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文学可以屈从于市场成为挣钱的工具,可以谄媚于官场成为升迁的敲门砖,再退一步,还可以顺从于文坛成为换取名气(入会与获奖)的通行证。这样下去,中国将不再有真正的文学,这一代所谓文人将给后世留下的是一堆需几代人清除的精神垃圾。当下读者的共识是:越是正统文学刊用的便越是如虚假新闻一样没人过目,以此类推越是获奖的便越是和典型材料一样让人作呕——文学,首当其冲,应该记录即将被当代人遗忘的真实,刻录让敏感患者敏感的事实。
爹怎么是这个样子?郜古明盯着老爹看了半晌,心里有些酸酸的。好像已经有十多年,郜古明没有这样认认真真看老爹一眼了。忙是忙,可也不至于连看一眼的工夫也没有。爹一下子老了,老得脑袋都变了型,脸庞只剩下老蔫皮下面裹着个骷髅骨。这个衰老经过,他怎么尽然一点都没觉呢。看着爹迷迷瞪瞪苦守寂寞的样子,郜古明觉得落了老爹许多亏欠。爹七十八了,这辈子没有好活。
现在一会儿工夫,手机就响了十多次,说不定这些号码里就隐藏着十几万的业务呢?但是他还是懒得接,昨天夜里睡觉时已经两点了,这窑笨陶要不是及时熄风,一定又座炉了。钱挣得再多,累死了也是白搭。可就在他迷瞪着眼睛打盹的当儿,眼睛里凸显出了老爹的轮廓,满脑袋的懵懂迷糊一下子就醒了。
“爹啊”,郜古明关切地叫了一声爹。
“啊,啊啊,”爹从酩酊中醒过来,惶惶的四面看看。
爹的声音兀隆隆的洪钟一样,腮边红肉有力地蠕动着,腰身壮实地起伏着。郜古明提起来的心稍稍又放下。
一定让爹在剩下的几年里,享一享世间的幸福,郜古明这样想。
这时,安冬娅进来说:“郜总,这是河南阴阳开的黄表,都是墓葬里用的,五金、五谷、无色石什么的。”
郜古明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叫后勤上给准备去,这事也值得和我说。”
安冬娅噘嘴道:“这事不和你说谁能定夺了呢?”
“什么都来找我,那成什么了。”
“五金里还有一两黄金呢。”
“一两黄金一两黄金吧,不是一千两吧?”
安冬娅小脸一恼,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一扭身子走了出去。
“都宠信坏了,”郜古明嘟哝道。
“四块石板一架就行了,有钱没打发处了,”老头儿一边往嘴里放红枣,一边嘀咕。
“爹,你说吧,你想干什么?”
“什么?除了看看门,还能给你干什么。”
“我不是说这,我是说……我是说……啊,这叫怎么说呢,比如说吧,你想吃点什么?”
“都这了还要吃什么呀,顿顿都是肉的,这不是红枣都当炒豆子吃了,还问想吃什么,再吃就是吃祭食了。”
“我是说,除了吃,你还想干点什么?”
“除了吃?我不知道你问的是个啥。”
“要不就出去跑跑,旅游旅游,活洒活洒。”
老头儿脖子一梗说:“那不是吃多了?”
郜古明觉得自己说服能力很差很差,心里窝着的人生道理,只能说给心眼灵动的人才省事。既不能说得太白,又得让对方明白透彻,这个话该怎么和老爹说呢?
郜古明递给老爹一枝香烟,老爹美滋滋地吸着。老爹对眼下日子满足的陶醉状,让郜古明可笑又可悲。
“出去吧,出去走走吧,有些事儿,出去你就知道了。”
但老爹又一次狠狠拧了脖子说:“我不去!”
“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看我堆在你跟前心里不利索是不是?”
“当初叫你洗澡,你也说叫你往水里泡你就死呀,后来呢,不是一天不洗说是就痒痒得不行?”
“这能一样?”
“一样!”
“这能一样?”
“一样!”
“咋咋咋么一样,咋咋咋……”
“和你说不清个道理,”,郜古明想,等你理论清世上的道理,啥事也误了。等着好活就是了,活着死了你儿都亏待不了你。
四股河后山有块地方叫金线吊葫芦,那山势怎么看怎么像个葫芦,葫芦的嘴儿上又延伸出长长的一溜山脊,就是人们说的金线,金线的末梢上,就是一块风水宝地。郜古明几经考虑,又请了六个阴阳在村子里选了几轮,最后还是把阴宅基地选在这里。
现在葫芦形山上林木泛绿,山前有潺潺小河流过,地里庄稼也快盖了地皮。好坟地就是好坟地,连没一点学问的老百姓都说是好坟地。现在墓葬的根基已经深深的挖下四尺多深,阴阳先生正在安放五金、五谷等镇邪物事,郜古明虔诚地跪在地基里,百依百顺地听从着河南阴阳摆布。郜老爹吸着烟,苦恼地看着自己的归宿之所,恶狠狠地嘟哝着。在挖出来的新土堆上圪蹴着这块地的承包人刘起户,刘起户是个一心一意闹庄稼的人,看着齐刷刷的玉茭苗儿被糟践,心里铮铮的疼。
这里原来是本村地主郜贤庭家的坟地,文化革命时候才被革命群众坦平。当时的情形郜古明到现在说起来还是津津乐道,打开墓葬,骨头扔在河里,砖石全被刨出,砌了地塄。没用了个把月,一大片坟地就扒拉成一块平平展展的大寨田。
八四年,郜贤庭家一家人从外面回来,想重新恢复这块坟地,可是骨头都没有了,恢复坟地还有什么用呢?听说想建个用死人衣裳顶骨头的墓葬,但后来也没见动作,也许是前人没留下什么衣物?谁知道呢。后来一家人就在这块地里朝天祭奠了一下,就匆匆走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郜古明对这块阴宅基地忽然就信心不足了,坟脉会不会已经被通通剥光呢?人旺也好,财旺也好,都在郜贤庭家前人后人身上得到证实了,证实人家出人了发财了,可问题是这冥冥中的地脉是不是已到尽数了?地脉这东西是一次性用尽就报废了呢,还是像山前的河水一样流也流不尽?
不过聚财这一点倒是肯定的,这位河南阴阳说,只要前面河里的水干不了,钱财就会源源不绝的流进门里。他见郜古明关心的并不是钱财,就耐心开导他,你看看,你想想,如今什么不是为了钱,是的,你想叫你郜家出人才,可出什么人才也是为了能多拿钱回来的。不信你试试,公家要是真真有个办法叫当官的发不了财,那谁家还盼家里出个当官的?要是叫念了博士的没有念了小学的挣的多,你还盼你家里出个念书的干什么?要是直接就有了钱发了财,那你家里出个人才还有什么用?郜古明承认说得有道理,可还是想叫下辈人出个光耀门庭的人物。
郜贤庭一家老老小小、高高矮矮十多口人,都是白嫩白嫩的,说是还有留洋国外的,说是还有几个是博士。那天是八四年清明节,四股河村窄窄的村街上挤满了人,都来看这个从阴间还阳的人物。郜贤庭这个名字在四股河和方圆村子,像一个搁置了四十多年的悬念,久久吊着人们的胃口。现在,这出还魂戏中的大活人回来了,这个千把口人的村子,一家伙就轰动了。人们呼着喊着,涌到村口,涌到街上,涌到村委院子里。小车停下,郜贤庭一家人相继下了车,村里的几个老头儿,一下子就认出了老地主郜贤庭,啊呀是他是他就是他啊,老头儿们一个个惊得老眼蔫皮外翻,老地主活着?老地主真真的活着!是的,这大活人就是郜贤庭,他喘着气,蹒跚地走着,小眼睛孤傲地觑着四股河人群。老地主引着这一大家子衣锦还乡,不是对四股河群众示威,还能有什么意思?
那天村里接到县里的电话,说是郜贤庭一家要回来扫墓,让村里搞一下接待,郜贤庭家的老屋都分到贫雇农家里了,有的破旧得不成样子了,有的早就拆掉重修了,不说入住了,连看一眼也难以如愿。支书郜四虎只得把接待地点定在村委会办公室。村委会办公室原来也是郜贤庭家的一个什么门面,土改时做了村公所,现在挂的牌子是四股河村委办公室。
县里隆重欢迎招待,是因为郜贤庭的一个在东南亚儿子,说是回老家投资的。支书郜四虎一听就骂老地主不认乡亲,明明是四股河人,不把钱投资在自家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县里呢?再怎么也是一手写不出两个郜字的。可接待还是要接待的,好歹能把资金拉过来,那么挥霍一顿饭也是值得的。为此,郜四虎专门杀了一口猪,请村里最拿手的厨师做了本地传统八盘八碗席,让最手巧的妇女捏了又薄又高的莜面栲栳。郜贤庭对家乡的席和栲栳很满意,他说几千块钱一桌的饭菜也没有这好吃,他说这辣椒蘸真是爽啊爽,他吃得满脑袋出水冒气,他摘掉奇形怪状的帽子,还是热,接下来就一颗一颗的解开衣服扣子……一下子,所有的眼睛齐刷刷盯上郜贤庭的脖子,人们低声惊叫,看见了,看见了,看见脖子上的伤疤了!那伤疤紫红紫红的一团,肉筋胡乱地纠集着,乍一看是伤疤,再看更是伤疤。那几个老头子傻眼了,他们忘了前面隔着玻璃,脸和鼻子都顶得变了形,鉴赏了郜贤庭的伤疤,几个老头儿就大眼瞪小眼的愣怔了,亲眼所见的东西,咋就一家伙变成历史谎言了,世上的事真真假假谁还能再说得清?
那一回,郜古明爹郜留锁没去看郜贤庭,却一再吩咐郜古明一定替他好好看一看脖子上是不是有伤疤。当时郜古明就坐在郜贤庭对面。郜古明当时仅是村委成员。成为村长是前年春天换届时候的事。
郜贤庭一家都是只吃菜不喝酒,这从根本上注定谈判难以成功。郜四虎见客人不喝酒,自己也不能自斟自饮。只得忍耐着满脑袋的清醒张嘴说话,他说:“贤庭爷啊,咱们村里有几个项目可以开发,咱村的笨瓷土就是个好项目,搞成了可以出国赚外汇呢。”
郜贤庭那个东南亚的儿子刚要接话,就见郜贤庭长叹一声:“啊唉唉唉,我就不想回来的,不想回来的,啊唉唉唉,不想回来的啊!”
一个很有希望的投资项目就这样被老地主搅和了。买卖接不起话茬,家族兴衰的事更是敏感得一丁点都不能触动,劝酒的话题也没个施展的机会,剩下的就只是吃菜的声音了。
席终时郜贤庭突然问:“留锁子还健在?”
“啊,啊,在的在的,”郜古明急忙答话。
郜贤庭点点头:“唔――”
郜四虎介绍说:“这就是他家的老大。”
郜贤庭看看郜古明,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郜古明是知道这个老地主为什么要问到他老爹的。急忙插话道:“我爹本来要来的,可昨天歪了脚了,可我听我爹说……”
郜古明的疑问刚刚要出口,老地主就“啊唉唉唉”的把话岔开了。
下午,村委成员们又都陪郜贤庭一家到了“坟地”,祭奠完后,一一握手送别。车子拐弯后,郜四虎冲着路上一溜黄尘骂:“哼,可算看清地主本质了!”
郜古明说得更狠:“这种人叫活世上,就怨我爹,球毛一根,屁事不顶。”
郜四虎说:“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四股河还有啥的指望?”
郜古明不服道:“哼,一棵树上还能吊死人,咱自己想办法。”
郜四虎说:“这都想了十多年了,还能想出啥么办法?”
郜古明说:“脸面值千金,手里无分文,舍下这张老脸,不信就找不上个投资的!”
