让文先生也休息休息。

我饶兴地想,这可以麻痹一下那马脸家伙。下午,我来到诊所,想从辛玉南这里得些帮助。当然,我没讲马脸黄君跟踪的事。辛玉南也说文曾贤这人心理太负重,并趁机说“你想办法留他在北京多待些日子调解调解,不更好嘛”。我听出这家伙是舍不得放走这么个大客户,暗示我缠住文先生,大家多挣些钱。他那一向的忠厚伪装如一层纸,此刻愈显薄了,露出阴影来。可我竟没有理由冲他骂“卑鄙”,但心里愈加觉他狡猾。

可到底该不该告诉文先生呢?这事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吃不下,睡不好。我思辩着。现在想来,当时对于还不谙世事的我来说,这道难题确是太大了,我几乎无法承受这么复杂的事件和如此沉重的心理压力。记得那两个晚上月亮特别好,我睡不着,走下床走出户外,坐在小院的枣树下。房东家的黑狗跟我熟,卧在主人房门口,不叫;它很聪明的,人识得很清——若是外来人,它立刻就会狂叫起来。可对我这租赁户,它有分寸,只竖着耳朵看我,我喂它吃的,它会激动地摇尾;我摸摸它的头,它也会一脸亲切的样子,有时还希望我领它去溜弯儿;我去拿它家院里的小凳、大洗衣盆之类的东西使用,它也不叫;可我一旦要进它主人房门,它就会毫不客气叫着扑上来,绝不顾及我跟它的交情。

看着那狗,我想,连人豢养的狗都有清晰的是非底限,可我们人类呐?人类有数千年文明史,可人类一旦糊涂起来,连思维极简单的动物也不如。而且人类的那些“聪明”有时都用到很坏很恶劣的事物上;做下所有动物无法完成的恶劣事。这是为什么?

中天那明澄如镜的月亮,什么也没告诉我;那哗哗啦啦摇动的树影,既像一种警醒又似一种招唤,但最终也没告诉我些什么。我怅怅地坐了很长时间,只能再回到屋里。

我无奈地想,此时若是爸爸在我身边,也许会告诉我些什么。

她又沉默,样子怪怪得,像跟上帝刚掰过手腕。

窗外已是满城灯火。只是这些灯火猛然间陌生起来,像传说中的鬼魅妖谷一般。我想,这“妖谷”里可不该只有我跟白穆两个女人吧?我盼望她讲下去,但心很沉重。窗外不知何处飘来些“嘣嘣”音乐声,像驱赶着鬼魅要来吞噬我们似的。我在这沉郁憋闷中,心里也不由地泛起一种饥饿之感。我说:走,咱们也去吃——吃点东西吧。

——我差点说“也去吃人”。

她也勉强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看着我愣愣地点点头。

走到楼外,小区的灯迷离得让人没了眉眼;一群老女人玩偶样的扭着粗腰踩着自以为是的斜步颠步在跳舞;那些听不出音符的乐声,一股一股裹挟着人灵魂,似乎要把这些灵魂像秋风扫落叶样的带到一个大大的历史垃圾坑里埋掉。这时,我倒无端想起红楼梦的“黛玉葬花”和那《葬花辞》中“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一句。那边,小区的喷泉定时地高涌起来,还配着让人激动的乐声。大人们远远地观望着。只有几个勇敢的孩子跑到那起起落落水帘水柱里撒欢嬉闹,叫着,向高处丢着鞋子帽子,真让人欣慰。

一个头扎着黄色方巾、脸带些白弱蛮机伶的女服务生来招呼我们。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问“几位”;我来气,说句“你没看见嘛”。那孩子操起笔和小本又问“要什么”;我说“你连菜单都不给我,我怎么要”。她听我说话冲,不理我走开了。我正要喊住她,白帝城拉住我,说“大姐,这姑娘一看就是新来的。跟我当年一样傻气。”我随口说“不。你灵魂是高贵的”。可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自觉语意不确,也弄不清自己是虚言溢美还是由衷赞誉?她没答言。直到饭后,我们款步回到小区,坐在假山后面,她才说:说“灵魂高贵”不敢当。但从认识文先生,我确实开始思考人的“灵魂”问题了……