郜古明后来真的领回几个南蛮子,南蛮子们不光有钱还有技术,一来二去就把个笨瓷厂鼓捣成了。四股河村南山沟里,就像模像样的有了一个企业,高高的烟囱里黄烟滚滚的,成天大车小辆的从沟里开进开出,四股河在这里干活的不说上地而说是上班去,个个都牛哄哄的。不过郜古明是不是白起镇最有钱的,这就只有天知道了。看他那样子倒像是比以前还发愁,常常苦着个脸,要么谁也不理,要么一说话就发脾气。人们就说他有了钱变坏了。后来那几个南蛮子都相继走了,那个主要投资的人临走那天在河滩里放声嚎了一场,几十万白白扔火坑里了,能不伤心吗?郜古明也在河滩里嚎啕过几回,不少人都远远的看见过。
南蛮子走了,高烟囱里的黄烟时断时续的冒着,可郜古明说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只是支撑着别叫断了烟火罢了。告人没钱谁信呢,村里的事那件不办也过不去。新修了小学,装修了村委办,整修了公路,年年过年还得给乡亲们一家一袋白面,还唱一台戏。直到听老婆说有人在背后骂他是当今郜贤庭,他才伤透了心,赌气说赔赔挣挣经手的钱先得满足自己花。盖了别墅楼,买了黑溜溜的高级车,再把坟地修好,自家的的大事情基本就安顿住了。
从小就听说金线吊葫芦是好坟地,河南阴阳也说是人财两旺不会有错,郜古明望着葫芦山茂密的丛林,联想着三个儿子日后不能像郜贤庭家出博士,也出个局长乡长什么的。美好前景在肚子里揣了一天又一天,也不敢跟任何人说,他怕自己思慕上的事情,说给别人坏了事。直到根基挖好了,才先斩后奏的到了支书郜四虎家提要求,过份是有点过份点,但是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穴地了。郜四虎却一口答应特痛快:“看上了?看上了你就占哇,谁占不谁占,你提出来要占能不叫你占?早就听人说那是块好坟地。”郜古明走出郜四虎家,心里老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坟地?好坟地你怎么不自家占?当了多年支书都不占,是不是有什么说辞?
在深深的阴宅基里,郜古明叩头时虔诚得额头着了地,其实心里并不踏实。
河南阴阳一边操作,一边做普及工作,他说金木水火土地五行对应东西南北中天五行,天五行缺了的,就都得在地五行里补上所缺的。河南阴阳神神秘秘地往那边安放东西,金郜古明就朝那边恭恭敬敬磕三个头。
中午十二点时,一切摆布就绪,鞭炮齐鸣了半个多小时,奠基仪式宣告完毕。
回家的路上,刘起户试探着问:“古明舅,你看这车也碾呢,人也踏呢,比咱原来说的地盘起码大了一亩。”
郜古明诚恳应允:“啊,是的,当时光是说实际占地呢,谁知道后来这呢,没事的,咱下来你古明舅我亏待不了你。”
刘起户微笑道:“古明舅真是个 痛快人。”
郜古明点头承认自己是痛快人,就接着说:“要不咱这吧,干脆你把地转让给我吧,上坟祭墓的少糟践不了这块地。”
刘起户一时语塞,哼哼啊啊的没给出个像样答复。
那年土地下户时,金线吊葫芦这块地就分给了刘起户。当时刘起户还不愿意要这块地。一方面地形像个牛蹄弯,不便耕种;再一方面,这块地里闹鬼的故事越传越怕人。郜贤庭家老坟墓在的时候,残垣黑影,树冠遮天,鸦窝雀窝重重叠叠。一到天色昏黑,坟地里怪声不绝,很早时候,就有人被郜贤庭家三姨太的吊死鬼吓死过,舌头血淋淋的伸到胸口上呢。后来把坟地坦平了,郜贤庭家死鬼作乱的传说也不少。带头刨坟的红卫兵头头就急病死了,紧接着他婆姨也跟上鬼,大说大道了多半年,第二年春耕时,还耕出太岁脑袋来。刘起户找到支书家,挖着胳肢窝说:“四虎舅,那那那块地,我我我不敢种。”郜四虎就说:“种你的哇,咋也不咋的,那几年集体不是年年种着嘛。”刘起户说:“种是种,可集体人众火焰高,能扛得住的,我火焰低,你们也不能把分不下户的东西就给我刘起户吧,你们觉得我好欺负吧。”郜四虎就说:“叫你种你就种你的哇!”刘起户就再没有什么办法推脱掉这块地。
刘起户种了这块地,家里倒也没有发生什么灾祸,去年还有一个孩子考上市师范学校,有人就逗刘起户,看看种这块地种对了吧,沾了地脉的点余头头就出师范生了,更不用说占成坟地了。后来就有不少人领着阴阳来相看,要在这里建新坟,但刘起户都没有答应。顶走来人,就歪着脑袋说,就你们娘生的你们精明,好坟地俺们刘家也会占。
今年开春,郜古明突然来了他家,这可把个老实疙瘩刘起户吓坏了。但凡来找他刘起户的,除了要在这块地作坟地的,一概没有其它目的来的。郜古明开了口,拒绝的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年年要吃人家一袋白面,孩子上师范时还借了人家一千块钱,到现在没还,人家也没要过。这下面的话可该咋样说?
“咱这样吧,你把你的产量折合起来,我按二十年的产量包你,按政策不是三十年不变吗,三十年里这已鼓鼓捣捣过了十年了,剩下的二十年我包你就是了。二十年后要再有变动,到时候咱们再说,你看咋样?”
刘起户还是满满一脑袋混水,眼睛看着脚地上爬蜒的簸箕虫,厚嘴唇一下一下蠕动着。
郜古明看了看刘起户呆头呆脑的牺惶样子,肚子里的恼火也不便发泄。临走时说了一句话“你考虑考虑吧,你舅我亏不了你。”
刘起户就是这人,别人要来硬的,他也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偏偏人家把他当个人好话求他,他就有点招架不住。郜古明走后,刘起户脑水一下子才澄清了,突然就觉得实在对不起人家,实在不通情理,实在不是个人,咋么可以这样只晓得用人,可人家提出这点要求,咋就能不管不顾的呢。刘起户狗翻肠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郜古明家:“古明舅,你说我昨天是混了头了,我当时一下子也转不过弯来,就就就,唉,古明舅,你占哇,想占自那嗒嗒,你就占自那嗒嗒哇”。郜古明还是那句话,你舅不会亏待你。郜古明不单是对占地付了足额赔偿,还让刘起户到笨瓷场打了杂工,可是后来呢,刘起户对这块地就一天比一天后悔了。
自从刘起户家里出了师范生,他也寻思过要在这块地里修坟地,连种了地都能出师范生,要是占成坟地那还说不定出成大学生呢。可他寻思归寻思,一直也没行动,等到郜古明突然提出要求,才一遍又一遍的骂自己早是做什么的来,早是做什么的来,咱要是占了,老爹老娘的死骨往地里一安放,墓圪堆往那里一矗,你郜古明再有权有势也不动这个念头了。现在占已经占了,好端端的一块地割出一大块,挖搅得乱七八糟,眼看是弯子地不好耕种,现在又从中凸出一片,要算赔偿了的钱的确比自己再种二十年也强 ,可那么多钱就是化解不开心里的疙瘩,天天看着心里就像哽了一块。
本村阴阳郭撇子对刘起户说,他占了正穴你就占个偏穴吧。不一定偏穴不如他正穴好,正穴的地脉已被前家剥了,偏穴还是新占呐,你占上哇,占上你孩子就从师范升到大学了,跑了我的话你抠了我眼珠子。什么河南阴阳,远来和尚会念经,其实呢,球事不懂,前案明明东空,还口口声声聚财聚财呢,聚他娘的蛋呢,咱就这土阴阳给你看上的,你孩子要是升不到大学 ,你抠了我眼珠子。郭撇子对郜古明请河南阴阳很有意见,郭撇子对郜古明说要是再往西圪挪圪挪就好了,就避开东空了。可郜古明笑了笑,从小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看了一本本书就想出来糊弄人,糊弄别人行,想糊弄我郜古明,没门。郭撇子一肚子真货不被赏识,悲观了好多几日,后来才把这天机泄漏给了刘起户,还一再说要不是想和这河南阴阳比试比试,我也不会轻而易举把这告了你在四股河村里一点点威信也没有的刘起户,你出一千块钱我都不会给你说出偏穴在那嗒嗒的。
郭撇子的话渐渐化开了刘起户心里的疙瘩,给郭撇子买了一条红球裤,一条红河烟。郭撇子就把嘴巴凑在刘起户耳朵上,声音低得像吹气一样,丝丝呵呵的四回,笨脑袋的刘起户才听清郭撇子点化的天机。
刘起户得到高人点化,很高兴地和老婆商量,看来咱家就不仅仅是出个师范生,弄不好还要出大学生呢,咱孩要是升了大学,那四股河除了人家老地主郜贤庭家就数咱家了。老婆一听扭动着腰身说,你也是,这事还用跟我说呢,啥事也没个决断,要定了修就修,啥时候呢?那嗒嗒呢?不说孩还能成个雾气,就算是不灵,老爹老娘在地塄上也寄埋了十多年了,在不按点入葬,四股河的人笑不死你刘起户。刘起户为了让老婆看看自己说到就能做到,说定后的第九天就开始上山采石,一鼓作气备了整整三方石料,显赫地堆在了地塄边上。
三方石头是很大的一堆的,郜古明是看见了的,踩划阴宅基地那一天,郜古明还问过刘起户备石头干啥,刘起户就老老实实说了用途,他说古明舅,你占了正穴,我就占个偏穴哇,像俺这样的人家能占个偏穴也足够了。说的时候脸上挂着几分诚恳,还有几分得意。郜古明当时还点头表扬了他几句。可他古明舅是怎么回事?突然又提出要把这一整块地占去了?虽然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可郜古明的话说了就是说了,说了的就都能办到的。郜古明是个厉害人,都是生产队平平等等社员的那阵子,人们就都这样说了。
刘起户舍身奋力的为郜古明家挖了一上午阴宅地基,本来是想讨好事主家的,可是临到收工时却领了一肚子不痛快,古明舅怎么是这人呢,明明问了他石头叫干啥,怎么还能张出这口呢?刘起户窝着一肚子气没处出,只得把主家的酒肉狠狠吃,狠狠喝,三盅酒下肚,脸就红到脖子根。吃了一顿饭不说一句话,苦着个脸,低着头。热热闹闹吃喝的人,谁也没觉得身边存在着这么个苦恼人。席快散时,只见他呼愣站起,大声喊道:“我操了他先人,我操了他先人,我死给你狗日们!狗日们!”说着跌跌撞撞的走出郜家别墅院子,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就笑成一片。
郜古明这天中午也喝多了酒,送走客人,回到自己房间,往床上一倒,眯缝住眼睛,就觉一股奇妙的活力在全身涌动。就想身边有一个女人,可是四股河去那里找新鲜女人去,拿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娇滴滴的声音就在耳边,可是远水不解近渴。没办法,只得打电话给安冬娅。
他说:“喂,你过来。”
手机里面说:“什么事啊?”
他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
手机里面说:“你又喝酒了,我还闻见酒臭呢。”
他说:“你是过来不过来啊?”
手机里说:“人刚刚睡着。”
他说:“来这边睡就不行了?”
手机里说:“要叫你早叫,讨厌死了。”
听说:“嗯呀嗯呀你罢扭捏哇,找你这样的多的是。”
手机里显然不高兴了:“那你找去吧!”
听见对方挂了,郜古明憨厚地笑笑,再次拨通安冬娅:“嗯呀嗯呀,罢扭捏哇,快点过来哇!”说罢狠狠合上手机。
安冬娅过来,凹着脸,噘着嘴,狠狠坐在床边上。
郜古明眯缝着眼,迷迷糊糊说:“嗯呀,你真是能扭捏,人都是这,你越抬举越是跟你撂挑子。”
安冬娅扭扭腰:“你抬举我什么了?”
郜古明一把搂住安冬娅的腰,安冬娅乘势倒在郜古明身上。她虽然使劲挣扎着,可越挣扎两个身子却粘合得越瓷实。安冬娅顺势脱了鞋,任郜古明抟弄揉搓了一个程序,相拥着睡了一会儿。郜古明说:“就是一听说是叫你出远门了,就高兴。”
安冬娅抚摸着郜古明的胸脯说:“人总是向往远方嘛,这是哲学家说的话,跟你说你也不懂。”
郜古明说:“你们文化人那点东西,算了吧,人家老百姓都想得不想了,你们胡球划拉在纸纸上,变成几句官话就出来捉唬人,人出了门子,人生地不熟,看新的,吃鲜的,想干啥干啥,是人都知道好,被你们说成个人总是向远方,说我们懂不下的人,才都是球虎头呢。发明这这句话的人更是把兜肚子当圣旨。”
“那也没文化就是没文化。”
“你那点文化刚够伺候人。”
“哼,放你的屁。”
“我把你卖到沙陀国,你还高高兴兴跟着帮我数钱呢。”
安冬娅顿了顿:“这我信,知道你是个阴谋家。”
“你太夸奖我了吧!”
“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呀呀呀,一听你这话就像个孩孩家。”
“我才看不起你呢。”
“我不用你看起我,你乖乖让我抟弄就行了。”
“啊,你把当你的宠物了啊,”安冬娅在郜古明肩膀上狠狠地捣了一拳头。
“哎吆捣的好舒服。”
“恬不知耻!”
郜古明又把安冬娅搂了搂说:“嘿,我的命疙瘩,不要说淡话了,我和你说个正经事。”
安冬娅翻身起来,警惕地看住郜古明:“可别在我身上耍阴谋啊。”
郜古明态度严肃地说:“我让你出趟远差,你不是向往远方嘛?”
“出远差?”安冬娅既激动又疑惑,“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啊?”
“先说你愿意不愿意?”
“让我……一个人?”
郜古明憨厚地笑着。
安冬娅疑惑地问:“你不去?”
“我要是去,那我那天走,叫你走就是了,就不是说让你去了。”
安冬娅侧棱起身子:“算是对我炒鱿鱼前的安慰?”
“你想那里去了,我来不来就炒你鱿鱼啊。”
“像我这样的多的是嘛。”
“我让你去当然是有事的!”
“什么任务?”
“这任务再简单不过了,给我招呼好一个人就行了,让他吃好、住好、玩好,你的事就办好了。”
“这个人是谁?”
郜古明坐起来,给了安冬娅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轻轻吁出,说:“我爹。”
安冬娅吃惊道:“叫我给你老爹当保镖?”
郜古明点点头:“还兼服务员、导游、卫生员、总之叫老人家享受好为宗旨。”
“我不去!”安冬娅想了想说。
“为什么?”
“那么大年纪了,一旦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郜古明又把安冬娅抱在怀里哄小孩一样说:“听话啊,命疙瘩,让你去一方面是给老爹尽孝心,一方面是叫你命疙瘩趁便也出去散散心,老爹玩好了,你不也玩好了?放心你的,出不了什么事的,老爹身子板硬朗着呢,一顿三碗饭,软米面黄蒸还吃四个呢,要是突然跌倒得了脑溢血,我能让你赔我个爹?”
“那我也不放心。”
“去吧,听话啊。”
“像什么呢,人家还当成我是你老爹的小秘呢。”
“当成就当成吧,你做我爹的几天小秘又怎么了。”
安冬娅一骨碌坐起:“你什么意思,不是安排我陪老头子睡觉吧?”
郜古明仰天躺着,看着安冬娅生气的样子,老道地抿嘴笑着:“嘿嘿,你生气的小样子怪好看呢!”
“你倒也能说得出来,你玩了我让你老爹玩,畜生还知道避亲呢!”
郜古明继续笑着:“我说的是真话,你生气比笑好看。”
安冬娅下床要走,郜古明一把拉住她:“你给我坐下,不能好好说个话。”
安冬娅扭扭腰,半个屁股挂在床沿边:“你呀,真真的没德行了。”
郜古明长长吁一口气,说:“唉,我娘真没福,要活到这会儿多好,我总要叫我娘好好把人间的福都享遍,唉,没福,”郜古明声音好像有点儿颤抖,说的动了感情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唉,就这了,对二老的孝心,只能孝敬我爹一个人了,我爹这辈子也没好活,前半辈子给人扛长工,后半辈子养活我们子妹几个,没吃的,我娘就是那会儿饿死的,唉,跟你说这些……”
郜古明见安冬娅静静听着,正色道:“你去吧,亏待不了你,老头儿就交给你了,一切你安排,一个目的,叫老头儿高兴,叫他觉得这次门出得值,你这么聪明的人,不用我说透你也知道,除了你谁还能给我办妥这事呢。横竖我就相信你小女子,你说我不派你去派谁去,派个洋眉憨眼的男厚生?”
安冬娅用尖尖的指甲点着郜古明的鼻子说:“想不到你还怪孝道呢!”
郜古明恶狠狠道:“哼,再有本事你不孝顺老爹老娘,我郜古明这里白给我干也不要!”
这几天,郜古明动不动就盯着老爹看,这让郜留锁老头很恼火,他娘的,是不是看我带了亡人相了?着着急急又买棺材板有修墓葬,又劝他出去游玩,是不是那次在县医院检查出什么死症了?
郜留锁悄悄问儿媳马莲珍:“那天去县医院是不是看出我得了什么死症了?”
马莲珍莫名其妙说:“你说什么呀,我咋就什么也不知道。”
郜留锁恶狠狠骂道:“你狗日们捣的一个鬼!”
晚饭时,郜古明让老婆炒了两个爹最喜欢吃的菜,拿出一瓶兰花瓷汾酒一人斟了一杯,恭恭敬敬端给老爹。柔软着声音说:“没钱的那会儿只道是有口好吃好喝就是好日子了,可这会儿顿顿有酒有肉也不觉得。”
老爹忿忿说:“这日子还不满意,造了孽了!”
马莲珍插话道:“俺们了知足,俺们觉得这日子就在天上活呢。”
郜古明瞪一眼老婆:“屁事不懂,怪能多嘴多舌!”
郜留锁反瞪一眼郜古明:“郜贤庭那会会,除了过年吃几顿好饭,平时顿顿是麻糁窝窝糠炒面,哼!造了孽了!”
郜古明不屑地说:“切,麻糁窝窝糠炒面嘛,还娶了四房婆姨?”
马莲珍低声嘀咕:“你就成天眼热人家娶四房婆姨。”
郜古明看老爹一眼:“我眼热,谁不眼热?你问问爹看他眼热不眼热,在生产队那会儿,和他那一茬人说起郜贤庭家四婆姨白通通的身子来,美滋滋的,涎水流下一滩呢。”
“没大没小,”马莲珍红着脸说,“啊呀呀,这人现在怎么坏成这了,说起赖话来一点点也不脸红,还是在爹跟前说。”
“爹这人很开通,在生产队动弹那会儿,爹一说起郜贤庭家四婆姨来,什么时候回避过你我呢?”
“你家就是这灰渣底子烂门风,”马莲珍扁嘴道。
郜古明绕了半天也绕不到叫老爹旅游这码事上,就想直截了当让他出去转游转游,活洒活洒就是了。郜古明刚要说话时,郜留锁刚好仰起脖子灌下一杯酒,放下酒杯,嘴巴一嘬一嘬蠕动着,老脸就红彤彤地笑起来。郜古明知道爹喝了酒总要说到郜贤庭家四婆姨丁九媚。刚才叫他一提,正好和老头儿的兴致合了拍。
郜留锁嬉咪咪看住儿媳马莲珍:“你们穿这穿那呢,我这一辈子了,就没见过谁的衣裳有丁九媚的衣裳好,雪青缎子,腰身细细的一扭一扭的,皮底软页子鞋,走开咯吱咯吱的,不光是会走,会耍眉眼,来起事来才会呢,从大地方窑子里引回来的,就是跟人不一样,嘿呀呀,一阵阵也离不开男人哪……”
马莲珍听红了脸,剜一眼父子俩这一对没德行,急忙走开去。
郜留锁发现眼前就剩下一个人。他定睛看了看郜古明,依稀觉得这些事不能和眼前这个人说,就长叹一声:“儿啊,你骂你爹骂得对,你爹我真是球毛一根,屁事不顶,你爹我……那会会你爹我要是脸皮厚一点点,丁九媚她狗日的就就就……后悔了一辈子啊,一辈子!”
郜古明看着老爹伤心欲绝的样子说:“爹啊,你儿我要是没本事让你补起这辈子的亏空来,你儿我就不是人!”
土改时丁九媚就没有受过制,不光是郜留锁暗中保护她,所有的长工都给她说话,说她就因为家里穷才从小被卖给窑子里,虽然跟了地主郜贤庭,但也可以算作是被压迫被欺凌的下层妇女,自来了郜家,郜家人也没把她真正当人看,只是个陪郜贤庭睡觉的玩意儿。土改工作队听了贫雇农们的话,又直接和本人谈了几回,也觉得贫雇农们谈得对,讨论了一下就定了论:小老婆就是妾,妾就是婢,婢就是丫环一类的下等人,完全可以算作了一个阶级子妹嘛。
郜贤庭大婆姨,二婆姨和三婆姨都陪斗过,都挨过夹板子,跪红砖之类的刑罚。三婆姨仅仅挨了一回夹板子,就在二梁上上了吊了。三婆姨上吊时,郜贤庭还没被处决。三婆姨主要是嘴脸不好,对长工没个好态度,长工们平时受了的气,一股脑儿都出在了她身上,上吊算她讨了便宜,要不更好死不了的。
说丁九媚对长工好,细细的一想,好个什么了?一没偷偷给长工们端过一碗饭,二没把自己不穿了的衣服给过长工一件,好了个什么啊?想来想去就是个态度好。和长工们不笑不说话,说话就笑眯眯的,好多长工还把这当成是对自己打眼风。郜留锁就把这女人的态度当了真,有一阵子尽想这女人想得迷迷瞪瞪疯了一样。
其实那时候长工们已经都有了婆姨,郜留锁十八岁娶的郜古明家娘,那还算是迟得误了节令的。婆姨有是有,可长工们还是觉得这辈子要能和丁九媚睡上一觉,立马跌倒死了也值。穷人家给孩子娶婆姨,能生子留后就行,只管便宜,那能娶上好看的?郜留锁家婆姨比他大了六岁,不光年龄大,还丑。长工们都逗他说,叫和你那丑婆姨睡一觉,给上十亩地也不干。
突然有一天,长工里的一个外路人悄悄对他们说他干成了,几个长工一愣,开始都不信。那外路人就让他们检验看是不是,长工们立刻就脱了那人裤子,拖出玩意儿捏了捏,看了看,说是的确像是刚刚干了事的。郜留锁看一眼外路鸟软米面黄蒸一样的脑袋,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又重新拽起那东西看了一顿,还把鼻子凑到上面闻了一顿,这才缓缓抬起头,呆呆愣愣说:“狗日的立马死了也值了。”
外路鸟唯一的好处就是光棍一条没婆姨,其余的要什么没什么,比那个长工都比不上。脑袋是前骨嘟后疙瘩,胳臂手都是大骨节,丁九媚她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是她同情他老光棍,还是外路鸟有什么勾引女人的本事呢?
长工们迷迷瞪瞪寻思几天,没有答案。郜留锁最后说,没别的,就一条,咱们要脸那外路鸟不要脸。长工们也认为是这个理,既然不要脸能成事,那咱们还死守着个脸皮干什么?郜留锁还拍着胸脯向长工弟兄们发誓说,从明天开始咱也不要脸。长工弟兄们也都纷纷表示,老哥你先给咱弟兄们作个样子,俺们几个随后紧跟你上。
第二天黄昏时,丁九媚又来到长工院和年轻人说笑解闷。还是雪青缎子旗袍一扭一扭的,皮底软页子鞋咯吱咯吱的,啊呀呀,嫩水水的脸蛋儿上面笑着,白通通的小腿儿下面露着,啊呀呀,几个长工看得骨头都软了,心怦怦跳得像揣了刚满月的小驴驹,跳啊,跳啊,跳啊……郜留锁呼愣站起,朝着丁九媚走过去……,长工们都瞪翻了眼,等着看好戏。
郜留锁斜眼瞥着丁九媚,恶恶的说:“东家在不在?”
丁九媚愣了一下,水汪汪眼睛一忽闪:“你要咋呢?”
郜留锁说:“给哥哥当对一晚上。”
丁九媚左右看看:“死鬼你,瞎说的是什么呀。”
郜留锁:“罢装了哇,来不及跟你绕弯弯,到底是行不行?”
丁九媚左右看看在场的长工们,慌慌的说:“死鬼你真能瞎说呢,耍耍是耍耍呢,真要是……”
郜留锁说:“快给哥哥个准话,你不看都看着呢?”
丁九媚掩嘴笑着说:“好死鬼呀,不怕你们东家知道了制你啊……”
郜留锁说:“我就顶着死呢,快点快点,行不行?”
丁九媚忽闪忽闪看着郜留锁:“呀呀,你这厚生看你平时老老实实的,敢情也不是个善茬茬啊。”
郜留锁只得说了绝话:“我那一点顶不住那外路鸟?”