此后,我自觉不自觉的跟文先生冷下来。我说不清自己躲避什么?还是心里有愧疚?我大致也知道那马脸黄君不太可能对我做什么。可他对文先生肯定不利。当然,就我对文先生为人判断,他怕也是无计可施。可想着想着,我忽然觉出自己作为一个人——原来不过是个极没用处的小女子,啥也干不成;居然连对朋友的一点点真诚都不能如实表达,甚或几分自私。这一心理明辨让我气馁气恼,因为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很能干很有志气很有品质,是个很有用的人。虽然我眼下还没干出什么事业,可那是早晚的事。可眼下,我那么弱小胆怯、甚至龌龊虚伪;是的是的,难道我连说一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吗?我跟文先生的关系起码也该算朋友。我连点儿对朋友的负责意识都不具备吗……在反复思辩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灵魂——那个瞻前顾后、萎缩不堪、很渺小的灵魂,不值一提——只配小心谨慎地给人家打打工,挣几个糊口钱,甚至用嘴皮子蒙人家点小钱,而后躲在一间狗窝样的地方睡上一夜安稳觉,就十分知足的小女人……这样想着我越加悲哀,乃至愤怒地轻蔑起自己来……然而,我仍一时决定不了自己该不该对文先生讲这事。

记得那年我刚上初中,我因参与几个女同学报复体育老师——往他宿舍门上贴了一张写着他名字的黑猩猩的画,而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其实这件事我只是看到了并没参与,那几个女生跟我是邻居、朋友,叫我别说出去;我也挺讨厌那位脸黑黑的总罚我们跑步的小体育老师的,我对同学发誓说,誓死保密到底。可经校长一咋唬,我一时没了主意,在校长面前哭了,后来爸爸把我领回去。记得那天,校长对爸爸挺不客气的,说了几句带威胁性的话,爸爸也回敬了他几句。回家的路上,爸爸的脸一直阴着。我很过意不去。因为那些天爸爸一直病着,他很瘦,常咳嗽出虚汗。回家后,爸爸对我说“这件事你参与没参与,爸爸不想问,你该不该对校长讲实话,爸爸也不指挥你——你是个大姑娘了,上中学就是小秀才的级别了——爸爸常这么跟我开玩笑;一切都该由你自己用你的良心也是良知来判断和决定……”爸爸咳了一声,摸了一下我的头,继续说“真真,你已经长大了,对嘛;今后有很多事情,你都要自己来判断是非,来做决定,来负责任——”

记得过后没几天爸爸就住进医院,从此就没再回家。

——她又停住了,脸上蜿蜒出一种明丽的思索,很深刻的。

两天后,文先生呼我,说回香港前还要逛逛慕田峪、野三坡,他要我一定去玩玩。我答应了。其实,这两天我早就想到文先生身边去了,只是这种决心须要些支撑。

又能跟文先生在一起了,我心里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幸福和激动,我抑制着。他多端详了我几眼,说“小姑娘果然瘦了点,但好像更有深度了”。可我竟一下把头低下。

那天中午,在慕田峪野餐后,同车的游客中有人支起画板,作起画来。我凑过去跟人家要一张纸,也胡乱涂抹起来。文先生在我背后赞不绝口,连连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才能。真想不到哇……”那天,先生面对蓝天白云、远山长城,心情比以前好多了。

我对他讲小时候爸爸送我上美术班的事。

他遗憾地摇头,说:“为什么,不继续深造呢。”

我随口说句“生活和命运常常是违背人的意愿的”。

没想到,这句话竟无意中把先生戳痛。他又陷入那茫然的隐隐着无限痛楚的思索里。

我没敢再说话。我知道,几句安慰话对他没用。过一会他说:

“有些人,也许命中注定要做些什么——他只能去做那些事情;可有些人是有机会选择的,譬如你——”他继续说,“你还年轻,正在人生十字路口,既要拼搏又要抉择。”