丁九媚红了一股脸,声音更低的说:“死鬼你更一说一来了,那里的事啊……”
郜留锁恶狠狠说:“我都知道了,还装还装,就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丁九媚惶惶的压低了声音:“里头的情由你解不下的,”说完就匆匆窜出长工院了。
后来才知道,里头的情由是外路人一年的工钱。用后来土改时的话说,就是地主欺骗了外路人。
知道了里头的情由以后,郜留锁偷偷对丁九媚说,那怕两年的工钱也行,可紧接着,土改运动就开始了。
郜留锁说给社员们听的时候,常常有年轻社员问他:“不是说亲不亲阶级分嘛,地主小婆姨怎么喜欢和长工套近乎?”
郜留锁想了想说:“郜贤庭主要是被三婆姨占着,一个月也轮不上几回,窑子里出来的人,你寻思。”
又有社员问:“窑子出来的人光说说话也不顶个事呀?”
郜留锁就把大拇指竖在问话的社员嘴巴底:“你可是说在点子上,我倒寻思了多半辈子了,也没理论清这女人是咋回事,我们那会会个个都是张飞的丈八蛇矛,你要那个都叫你过瘾过得彻彻的,郜贤庭常不在,有的是空空。”
接着又有社员问:“你们贫下中农,不是个个根红苗壮的嘛,怎么也都这般没德行呀?”
郜留锁一愣:“嘿,你可是说呢,说球不来,横竖不由人!”
郜留锁当队长的那几年,社员们肚饥得不想动弹了,就撩逗他说四婆姨丁九媚,一说起来十有九就忘了叫喊社员们赶活,说着说着酸话就出来。有人朝他扔一块土坷垃,示意他郜古明和儿媳妇都在场。他歪歪脖子,中止了酸话,长叹一声:“唉,日他娘的,这辈子算是白活。”
郜古明对老爹的故事,没有一次听完整,又不便向别人打听,心里就憋了许多疙瘩。到后来郜古明本人也老道得不再谈色变色了的时候,才把这残缺故事用一块块补丁弥补得近乎完整了。
郜古明问:“那丁九媚后来哪里去了?”
郜留锁惋惜地摇着头说:“可惜煞了,跟上外路人跑了。”
郜古明一听也叹惋:“是嘛,啊呀呀!”
“真真的是应了那句话了,一朵好花插在牛粪圪堆上了。”
“那你们长工谁也没跟好上?”
“谁也没有,一边边放一放野枪行,真正要干也不好办呢!”
“还是你们不行,看看人家外路人,本事!”
“狗日的,实在是跑得利索,要不有他狗日的好受的。”
郜古明不屑地看住爹:“其实你们都是嫉妒人家啊。”
“生生的跟上刘来心哇,”郜留锁说着就动了真气,“就是刘起户家爹,球大的事也没办成过一件,农会几个人都同意斗,就他一个人犹豫,可他是农会主席,最后还得听他的。说是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可毕竟是扛长工的,是贫雇农,犹犹豫豫中间,不知什么人给走漏风声了,外路人你想,说走就走了,你去那里能逮住他,他跑了的第二天就丁九媚也没音信了,不是鬼诱走是什么?”
郜古明不解道:“人家也是长工贫雇农,为什么要斗人家?”
“狗日的,不是好东西,成天说东打西,运动开了,没一个给狗日的说好话的,工作组也说可以算在恶霸里,土改时除了斗地主富农也斗各村恶霸呢,刘来心这种人球大的事办不成,男人无刚一世穷,伺候地主穷,分了地也还是穷。没斗成外路人也就是了,最后连斗郜贤庭也耽搁了,像郜贤庭那样户主,在别的村早就乱石头砸死了,可刘来心听上工作队的人,叫稳当点稳当点,稳当稳当得纠开偏了,不叫农会自主往死斗人了。”
郜古明更奇怪得不行:“那郜贤庭后来不是也枪崩了?”
郜留锁见儿子脑袋笨得什么也弄不清,不耐烦地说:“呀呀,你咋就和刘来心一样笨呢,枪崩是枪崩,你也不想想,咱老百姓还能叫你耍枪?老百姓们深仇大恨上来了,把地主打死了,没事,你拿杆枪把人崩了,你就犯了法了。”
“那那那……”郜古明越听越糊涂了。
“你呀,啥事也醒不下,土改接着就纠偏了,四股河没斗死人,还受到区公所奖赏,枪崩郜贤庭那跟咱就不是一码事,你咋就连个这也醒不下呢,郜贤庭是公家判的,跟土改就不是一码事了,说他在城里跟日本人有联系,是按汉奸算的,是公家的人来枪崩的,我和刘来心那天只算是村里出的个陪审员,在主审官身边一边一个坐着,枪崩时还到跟前监了督,跟唱戏里的监斩官一样,呀呀,不能看,恶心得几天不能吃饭。”
郜古明一愣:“呀,又说得远了,咱还是说丁九媚哇,爹呀,你说丁九媚好,旧社会的女人能好成个啥呢?”
郜留锁直起的脖子,立刻就绵善下来:“嗷,好女人还管旧社会新社会哪,是你没见呢,见了,保险叫你骨软三分呢,没叫你见了见呢,一袭雪青旗袍,呀呀,没叫你见了见呢……”
郜古明等老爹在想像里眯瞪够了,接着说:“能顶住安冬娅了?”
郜留锁一听,脖子又一下子直起来:“你你你真是比的没比的了,安冬娅,十个安冬娅,看能比过人家比不过!”
“你倒说的天上少有,地下没有了,我看你是井井里的蛤蟆,没见过个天。”
“你给我说说,谁能顶住丁九媚,说,谁能顶住丁九媚?”
“你出去看看哇,看看就知道了,美煞人的女女多的多呢,总叫你老爹服了呢,切,死咬住个丁九媚!”
刘起户来和郜古明请假,说要锄几天二苗子。郜古明说,算了算了日弄那些鸡巴苗苗哇,全当一年也收入不上一千块,好好在我这里板上工比那强。刘起户一听又难为得噘红了脸,一只手架起,一只手探过来一下一下挖着胳肢窝。又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古明舅,我要锄苗子。”郜古明斜眼看看他,这人,真真的老盐疙瘩化不开,无奈地摇摇头,准了他的假。
吃过早饭,郜古明到金线吊葫芦监工,却发现刘起户并没有锄二苗,而是和郭撇子在葫芦的细腰处鼓鼓捣捣忙碌着,嘀咕一句,这狗日的,死人活心肝,敢情还跟我耍小鬼鬼哪。
郜古明背了双手,轩昂地从庄稼地向那边走过去。
一根线绳刘起户和郭撇子一人拉着一端,各自绾在一个细细的木桩上。郭撇子刚刚从红布包里取出罗盘,刘起户就慌张低语:“呀呀,咋办?”
郭撇子看也不看郜古明,一边专心地摆弄着罗盘方向,一边说:“他倒咬球呀!”
看着看着郜古明就一步一步走近了,刘起户心里慌乱,手脚无措,只得低了头死死盯住地上干巴巴的土坷垃。
郭撇子摆正了罗盘,挤着一只眼顺着线绳瞅了瞅说:“就占丑未向吧,按后山来龙和前案,丑未向就好,正好避开东空了。”
刘起户只觉得耳朵里兀隆隆有人在说话,眼底土坷垃晕糊糊旋转起来,这时他已看到了郜古明亮汪汪的皮鞋和裤腿。接着就有声音雷声一样响起:“鬼三撂四的,还说是锄二苗苗呢。”
刘起户死活低着头不说话。
郭撇子吆喝道:“就是这了,挖哇,”说着自己先拿起一张圆头锹,一下一下用脚踩着把土除到灰线外面,一边和郜古明开玩笑说:“嘿吆,挪开一点啊,小心弄脏你的高级鞋啊。”
刘起户也拿起镢头刨起来,屁股一噘一噘地对着郜古明。
郜古明拿出烟盒,一人给了一支烟。两人都接了。郭撇子急忙给郜古明打着火。
郜古明夹烟的指头有点抖,他将吸进嘴里的烟,吹在和煦的春色里,庄严道:“你这纯粹是瞎占呢。”
郭撇子不屑地扁扁嘴,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哼”。
“我都是占二茬茬了,你又在这里溜边子,你这人呀,真真的是人说上不听,鬼诱上直跑。”
刘起户从低着的脑袋下面,侧目看看郭撇子。
郭撇子胸有成竹地说:“瞎占不瞎占,咱日后看,咱都是四股河的,你当是河南山东的野圪搂,拔起腿一跑,应验不应验,你到哪里找他去呢?”
郜古明抿嘴道:“你也就是能日哄日哄俺起户子,叫谁看吧,这还能作穴地啊,来龙脉道在哪里呢?”
郭撇子拧了脖子说:“野圪搂才捉唬的都是球虎头呢!”
郜古明怔怔的一会,慎重道:“那你给我说说,你这来龙在哪里?”
郭撇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也顾不得泄漏不泄漏天机了:“要不说十个先生九不通呢,书里的门道,有几个人看得透彻呢。”
郜古明从新看了看郭撇子:“你是说你把书看透彻了?”
郭撇子说:“咱们一起念书的,回回考试是头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榜咱俩老是一头一个把边的,要不是文化革命耽搁了,我这阵子就不是在跟你们一起抟弄土坷垃。”
郜古明点点头:“那倒是。”
郭撇子凑近郜古明,神秘地说:“你也不睁眼看看,葫芦山葫芦山嘛,中间一个细腰,前后就是一边一个山圪梁,是的,按说是主脉道在你那嗒嗒的,可人家已经占过的,大圪梁的脉道人家已经剥干了,你占上,正好赶上折腰了。要等到前圪梁脉道来了,那不是你这辈子的事。当然了,偏穴不如正穴,看不见前案河水了,聚财是欠了点,可来龙正是这后山斜插过来的这道高圪梁,你扭头看看就知道了,你看,这股山梁气势,堆堆巍巍就下来了,不出人才怪呢!”
郜古明脸色木木的,看了后山半晌,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刘起户担心地:“呀呀,你告我谁也不叫对说,你咋对他说这些呢?”
郭撇子拿起锹开始除土:“他咬了谁的球呢。”
中午,郜古明就把河南阴阳叫来,看着河南阴阳软米面黄蒸一样的脑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你你叫我怎么说你呢,我非毁在你手里不行,我这么个人,咋就叫你个野圪搂拍住了呢!”
河南阴阳一听就愣怔了,郜古明就把上午听到的话说一遍,河南阴阳恍然道:“啊,是这啊,郜老板你看吧,我也不是找上门来硬要给你揽这码事的,你要相信他,你找他就是了,我能干干,不能干了回俺林县,我一张罗盘吃遍天,我要没本事那也从河南来不了你四股河。”
郜古明不耐烦道:“你给我说说,偏穴是怎么回事?”
河南阴阳道:“不是说偏穴不能占,能占的,一块地里占几家的坟,就是这个道理,罗盘上偏一丝丝,整个向就大变样了,不过真真的穴道只有一点,你看看你们四股河大地小地里差不多都占上坟地了,可应验了的有几家,因为啥?占了偏穴了,或者就连偏穴也没占住,占在空上了。”
河南阴阳说到这里看了看郜古明,郜古明正咝咝吸着烟,认真听着,就继续往下说:“看这块地方,你也不是光叫的我一个人,本来是一个桌子上坐不下两个先生的,可你硬把几个人叫一起,医院会诊一样吵了几天才定下来嘛,我说是好穴地它就是好穴地,我给大人物大人物都看过的,你们省许多大企业选地点都是我看的,我走遍半个中国了,好多快倒霉的厂子叫我摆弄摆弄,都扭亏为盈了,咋就伺候不了你个小小四股河的小老板?我给你看了穴地,我就要给你负责任,我实话对你说,今中午你不叫我我也要来找你了,我是快晌午了才听说这事,我去了的时候你刚刚走了,我看了一下,嘿嘿,你村的这小子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哩,那偏穴还真真的选得准,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要占了空,那他占上十家也扯淡,我等他们收工走了,我才过去踩查了踩查,我一看,糟了,这偏穴还叫这小子选对了。”
郜古明焦急道:“别卖关子,往下说。”
河南阴阳虔诚地看住郜古明,说道:“正穴的坟脉这下子可就分散了,起码剥走你四成了!”
“是不是?”郜古明惊慌得跳起来。
河南阴阳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郜古明恼火地嚷嚷道:“完了,完了,重茬穴道本来就这个说那个说的,说的我疑疑惑惑的,再叫这一分散,这坟地占得还有球的用哪?”