他这两句话又让我莫名地激动起来,我觉得这是冥冥中父亲借先生之口对我说的。于是,我不由自主睁大眼睛向他身后,在人群中寻觅——可我目光定格的却是一张戴反光大墨镜、蓄着小胡子的人……他的萎琐与警觉很像那个可恶的马脸黄君。然而这次我并没惊慌,倒横下心来主动挽起文先生胳膊,朝前走去。而且,我悄声对先生说“我们身后有狗”。然而文先生竟然一点都没吃惊,似乎我遇到的事他都知道,倒说了句很有趣味的话。他说“这不奇怪。在我们身边像狗一样的人其实很多……这,是现代人的宿命”。他的话我一时还不很懂,但这话让我从发现马脸黄君的余悸中彻底镇定过来。我再次觉出先生的深刻与他灵魂的高傲……只可惜分别在即,因公事他取消野三坡的行程。

这天晚上,他请我在前门一家阔绰的饭店吃饭,是告别宴。

餐桌上,他突然对我说:“小姑娘,你知道吗?我这次来北京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这次,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呀。”

我表示不信,说“这怎么可能”。

文先生目光遥远地看着我,好一会才平和地说:

“人在生活中的获得,不能总用利益来衡量。如果一个人总是关注利益而在精神审美上毫无收获,那他的灵魂永远是一只空壳。你,是我近十年的黯淡生活中的一颗小小的亮光。尽管这亮光那么遥远、那么微弱、那么陌生……”他目光移向别处。

我没话说了,能看出他内心有些激动。他继续说:

“我就要回香港了,继续回到我那虚伪的但又挣脱不开而无奈的,又必须进行下去的生活之中。记着,小姑娘,人生总有许许多多的无奈。我们有时也不得不为这些无奈而活着,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责任。小姑娘记着,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忽然想起这是爸爸对我说过的。

“我会记住你的,小姑娘,尽管这只是一种单纯的回忆。”他说着,同时掏出一个挺厚的信封,装到我的手包里,告诉我回去之后再打开看。

这时,我心情十分复杂,有许多话想说但又骨鲠在喉吐不出。我只是说“先生,您要保重,要小心……”我想,先生一定知道我那“小心”的含义。

他深深点头,说“我会的,请放心吧”。但他不在这话题上多说,倒净说我的事。他让我离开辛玉南,选择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他让我千万别放弃那蛮能发挥我天分的画艺。最后他说,“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于社会的人的。小姑娘,一定要珍惜自己呀……”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动容了。

我一摸,那信封是硬的,是挺厚的一摞钱,我忙说不要。

他说:“钱,其实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是人们非要把它搞出那么多价值来的。眼下,它对我没有大用途了,可对你,却十分有用的……”

我不好再推辞。

回去一看,那里面是5000元,恰好跟继母说爸爸留给我的钱一样多。我望着那钱,心情更复杂。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说感激说对他更有好感,都太无味太空洞。我又想,该不该把马脸跟踪的事告诉他更详细些?但我否定了。我相信他的智力。

先生走后,我失落了很长时间,我整天茫然得不知该做什么。我成天价在街上闲逛,而且专在人多地方逛。我似乎总想在人群中寻找到文先生。可人海茫茫,个个行色匆匆,尤其在这生活节奏显快的北京的人群中,那每一张脸上都俨然十万国事的宿主,再不就是如我一般饥渴的外来者求生图存的面孔。哪有几许温馨存蓄。同住的姐妹都开始怪怪地看我,为我担心;她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有时我甚至想,我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喜欢先生的呢?我当初为什么不敢做出点什么事来,或要求跟先生一起走呢?然而,我立刻就脸红了愧悔了——否定了自己这带点卑污的想法。因为先生从没给过我类似信息,那样会让他很为难,乃至毁了先生和我自己的。而且如果那样,我也就糟蹋了先生对我的一片心意。于是,我又仿佛看见自己灵魂里的那个极没趣味的小女人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文曾贤这个人和他的“故事”以及他对我的善意,成了我闲暇时最美好的回忆——这,是我精神上的一份滋养。不久,我离开了辛玉南的诊所,找了份别的工作。我时刻没忘记先生对我说过的“要珍惜自己”的话和他说话时的凝重目光。