河南阴阳想了想说:“不要急嘛,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郜古明大声说:“快说咋办吧?”
河南阴阳又皱住眉头想了一顿说:“在四股河还不是你郜老板说了算?叫他占占,不叫他占了他还不就占不成?”
金线吊葫芦这块弯地里,两个墓葬工程一天天进展着。刘起户这边,几个本村工匠正土头土脑的劳碌着,石灰和黄土和的稀泥摊在茬口上,拿块石头敲打好,左瞅右瞅的垒上去,再用手锤捣一捣,把块石头就算镶嵌进了历史里。石头一块块地安放着,石墙也一层层地高起来。墙起来,接着就盖顶合龙口。剩下的就是往上装门面了。门面是用沙石锻刻的。现在石匠们正在埋头锻刻门面,飞檐挑角,石门石画,一点一点的就都具备了形状。
那边呢,工程大,工队也大。一片红色安全帽在春阳下晃动着,和泥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着,一汽车一汽车东西拉进来,又是水泥、砂、石子,又是奇形怪状的汉白玉和大理石,连垒墙的石头都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柳青石。这样的石头和这样的水泥粘在一起,真是一万年也坏不了。再出一回红卫兵也摊不了。说是那汉白玉石门上面还有个巧机关,合上就再也开不了了,即使是江洋大盗也叫你撬不开,盗不了的。这几天,郜留锁的主墓葬,汉白玉门面已经安装起;低了一辈的郜古明的活人葬里面,石桌、石椅、石床榻也都摆放好,等把汉白玉门面一安装,这边墓葬工程就可以完工了。
这天,郜古明和往一天一样检查了工程质量,就朝刘起户那边迈步过去。
盖顶合龙以后,刘起户就有了个好去处,一看见郜古明朝这边走来,就匆匆钻进墓葬里面,任你郜古明在外面说什么,横竖我不听不理,你也拿我没办法。
刘起户在墓葬里面又听见外面说:“这孩子是怎么的了,一见我过来就跟我玩地道战,我又不是日本人。”
刘起户为了听不清外面的话,就专心地抿石缝。可他还是听见了外面话:“你出来,出来嘛!”
刘起户想,我就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可外面又喊:“啊呀,这孩,你是怎么啦,老躲老躲,躲了初一能躲了十五啊,我和你正经商量,你这孩怎么这么不通个情理!”
郜古明要说话,石匠们就都停下手中的活,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停,全世界就剩下郜古明一个人的大嗓门:“这孩,老躲老躲,我不是和你说了嘛,你就不要瞎忙活了,忙活也是白忙活,真的,我是看你这孩牺惶才早早告你,叫你少糟蹋几个钱,真的,孩!”
墓葬里面忽然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你要咋?”
郜古明把耳朵凑近洞穴口听了听说:“你说什么,我要咋?嘿吆这孩,我要咋还不是要咋就咋嘛,你一定要等我咋了才算死心啊?”
郜古明又把耳朵凑近洞穴口,里面只有飕飕的凉气,没有一点声音。就把嘴巴也冲着洞口喊:“听见了吗你?”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这孩,”郜古明摇摇头,“你听着,孩,我要咋就咋了,你孩家你挡不住的,你听见了吗?”
凉飕飕的洞口,突然爆出一声:“你敢!”
郜古明一怔,但接着就呵呵地笑了:“这孩,我看你是真真的不想叫我拿你当人了,孩你好好想想,你恼了,你只能气得在你这门面石头上碰脑袋,你舅我要是恼了,孩你可是受不了!”
里面又出来一句话:“我死给你狗日们看!”
郜古明顿了顿,说道:“那也算,你要是真走了那一步,你舅我包了孩你的后事,保证把你埋个合适地方。”
“我死给你狗日们看!”墓葬里面又爆出一句。
郜古明摇摇头:“真真的宁听机明人辱骂,也不跟球虎头说话。”
“不信你狗日们试试看!”
郜古明也有些恼火了:“和你正经说道理,你连这都醒不下,那我就只好不客气!孩你也别诈唬,那不顶事,那要吓唬瓮旮旯的老鼠行,吓唬你舅我不行。”
墓葬里面,刘起户的手哆哆嗦嗦地死在一个石缝上抿来抿去,眉棱骨间拧了紫红紫红的一疙瘩。
外面的石匠说:“起户哥,人走了。”
刘起户缓缓走出墓葬,朝着郜古明的脊背骂:“我操你娘!”
郭撇子一边锻石头,一边说:“你呀,没能耐人呀,你。”
刘起户忿忿盯住郭撇子,不承认自己是没能耐人:“我操了他娘!”
郭撇子从石头上搁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烟把他一只眼熏得挤住,另一只眼就一眨一眨瞥着刘起户:“肚里不长牙,张口就骂娘!”
刘起户忿忿道:“狗家儿才怕他呢!”
郭撇子说:“那你钻窟窿干啥呢?”
刘起户拧拧脑袋:“我看也不想看他狗日的!”
郭撇子嘴里的烟卷,自动地从那边滚到这边,这边眼又被熏得挤住,就用那边眼斜瞥住刘起户:“换了我,不怕他有钱,他连口口也不敢跟我张。”
刘起户那边受了郜古明的气,这边又受郭撇子小看,就一屁股跌坐在石头上,眉棱骨一疙瘩肉越拧越紧,胸脯气呼气呼的越喘越急促。
郜古明回到家里,脸拉得彻彻的,夹烟的手也越越厉害。紧跟了他进来的河南阴阳劝解道:“怎么?还是因为那事儿生气?”
郜古明咝咝吸了一口烟,没说话。
河南阴阳看了看老板的脸色说:“半斤柴油也不用就解决了!”
郜古明瞪他一眼:“说得轻巧,你当我像你,外地野圪搂,一拍屁股一走了事。”
河南阴阳说:“那倒是,那倒是的,不过这号人,不识个好赖,不通个情理,你拿他当个人,他不识抬举,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郜古明很有些委屈地说:“人啊,他娘的都是中杀不中救,一口一个舅啊舅的,我纯粹是把他当个亲外甥对待,你说这人真是他娘的。”
河南阴阳频频点着头:“古人早就说了嘛,好心使不得嘛,叫我说,干脆,耗费半斤柴油就彻彻底底解决了,公家的事还是这嘛,谈判不成就用打仗嘛,谁打赢就是谁的理。”
郜古明咝咝吸着烟,苦恼地沉思了半晌,说:“那咱说好啊,我可是听上你的话,麻烦惹了一世界,到后来才是什么也应验不了,到时候我可是找你算账,不要看你是外路鸟,跑到牛球国马蛋城我也能找到你!”
河南阴阳咚咚拍着胸膛叫喊:“啊呀老板你又说这话了,话还叫我再咋说呢,我都赌咒发誓了多少回了你还是这话,啊呀老板你可真是,我伺候了一回就没有你这样不相信人的,大干部大干部我都伺候得不伺候了,你们农民意识的人就是跟不上形势,咱这样说,五年内你家要是出不了个乡长局长,你来抠了我的眼睛仁子,不,不要你来抠,我打听到我的话没有应验了,我就自己把我的两颗眼睛仁子送到你四股河古明笨瓷有限公司总经理办公桌上,你看怎样?”
第二天,郜古明就让人给半年多不用的挖掘机加了油,开到笨瓷厂院子里,试了试,“啃啃啃”的一家伙就把场子后面的土塄挖塌一个大豁口。
郜古明看着那只巨大的铁手,苦楚地摇了摇头:“我这人菩萨心,实在是不忍。”
河南阴阳也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是天下最好心的人,这走南闯北人见多了,真的没有你这样心慈手软的人了。”
可是,挖掘机刚刚开出场门,郜留锁就气喘吁吁的赶来,拦在了路上。大声骂道:“你狗日的还嫌损德损的少哪,什么事你也能干得出哪,你不怕人二拇指戳你脊梁骨,我还怕哪,你还是占人家孩的地呐,人家自己占自己家的地,你管得着吗?一块地里占几家坟的多呐,人家孩碍你啥事了呐,人的话不听,就一天价叫那野圪搂鬼叫上瞎折腾呐!”骂了郜古明就骂河南阴阳:“日他娘你该去那去那吃汤水的吧,郜古明的这几个钱好日哄啊,吃了死人吃活人的那有个好人呐?”见挖掘机“啃啃啃啃”的还在动,指着司机骂:“日你娘你是人还是狗呢,‘唆’一声你就哇哇哇往前跑哪,啊,挣两臭钱你就叫往那开往那开哪?”
郜古明皱眉站在一边,河南阴阳悄悄耳语:“那等老人家走了再说吧。”
郜古明说:“不行,爹不叫干就不能干,不能让我爹着气。”
河南阴阳又说:“那就等老人家旅游走了再说吧。”
郜古明恶狠狠道:“旅游走了也不行,回来见了,也会着气的!”
河南阴阳深情感叹道:“要不我就说你是天下第一好人呢!”
郜留锁登程那一天,临上车时,郜留锁还一遍又一遍叮嘱郜古明,刘来心娶的婆姨毕竟是咱郜家人,事情千万不可做绝阿,好坟地不如好心地阿,唾沫星子淹死人阿,可不能叫四股河老小戳咱脊梁骨阿。郜古明“阿,阿”的答应着,把老爹和安冬娅安顿上了宝马车。
每次出门,安冬娅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整个儿换了一个人。棕色长披碎发,纯黑紧身短旗袍,“嘎登嘎登”从厂部办公楼一往出走,用郜留锁的话说,总叫你骨软三分。郜留锁看着那旗袍腰身,也怔怔的盯着思考了片刻。郜古明拍拍安冬娅的后腰,说道:“就那啊。”
在宝马车里,安冬娅和郜留锁一共没说了三句话。到飞机场下了车,送走司机,全世界就都成了陌生人。郜留锁觉得实在是别扭,东南西北看一圈,脑筋都不对了,只觉得被安冬娅叫喊着到这里一会,到那里一会,后来就到了一个亮旺旺的地方,觉得身子一股股发懵了,才听安冬娅说是已经上了天上了。
“大伯,你朝外看吧,从天上往地下看,可好看呢,”安冬娅把老头儿安排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就是为了让他好好从天往下看看。
郜留锁额头顶着小窗户看了看说:“没球个看头。”
“像你这啥也没看头,出来做什么来了?”
好多天,郜留锁只觉得飞机倒在宾馆,宾馆又倒在车上,眼里花花绿绿的过着,从广州到了深圳,深圳到了珠海,珠海到了海南,看了高楼大厦,看了茫茫大海,看了奇形怪状的民族村落。看一样,安冬娅问他一样,郜留锁都说没看头。还一直唠叨,怪不得狗日的急着给他老子修葬呢,敢情是要想着法子把他老子拖扯死呢。安冬娅成天看他恼悻悻的样子,也没什么办法,在海南琼海市住下的那一晚上,安冬娅给郜古明打了电话,说这老农民一点雅兴也没有,看什么都说没意思,光是成天叨叨这是活受罪。
郜古明一听就对着电话叫喊开了:“呀呀呀呀,我可是把你估计得太高了,我就不信还有个高兴不起来的,老农民咋,老农民也是人,人好的他都好,人会的他也都会,不爱看就叫他吃好,不爱吃就叫他玩好。你是耽心没钱了不给你寄呢还是怕什么呢,灵光光的人,咋就这么一锅粥呢,我考虑了好久才考虑好你去最合适,咋就连个这都醒不下呢……”
安冬娅生气地打断对方的话:“郜古明啊,郜古明,我算是听出你的良苦用心了,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叫我给你老爹当婊子啊,你不是把我高估了,你是把我当成傻子怔子了吧,啊,你煞费苦心安排这次行程,就是想叫我跟你老爹登记在一个房间?睡在一张床上啊?郜古明啊,郜古明,你可真能做得出来,说得出来啊,还真像你老婆天天骂的啊,你们郜家真是没大没小,和子饭人家啊,你怎么不叫你老婆陪你爹睡觉呢,这倒也不稀罕,红楼梦里贾家就是这样的,除了门口的石狮子没一个干净的,阴谋家啊,阴谋家,实话告你说,没门!”
郜古明在那边更恼火了:“说你一锅粥你还不承认,你以为世界上就你安冬娅一个女人?你以为你是天上少有地下没有的貂禅转世啦?登记在一个房间,那是你想的,你真要往一搭儿登记,我老爹还不一定看上你呢?”
安冬娅眼睛扑扇扑扇:“我不懂你的意思!”
耳机里郜古明的声音和蔼了一些:“你不懂,要是你谋的事,你不比谁鬼精,隔这么远我也知道你是心不在焉,光管你白天游山玩水跑累了,晚上就死猪一样睡懒觉了!”
安冬娅撒娇道:“还是不明白你是啥意思。”
“好好动动脑子!”接着就听见对方挂了电话。
安冬娅洗完澡,穿着睡衣,敲开隔壁房间,电视开着,老头儿依着被卷打着盹。
“瞌睡了?”安冬娅累歪歪地跌坐在沙发上。
“啊,啊,”郜留锁睁开眼睛,惶惶的看住安冬娅。
安冬娅跷起二郎腿,一条白嫩的长腿动人地闪烁在灯光下。
顿时,郜留锁老眼炯炯如炬地盯住闪动的乳白色肉光。安冬娅即刻就捕捉住老头儿这眼睛里充溢的东西。
“今晚再来电话,你接吧。”
“天天半夜有电话,你不叫我接,我就没接。”
“今晚接吧。”
郜留锁担心地说:“是不是家里又有事了?”
安冬娅讥讽地瞅着老头儿:“叫你接你接就是了,要和你商量什么事,你就答应了。”
“总是因为坟地有麻烦了?”
“哪跟哪啊,接了电话,你就答应了,答应了你就叫进来看看,看上那个你就留下那个。”
郜留锁枯干的脖颈公鸡打鸣一样前伸着,使劲地理解着话里的含义。
安冬娅打趣道:“选一个能顶得住你那丁九媚的。”
郜留锁好像弄懂了一些玄妙:“啊呀,你是说……”
安冬娅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扭摆着走出房间。
第二天一早,郜古明就接到安冬娅的电话,说老头儿今早上兴致还不如往一天,只是一个劲叹息,完了,完了,不球算了!
郜古明接了了电话,怔了怔,就给安冬娅回电话:“唉,这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但这又不是癌症,要是能治好的病,那你一就在外面给彻彻底底治好,你怕什么,花钱就是了!”
安冬娅顺便问道:“老头子让我告你,让人一步天地宽,千万不要和刘起户闹僵。”
郜古明不耐烦道:“叫你好好劝他,闲心少操,吃一轱辘傻膘嘛,你咋就连个这也说不泛?”
安冬娅对着手机噘起小嘴:“你要是这样说,那我明天就把他给你领回去,你给劝吧,我这点能耐办不了你这事!”
郜古明急忙软了口气:“啊啊啊,随你随你吧,劝不过脑筋来,那你就只管叫把身子欢快好,活洒好就是了。”
郜古明刚刚把安冬娅的电话挂了,就接到镇里的电话,叫他赶快到镇里有紧急事情商量。
郜古明到了镇里,史书记一见就说:“古明你说咋办吧?郜贤庭家那个最大官的儿子回来了,说是郜贤庭快不行了,说是要落叶归根,要把他爹安葬在原来坟地里,我说这好办,要往那里安放你安放就是了,咱这里不缺的就是地盘,更何况你是咱县的投资大户呢,那人说是根据他爹遗嘱,还要占原来祖坟地盘,可我从县里回来一问,才知道你现在大兴土木的,就是老地主家原来的老坟地盘,你说你说这这这……”
郜古明听完史书记的话,脑袋里就一股股往出冒骂人的话:这老地主怎么就没一枪崩死呢,当时要是一枪崩死,这会儿早就和他老祖宗的骨头一起狼拖狗拽了。
史书记说:“你说怎么就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也难,他那边在县里又是高干又是投资户,你在咱镇里又是村干部又是企业家,你说怎么能想出个稳妥办法?”
郜古明又想了半天说:“死了发回来,不就是个骨灰盒?”
史书记想了想说:“我看是,大地方你想,中央干部除了毛主席都是骨灰盒,他郜贤庭还能保全个囫囵人?”
郜古明说:“那就是个骨灰盒盒葬吧?”
史书记说:“我看是,不过谁知道呢,现在的人难说……啊呀,会不会是想回来死呢?等等吧,正在半路上呢,再有半个钟头就回来了。”
郜古明脸色阴沉沉的拉下来:“在那死也是活着想霸一座山,死了就占二尺宽。”
史书记点了点头:“那倒是,那倒是,可他硬要占他老坟地盘,你说这……”
郜古明说:“你跟老地主家里人说,主脉穴道我已经占了,咋的啦,他老地主家已经占了几辈子了,兴他地主家占就不兴咱贫下中农家也占一占?他要早说几个月,那到也好,你占你家老坟你占就是了,可我已经修成个那了,几十万都扔进去了,这会儿了,你又提出要占你家老坟地盘,哪条法律规定那嗒嗒地盘就固定是你家的了,啊,按镇里的意思是,把我撵起,让老地主还乡团撵走穷人,自己重新夺回丢了的地?你说你们能交待了四股河村民交待不了?”
史书记频频点着头:“阿,阿,阿,是呀,是呀,要不就叫你提前来了呢,咱提前商量好,郜家人回来了,就得让他按咱的意思办。”
郜古明埋了脑袋想了老半天,猛然抬起头恶狠狠道:“让他占偏穴!”
史书记问道:“偏穴?什么叫偏穴?”
“偏穴就是就是,你比如说吧,风水地脉就和人身上的血脉一样,有的是主要的,有的就是支出来的,支出来脉道上的穴位就是偏穴。”
史书记疑疑惑惑的说:“唔,那好,那好,那就让他占偏穴……啊呀,是不是回来了?”
院子里好像有了动静,史书记伸起头向外一望,急忙就往院子走,一边说:“回来了,回来了,快阿古明,回来了。”
小车里走下一个活脱脱的郜贤庭,但这人却是郜家老大,也是官最大的那个郜吉焕。几年时间这人也老了。头发花白,脸皮浮肿,眼光里那种和四股河人作对的东西也不见了,说话也叨叨的绵善了许多。
郜家老大把郜古明的手握住说:“阿,阿,就见了一面,你倒是还和那时一样的,没老,农村人就是老得迟,不过我年龄肯定也比你大。”
郜古明任他把手握了又放开,没说一句话。他只是警惕地盯着郜吉焕,仔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阿呀,从村里走时已经十几了,按说该认识的,你你叫……阿,古明,对了古明,咱这一辈都是从明字上起名的,我也是南下时改的名。你比我小十来岁呢,该叫我哥呢。唉,老人们封建脑袋,其实火化很好,大地方谁死了不是火化呢,你个小小老百姓,咋就不能火化呢,阿呀说得掉下牙齿来也不听,还像小孩子一样咿咿唔唔的给你哭,无论如何叫给他保全个囫囵身子,想回来死。不过这倒也说不准,八十多的人,三天不多,两天不少了,哗嚓给你没有了,谁能给你把囫囵尸体弄回来呢?我想这也不现实,再一个就是叫把他埋在我家老坟地盘上,说是叫什么金线吊葫芦?囫囵身子落不下,这一条总的满足老人吧?老人家一辈子没好活,跟上个成分问题,唉,你说我能不答应老人这点要求?脑溢血后遗症,已经瘫了半年多了,要准备也得赶紧了。古明老兄弟,你看这,只好麻烦村里了,这还好,你老兄弟是村干部,咱一家家人有啥就好说了。”
郜吉焕唠唠叨叨说完,拿起一支香蕉吃。
郜古明咝咝吸着烟,等着史书记说话,可史书记却给他使眼色。看来这个话还得由他村干部来说:“那块地大着呢,你要占那嗒嗒,叫个阴阳定夺就是了。”
史书记松了一口气:“啊,老郜你看呢?”
郜吉焕嘴巴里蠕动着香蕉说:“阿,阿好好,我们今天就回去看看。”
史书记又有些担心起来:“今天就回去?阿,老郜啊,这都是迷信,你也不一定死板老人的话,是那块地就是了。”
郜吉焕好像听出一些什么,把伸到嘴边的香蕉就搁置在半虚空:“阿,这阿,是不是?”
郜古明接住话茬:“是的,主穴道我已经占了。”
史书记看了看双方表情:“唉,有个地方安置就是了,其实呢都是迷信,没别要那么认真。”
郜吉焕惶惶的说:“阿,这个……”
郜古明说:“有个好阴阳现在就在我公司里,叫给你选个好偏穴,偏穴是偏穴,可那是新占阿,你家老坟风水,早就在你家里应验了,地脉也就剥光了,我实在是已经投进去几十万了,要不,我也想占那偏穴呢。”
郜吉焕疑疑惑惑看着郜古明:“阿,这个……”
郜古明果断道:“没问题,听我的你没差!”
沙石门面一装,这个地下小房子就算完工了,看着精制的石门石窗,刘起户对郭撇子们说:“真好,可惜埋在土圪堆里了。”
“安安全全的埋了倒好了,”郭撇子叹息一声嘀咕道。
刘起户到现在还不知道郜古明要用挖掘机对付他,石匠们看他牺惶的样子,也不忍心告了他,看他气肚子;可不告了,也是觉得不对劲。等挖掘机“啃啃啃啃”地开过来,一爪子挖下去,这花了两千多块钱小房子,“哗啦”一声就成一堆废石头了。那样的话牺惶人更受不了的。
郭撇子一听人说郜古明要动用挖掘机,还专门跑到笨瓷厂看了一回,气势汹汹的挖掘机,的的确确准备在院子里,那只巨大的铁爪子,试着抓了一下又一下,那锋利的钢齿,“蹭蹭蹭蹭”就插进了土里了。郭撇子急忙跑到金线吊葫芦,想给刘起户报个信,可他见牺惶人看着个石门面感叹个没完,就叹了一句:“牺惶人啊,牺惶人。”
那几个石匠低声问了情况,也跟着叹气:“唉,天下那有牺惶人的路啊?”
又一阵机器响起来,郭撇子们急忙都朝沟口张望,沟口空荡荡的,没见挖掘机开进来,这响声是那边搅拌机发出的。石匠们虚惊一场,替牺惶人捏了一把汗。
郭撇子突然觉得那边有动静,就蹬上新墓堆张望,没发现挖掘机开进来,却望见三辆小车开进了那边墓地里。
郭撇子捏紧嗓子说:“啊呀,不对劲!”
石匠们低声对郭撇子耳语:“没看见挖掘机呀。”
郭撇子翘翘鼻子尖,不耐烦道:“你不看那小车?”
石匠们说:“小车咋?小车又没铁爪子。”
郭撇子说:“你们就不看那表情?”
石匠们说:“什么的表情?”
郭撇子说:“小车的表情。”
有个石匠摸了摸郭撇子额头说:“哎,不是脑筋不对了吧?”
郭撇子把那石匠的手一推:“说你们球势你们还不承认,车没表情,是你们凡人俗眼看不见就是了。”
刘起户也朝沟口望望,不知道郭撇子们在说什么。
那边墓地里车停下,车里走下来的人在那边转悠了老半天,接着就脑袋碰在了一起老半天,然后就向这边走过来。郭撇子首先看见领头的河南阴阳外路鸟。等再走近了,就看见了那年回来过的郜吉焕,郭撇子“啊呀”一声,跳下墓堆,一把拉住刘起户:“啊呀,啊呀,借刀杀人了。”
刘起户愣怔道:“谁杀人?”
郭撇子狠狠在刘起户肩膀上拍一把:“你可准备好,看看该咋对付!”