有时我想,先生也许就是我那天国里的父亲的化身吧。

大约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不熟悉的传呼。通话后才知道对方是刚从香港来的李先生。他说有位朋友从香港托他捎来些东西,要交给我,告诉了他所在的饭店。

我找到李先生,接到的是一封信和十万元钱。我急忙打开那封信:

穆珍小妹妹:你好。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可是没有忘记你——一个总能编出许多心理学瞎话来 安慰人的女孩儿。其实,你真的是很不错的。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不少难得的愉快……如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你很聪明,气质素质都很好,你应该有一片属于你自己的更高尚更可贵的生活天地。我看,你还是深造你的画艺吧。

这点钱,请收下,这是我对你的再次感激和对你未来的祝福。

萍友文

信没读完,我就哭开了。当着那位李先生的面一下子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好一会,我平静些了,问起文先生现状。李先生只是含糊地说“他挺好的”。直到我再三追问,他才透露一句“他在他伯父的家产纠纷中受到了伤害”。再问,李先生便什么都不肯说了,更拒绝透露文先生的住址——他说,这是文先生的意思,希望我尊重。

我能说什么呢?先生只留下他一个伟岸的背影,远去了——那么遥远那么深沉那么令人叹惋的;显然,他是不想让我有什么心里牵挂,只想让我安心地走自己的路。这是先生对我的更大爱护。我该做什么呢?我只能别辜负了先生对我的一片心意,才是。

我是2000年4 月自费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的。

从2002年起,我到潘家园设摊点,开始自己作画自己出售。

在现实的孤独、复杂、多变的生活里,我把操守、善行和完善自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现实生活总是举步维艰,但无论多么艰险的事发生,先生嘱咐我的那些话总响在耳边。近几年我有钱了,每年都要去一次香港,既是游览也是追忆,一种对往事的凭弔。最初,我还试图寻找先生。后来我不多想了。我觉得我在心里记住他,才是重要的……

——白帝城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4

讲述完,她似乎轻松许多,站起来久久地仰望着夜空。

现实的夜,你细细看去——很深很浓的。

那幽幽的钢蓝色像一块偌大的厚重硬物罩在我们头顶,很难找到几丝星光。这让我想起一幅叫《希望》的世界名画——一个盲女,坐在星球上抚弄着琴上的单弦……我知道,在这夜空下活着许许多多生命灵魂。人们只是借这夜晚一时休息沉酣,等天明才起才动。我仍坐着,我没勇气跟白帝城并肩站在这夜空下,我好像只能有距离地看着她。

仰望夜空,很浓。我也知道这夜空的再上方,有更广阔的无限浩大的宇宙空间和人类尚且探测不清的什么古怪精灵的存在。我猛地想起一句西方谚语:黑暗极浓时,你越发能看到星光。我想,白穆后来对那位文先生的怀念,已是一种纯理性的所为吧,可以说文先生把一种浓重的精神化入她的灵魂。看着她仰视夜空那股专注与深情,想到她至今不婚以及跟邵舟的事——我想,她是否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做这灵魂守候和精神寻觅呢?她也许是对的,她也许未必清醒认识到这一点,但我知道她心是充实的,幸福与否不知——当然,这也是一般人一般女人无法得到无法做到的。

邵舟应该说是个不错的男人。没用我问,她说起来。这也是我能跟他接触这两个多月的原因。可我……她又止语,眉稍似有一股外化不出的抑郁,很浓。是的,我最后还是不能接受他。这是我的原因,我知道;这也许就是华小倩说的,我的心理“病”吧。

后来,我问起她艺名的由来。

她说:你这位大作家,怎么不记得杜甫那句诗……

我想了想:噢,是“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对吧。

对对。她笑了。这“暮砧”二字正好跟我的名字谐音,我也曾用它作过艺名。“白帝城”又有三国时那两位英雄在诀别之时能真诚相待的人生典故,我十分喜欢……

我品味着,似乎更明白一些了。

(此小说发于《雪莲》文学双月刊2014-3期;署名:余辔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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