刘起户这才看见走过来的那伙人:“谁要敢再和哦说占地,我操了他先人。”
郭撇子焦急道:“你那条命顶不上个事。”
刘起户像守在洞口的老鼠一样,眼光怯怯的盯住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的那几个人。他见有镇里史书记、村支书郜四虎,后来也认出了那个地主羔子郜吉焕。
刘起户见那几个人里没有郜古明,懵懵懂懂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没干系。那几个人的确也和他没干系,谁都不把他看一眼,只是围着地边转,沿着山根转,对他即将完工的新墓葬待看不看的,有个随从的人还扁嘴小看石刻工艺太粗糙。
刘起户刚放松了警惕,拿了铁锹开始除土,立马又觉得有点不对劲。那河南阴阳屁颠屁颠的跑上山梁,朝后山望半天,又朝南山望半天,又假眉三道的把罗盘摆在一块石头上,挤了一只眼瞄准一样看半晌。放了罗盘,又从包里拿出线装古书,抖抖瑟瑟翻一顿,放了古书又取出罗盘摆弄了大半天。这当儿,史书记向郭撇子问起今年庄稼墒情怎么样,还问到刘起户修这个墓葬需要多少钱。史书记还走下墓葬细细看了里外,也说是工艺粗糙了点,但马上又说无所谓,再精雕细刻也是往土里埋。
太阳快登山时,河南阴阳走下山坡,在刘起户新修的坟堆旁边丈量一顿,最后在新坟堆的旁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选定一个点,开始钉木桩。一边钉,一边念念有词:“山神土地爷,求您老人家给空个地盘盘,太岁爷你也伸伸腿,给尘世上鬼魂让个小空空……”
郭撇子实在看不下去,可他旁边站着的是镇党委史书记。他很想一铁锤砸扁外路鸟黄蒸脑袋,但这解气的事儿只能想一想。他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吁向平静的暮色里。石匠们也都忿忿的来回走动着,嘀咕着,一眼一眼瞥向外路鸟。
刘起户看着看着,总算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看身后愤怒的阶级兄弟们,看了看黄蒸脑袋一样的外路鸟,一跃身就跳下墓堆,一家伙操起圆头锹,大叫一声:“我操了你们家先人!” 抡圆钢锹,照准外路鸟黄蒸脑袋就劈下去……
要不是郭撇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刘起户胳臂,那一锹下去,黄蒸脑袋就开花了。郭撇子一拉,刘起户向后一跌,那道飞闪的寒光在劈近黄蒸脑袋的那一刻,向一边绕出一个弯儿,从外路鸟胳臂一侧劈砍而下,和外路鸟身子只差了一头发丝那么一点点。
河南阴阳吓得没命的逃窜,史书记看了一下,不满地看郜四虎一眼,也朝那边狠狠迈动脚步,郜吉焕也跟了书记疾走,郜四虎一看,也跟了郜吉焕尽量稳健着脚步走开去。
空荡荡的沟里顿时响起刘起户的嚎叫:“我操了你们家先人,我操了你们家先人。”
回声在山沟的黄昏里绕来绕去。
四股河的暮色里,街面上站满了说三道四的人。锄头都顾不得送回家,就拄在腋窝里说消息,先是说挖掘机挖了刘家新坟,后来又有人说是绝对没有挖,亲眼见没有挖,倒是见有一行人到两家墓地里检查工作。不服的人就说墓地有什么检查的?亲眼见的人就作猛醒状,说可能是挖在元宝上了。就在这当儿,他们看见了三辆小车缓缓开进了村口。有人一下子就从开着的车窗里认出了郜家后代人。
小车没有开进村委办,却开进郜古明家别墅院子里。几个死皮赖脸的家伙也鬼鬼祟祟跟进去,不光跟进院子里,还跟进别墅楼大客厅里。个人家又不是开会的地方,咋就不能来?你笑话是来蹭烟的你就笑话,外国烟递在手里,刁嘴里乜斜了眼咝咝的吸。正经客人都被让坐在沙发里,他们几个就和河南阴阳一搭儿蹲在墙根底,一点儿也不计较。
沙发里的客人们,不知说的是那一经,说了一顿郜古明带活了一村人,又骂了一顿腐败很严重,接着就把话题拐到伊拉克。这种话老百姓不想听,就怂恿紧挨河南阴阳的人向外路鸟打听下午的事。外路鸟只顾用手一下一下揉搓着黄蒸脑袋说,世上的事就是伺候人最难。叫他说得细致点,他朝沙发里的人瞅瞅,声音又低了一档说:“我这本事轻易是不想乱用的,可你村地主硬要我给他选穴地,可是,唉!”
墙根圪蹴的几个无聊家伙,相互使着鬼眼,还是觉得探听得不够很彻底。
郜古明向外路鸟扇扇手,外路鸟就愁眉苦脸的走过去。郜古明问:“选上了?”外路鸟说:“差点送了命。”郜古明生硬了声音又问:“选上了没?”外路鸟说:“就按咱们说的办了。”郜古明说:“再叫剥了地脉你可跑不了。”外路鸟说:“放你心踏踏的,还要挤兑得那家偏穴占不成呢,还要叫这家占在空上呢。”郜古明在黄蒸脑袋上摩挲一摩挲:“你小子日哄了我,好走不了。”
墙根的人,耳朵都听疼了,眼睛都看酸了,也听不见这两人嘀咕了个啥。有一个赖小子,说他知道说的是啥。墙根的人都朝他凑过去,他小子卖够了关子说,根据我的判断,肯定说的是悄悄话。墙根的人就都笑起来。
黄昏离黑不远,见马莲珍在郜古明耳朵边嘀咕,就知道是饭现成了。有几个知趣的说是咱走吧,可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辰说实在是不妥当,这不是,郜吉焕的又一支烟刚递来,能不抽完就拿着走?再说啦,马莲珍已经说了“在吧,在吧,在红红火火一起吃”的话了。他们倒觉得这话很中听,在也行,人家古明叔又不是管不起咱一顿饭。
郜古明吩咐婆姨在西厢房里再多安排一桌饭,无聊家伙们这下可高兴了,大大咧咧坐定了都拿起架势来,叫吃就吃那才叫实在,想吃还要假装不吃不吃,那才是假眉三道呢!人家古明叔就是大脸汉,来的都是客,吃了他的,喝了他的才高兴人家才高兴呢。郜四虎和郜古明还领着郜吉焕过来敬了一圈酒,相互介绍认了班辈。郜吉焕谦虚地朝几位点着头,说有事还得大家伙帮忙呢。这几个就挽袖子拍胸脯,说要做啥你开口,出点力的事那简直就不是个问题。
就在这时,院子里有了突然大叫一声:“我操了你们家先人,谁要敢来我家地里打主意,我,我,我操了你们家先人,我拿炸药包兑命,兑命,兑命!”
屋里人齐刷刷涌出院子,围了一圈,刘起户一个人在中间,手里拿着圆头锹,一副拼命样子。见突然涌来这么多人,吓了一跳,手持钢锹朝四周瞅一周,突然冲出院子,夜色里留下一串嚎叫:“我操了你们家先人,我操了你们家先人……”
这天夜里十一点多人才散完,来吃饭的还没走,没来吃饭的又来了,郜古明就派人搬来两件啤酒,让大家随便喝。史书记一个劲夸奖郜古明你人气就是好,喝着啤酒的人也纷纷赞扬古明叔就是大好人。
人散完才算腾出时间和地方开会,开会前,史书记把河南阴阳叫到一边谈话:“风水说到底就是一种文化,没你们吃阴阳饭的人吹得那么神乎其神,你也别拿捏了,再往西边挪几丈就怎么了?”
河南阴阳朝外面瞅了瞅,见院里的确没人才大着胆子说:“这事就是个这,你要是不信,也就是了,你要是叫我看,我就得全心全意为主家办事,这行道跟医生一个德行,来不得半点三心二意,这是科学,你不听韩国日本香港台湾,越是发达的地方,越是素质高的人就越信。高级干部,大老板我都伺候得不伺候了,实在是看了郜老板这人厚道,我才在你们这四股河耽搁了这么多天,不信我叫你看看我的手机,你看看这些号码是谁的,告了你们,吓不死你们,”说着拿出手机,按出号码叫史书记和郜吉焕看,一边介绍这是什么书记的,这是什么厅长的,这是什么董事长的。
史书记一边听着,一边抿嘴笑:“你算球了吧,你骗这书记那董事长行,你骗我没门,不过老郜信这些,那就只得按你的来,你心里那几下子,你知我知就是了,我也不揭穿你,但你必须挪一挪地方,我们的目的是决不能因为这事闹起事来,懂我的意思吗?”
河南阴阳听完,苦着脸说:“这是科学,我不能因为领导命令就违背科学!”
史书记不屑道:“你算球了吧,什么科学,叫你挪你就得挪!”
河南阴阳叫苦不迭:“呀呀,史书记呀,我拿书本本出来叫你看看,你就明白了,今下午我也是左为难,右为难,想躲开那座新坟,可怎么看怎么该是在那嗒嗒的,你说我看走眼了吧,本村郭撇子也看走眼了?都看在那嗒嗒了呀,后山那股脉道,直矗矗的就下来了,下来就在那嗒嗒的,再偏一点点就在空上了,我们吃这碗饭的人和医生一样啊,是吃的良心饭哪,我不能挣人家昧心钱哪,史书记啊!”
史书记盯着黄蒸脑袋想,算球了吧,你是进了谁家的门,向了谁家的人就是了。这时,郜四虎就来叫开会了:“史书记,大家就等你一个人了。”
在会上,郜吉焕看着郜古明凶狠老道的眉眼,心里很有些怯怯,重占老坟地盘的主意,再没敢提起。一切都得听从郜古明老弟的,郜古明老弟让他占偏穴,他只得占偏穴。横竖告爹说是坟地又建在金线吊葫芦就是了。但他还是担心地说:“阴阳倒是很敬业,可就是相邻的那个人,会不会不让咱?”
郜古明把脸皱得核桃似的:“啊呀呀,那么一个人就把你吓成个那?”
史书记逐个把与会的人看了一圈说:“外来和尚会念经,野圪搂就是利用了你们的这个弱点了。”
其余人就都嚷嚷得一团,都说这是科学,想不到你史书记这么没学问。
会议开到两点多钟,最后还是科学占了上风。就史书记一个不懂科学,只得最后服从了多数。
刘起户这边墓葬完工后,又在墓堆周围扎了一圈大石头。可走开还是不放心,就一边在地里锄二苗,一边死死守卫在坟堆旁,不让任何人侵犯。河南阴阳钉在地里的那小木桩,早被他拔起来,石头对石头砸得稀巴烂。
郜吉焕探头探脑的从身后走近了刘起户,面对前面那一轱辘身板,郜吉焕就有些犯嘀咕,横看竖看总觉得这块骨头不好啃。
郜吉焕从后面轻声说:“锄二苗哪?”
刘起户弯腰锄地的当儿,早从裤裆底下看到了那个和自己争地盘的人,一肚子恼火就都使在了锄头上,一锄搭入土里,狠狠一拉,锄板两边就掀起两股土波浪。浪头喷了很远,喷在了郜吉焕的裤腿上。
郜吉焕又说:“今年庄稼不错嘛。”
刘起户狠狠砍死一苗玉茭:“这苗烂玉茭,烂玉茭,长你娘的没地盘盘了,长在这嗒嗒,惹不起人家,惹你这老爹!”
郜吉焕递给刘起户一支高级烟:“歇歇吧。”
刘起户接烟毫不客气,点了烟继续狠狠锄二苗。
郜吉焕试探道:“我看郜古明那边工队不错,等那边一完工,我好动工。”
刘起户拄了锄头:“在那嗒嗒动工?”
郜吉焕微笑了说:“就在这儿嘛,啊呀,那木桩桩哪里去了?这个这个那木桩桩哪里去了?”
刘起户眉棱骨中间倏然拧起肉疙瘩:“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地?”
郜吉焕又递来一支烟:“知道知道的,这个这个我和村干部说了,会加倍赔偿你,我多给你些钱。”
刘起户一锄砍进地里:“我操了钱家先人,这个这个我操了钱家先人!”
郜吉焕撵上几步说:“镇里村里都同意了的。”
“我操你镇里村里家先人,我操你镇里村里家先人……”刘起户合着节奏,锄得一下比一下狠。
郜吉焕撵着说:“那咱商量嘛,你看我大老远的回来不容易的,这些事就得乡里乡亲帮忙呢……啊,啊,这个这个按说,孩你还该叫我舅舅呢,孩你说你这个这个怎么能这个这个这样呢?”
刘起户压低了声音从裤裆底下骂:“这个这个你娘的蛋!”
郜吉焕摇摇头,感到遇上了最难缠的人,第一次感到中国的要害问题是教育农民这句话说得仍然有道理。就又撵着刘起户递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个这个咱舅舅外甥有什么说不通的。”
这一回刘起户就没去接烟,他怕耽误了正痛快淋漓的发泄:“这个这个你娘的蛋!”
郜吉焕愁云满面的走回到郜古明这边来,叹道:“古明啊,那家伙不好对付。”
郜古明一听,越发看不上眼前这个人:“你呀,不要看你们当过大干部,吃公家饭好日混,叫你在村里领导几天老百姓试试,这么个人都把你难住了,那就蛋大的事也不用办了,实话告你说,这是村里最球势的一个人。”
郜吉焕老脸皱成一团蔫皮:“呀呀,这个这个不信你去说说看嘛。”
郜古明拧他一脖子说:“你去答理他日砍呢!”
郜吉焕发愁地看住郜古明:“可可可说不通了赶施工也是麻烦。”
郜古明抿嘴笑笑:“我可是把你高看了,看来你也是个没能为人。”
郜吉焕发愁地追问:“那那那你说这个这个怎么办?”
郜古明讥笑道:“啊呀看把你愁的!”
郜古明忽然想起有好多天没跟安冬娅联系了,就在转椅里眯缝了眼,忙拔通了安冬娅的手机。
“喂,命疙瘩,老爹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总叫你那烂心眼子满意了呢。”
“具体说说。”
“前几天是嚷嚷着没意思要回呢,现在是我催他说回吧回吧,他都不想回。”
“啊,你看看,我就说你命疙瘩能给我办好这事的嘛。”
“我问他能不能顶住丁九媚,他只是嘿嘿的笑,笑得羞答答、美滋滋的。”
“你就说你办这事没问题嘛,你看看我眼里咋么样?等你回来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你还在给我戴高帽子呢,我觉得我是在犯罪!”
“身体情况呢?”
“身体要不行,他还能那么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给买的进口药?”
“一颗一百多呢,老头儿一个劲叨叨真管用,真管用。”
“好好好,命疙瘩你可是给我办了大事了,我这么多年的心愿也就有个了结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拿什么感谢我?”
“你要啥给你啥,你说吧。”
“哼,我要的怕你给不了呢。”
“你说,你说!”
“我要你!”
“啊,这好办,这好办,现在要我就割下来给你寄过去。”
“你真是没德行了,我可是认真的,我可不是任人玩了一脚蹬开的那种人!”
“啊,啊……”
“怎么,吓着了吧?”
“啊,啊……你要嫌闷得慌,就在那里找一个活洒活洒!”
“你放屁!”
郜古明听得那边挂了电话,噘嘴笑了笑,朝天一躺,转椅滴溜溜转了一匝,发现对面沙发里,坐着愁眉苦脸的郜吉焕。
郜古明盯着郜吉焕,表情带笑不笑的。
郜吉焕被郜古明看得肩膀直蠕动,硬想出一句说也行不说也行的话:“嘿,留锁叔怎么一直不见呢?”
郜古明说:“他啊,旅游去了,老人一辈子没好活。”
郜吉焕点点头:“这对,这对,孝顺父母是咱郜家人门风。”
郜古明说:“我也是看你怪听老人话的,我才这么帮你的。”
郜吉焕急忙答:“可怜天下父母心,常听我爹说起你爹,说你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郜古明不屑道:“有主见?扯淡!”
郜吉焕脑袋缓缓垂下,长长叹了一声:“咱两家的老人都长寿,这个这个这就好,这个这个这也算是咱们孝道的造化哪。”
就在这当儿,郜古明突然想起一个话题来:“嘿吆对了,你这次回来就能问你了,那次你家人回来,人们刚刚不说成分了,还都不习惯,想说什么都是怕狼怕虎的,你还记得吧,人们都涌到大队院子里看,你说人们看什么,啊?你说人们看什么?”
郜吉焕深深点着头:“有点估计的。”
郜古明从转椅里走出,坐到了郜吉焕对侧沙发里,神秘了脸说:“人们就是怪得不行,贤庭伯的的当当是枪崩了,可怎么八零年一下子冒出个消息,说是还活着呢?”
郜吉焕脑袋埋得更深了:“唉,也许是命。”
郜古明急着问:“到底是咋回事啊?”
郜吉焕缓缓抬起头来:“要不我爹就老念叨你爹呢,留锁叔当时要是过去认真检验了,这个这个也就没有我爹今天了。对了,我爹常常说起的,还有个姓刘的农会头头呢。”
郜古明轻描淡写道:“就是在你穴地旁边抢先了的那个人,就是你说难对付的那个人家爹。”
郜吉焕说:“唔,敢情是啊。怪不得我爹说他头头是头头,到头来什么都得听你爹的,肯定是你爹说了不用过去看了,他才不看的。”
郜古明听得身子一阵阵向那边倾斜过去:“我还是不明白,这和看不看有什么干系?”
郜吉焕显得有些焦躁:“啊呀,谁知道呢,现在处决人有专业的人检验啊,这个这个你想都是老百姓,既是看了又能看出什么呢?”
郜古明恍然道:“唔,就是看打死了没打死?”
郜吉焕继续解释:“我爹是个倔骨头,你们可能也知道,就是不低头,头不是没低吗?脖子不就是直的吗?子弹不就从脖子上穿过去了?”
郜古明摇摇头:“从脖子上穿过就要不了命?”
郜吉焕顿了顿:“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低了头,子弹才能打烂脑袋瓜。”
郜古明急着追问:“那后来呢?”
郜吉焕起身看了看院子里,把门紧紧合上:“我当时已经参加革命了,我也是听我爹说的,枪响后,我大妈二妈领着其他亲戚,当时我三妈已经上了吊了,我大妈二妈和亲戚们过去一看,身子还是热的,一摸鼻子,还有气,急忙用被单子盖了,款款抬在棺材里,也不敢把棺材盖严,抬回家里,急忙裹了伤口,第二天就出了‘丧’,出是出了,可并没有把墓葬埋死,我爹说那墓葬很大,宽宽敞敞的,墓口上盖了棺材盖板,上面盖了一层土,当然是不能盖死的,盖死就把人噘死了,留着些窟窿,过往的人看见了也不注意。这个这个晚上打开,送药送饭,后半夜再盖住。这个这个送药送饭全靠我一个四妈,我爹说我四妈胆子很大,还说是当时农会的人对我四妈不太计较,逮住了也不会太治罪的。我四妈人很精明,穿上我三妈的衣服,脸上涂了锅底黑,嘴里含块红布条。这个这个有个执勤的民兵碰见一回,当下就吓得背过气了,”说到这里,郜吉焕又警惕地看看窗外边。
郜古明追问道:“那后来呢?”
郜吉焕抬高了声音说:“后来?后来就接到我那里了,这个这个我当时已经南下到了福建,我爹说他年轻时吃上好药了,伤口恢复得很快,两个来月就好了。这个这个伤好了后,有一黑夜,我爹从墓葬里出来,把墓葬埋了,直接就到了福建了。村里一直当他是死了的,这个这个要不是邓小平,恐怕到现在也不敢露了身份的。”
郜古明深深点着头:“啊,这样啊。”
郜吉焕静了片刻,突然说:“我爹前几年还打听我那个四妈呢。”
郜古明急忙问:“打听到了没有?”
郜吉焕摇摇头:“那能呢,我爹伤快好的那几天,送饭就换了我二妈,一打听,才知道是跟了个河南人跑了,可河南哪里,就不知道了,电视报纸都用了,那能打听得到呢?我那四妈叫什么来着……”
郜古明脱口道:“丁九媚!”
在海南一个宾馆里,郜留锁说他看见了活脱脱的丁九媚。
郜留锁洗了桑拿,回到房间吃了药,就眯缝了眼睛等着药劲往上泛。
安冬娅进来讥笑着问:“今晚呢?”
郜留锁羞答答说:“今晚啊,啊,不成,不成,老了老了咋的这么老没情由呐。”
安冬娅扁嘴道:“那好,那就叫不安排了,毕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悠着点吧。”
安冬娅说完正要扭身走,郜留锁急忙把她叫住:“啊,那就那就再叫来看看吧,再叫来……”
安冬娅眼睛一闪一闪的瞅着他,闪得老头子越发红了脸。安冬娅说:“不要不好意思,想做就做,你儿就是安排你出来办这事的,那我叫去啦啊?”
郜留锁笑了笑,脸色红润地靠在被卷上,幸福地等待着。
郜留锁这几天越来越挑剔了,第一茬进来,老头儿说不行,第二茬进来,老头儿还是看不上。安冬娅不耐烦地说你就将就点吧,说着给他领进来第三茬。
郜留锁朝那几个姑娘点点头,逐个地细细端详着,挑选着。老头儿已经磨练得不再不好意思了。这是花了大价钱的,挑不好就吃亏了。老头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的一边看,一边揣摩着。看完第一个,眼光平移到第二个、第三个……,突然,老头儿惊叫一声:“九媚!你――”
那姑娘吃了一惊,接着就眼珠滴溜溜地朝他打转儿。
郜留锁盯着盯着,人整个儿地愣怔了。安冬娅催他:“那就把其他的退回去了啊。”
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好像在我心里窝了一辈子的一个人。”
“是啊,那你就把我当她吧。”
“啊,真像啊,活脱脱的像啊!”
“那你就把我包了吧。”
“能包?”
“你连这都不晓得啊?”
“那我就包你,行?”
“行啊,有人包还不好啊?”
“那那那你说,咋样个包法?”
“咋样包?包了我就是你的了嘛。”
“我是说咋样个开钱法?”
“这啊,这还用我说啊,没钱的谁包得起啊?”
“那你说你说你开个价嘛?”
“舍得点就行,小气鬼是养不住人的。”
郜留锁一把把那姑娘搂在怀里:“啊呀呀,命疙瘩啊,我思慕了你几十年了,几十年了,几十年了呀。”
那姑娘用一个指头,堵在了冲下来的干瘪嘴唇上:“干吗哪?”
郜留锁已经完完全全陶醉在几十年的梦里面:“几十年了,总算是得了手了,你是不是就是她闺女,要不咋能这般像煞人呐,要不你那滴溜滴溜眼珠子咋能活脱脱的就是她呐,”说着又把嘴巴往姑娘脸上凑。
那姑娘用手死死拦住他:“先给钱再说。”
郜留锁急促地问:“啊呀,当然给哪,开价啊?”
姑娘说:“你不是要包吗,我看看你有多大方。”
郜留锁从皮包里拿出十张硬铮铮的百元大票子,甩在了床上。
那姑娘点了点,不满地:“就这啊?”
郜留锁急忙又拿出一千块:“这咋说?”
那姑娘拿起钱扁扁嘴:“看你就是个刚刚发了财的老农民。”
完事后,郜留锁懒懒的蔫在床上问:“你是河南人?”
姑娘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郜留锁说:“你是不是丁九媚家闺女?”
那姑娘头枕在郜留锁胸脯上说:“丁九媚?我妈不叫丁九媚。”
郜留锁失望地瞪住天花板。
姑娘说:“你说的这个人多大了?”
郜留锁想了想:“要是还活着,该有七十多了。”
姑娘惊叫道:“哎呀,那做我奶奶还差不多!”
郜吉焕说他新马泰都有亲戚,可以帮助郜古明把笨瓷销往东南亚。郜古明一听就紧紧握住郜吉焕的手,这一次和前几回公事公办的握手完全不一样,绵穰穰,热呼呼,明明觉得郜家的血脉在互流。郜古明当下就答应说,修坟的事你就再也不用操心了,这边工队过去,三天就给你修好了。郜吉焕也感激地说,一手写不出两郜字,再别扭也是打破脑袋打不破心,到底还是咱一家人。
可是,墓葬的汉白玉石门还没有安放停当,福建那边就来了电话,说郜贤庭已经不会说话了,说是连送老衣都穿好但等咽气了。郜吉焕接着电话就急了一头汗。放下电话就心急火燎地找到郜古明:“啊呀,这可怎么办呀,人都不行了,墓葬还没个影儿呢”。郜古明让他沉住气,一边就往那边派工队。
那天,天上没云,地上没风,暖暖和和的真是个好天气。河南阴阳探头探脑的走过来侦测时,他把山坡上树林里看了个遍,都没有见到刘起户,心里就往起泛高兴。你刘起户口口声声要保卫保卫,二苗又锄完,就不信你天天能守在坟地里。你和大老板郜古明较劲儿,较不折你脊梁骨。河南阴阳屁颠屁颠回到那边报告了敌情,郜古明不屑地摆摆手:“看把你吓的那德行吧,他刘起户不在咋样,在又咋样?赶紧过去开工哇。”
河南阴阳立马端起肩膀,抿紧嘴唇,俨然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大骨节的胳膊一摆,这边人马就向那边开过去。前面是挖掘机,后面跟着十多个外地工,个个头戴大红安全帽。挖掘机“啃啃啃”的响过来,外地工歪眉吊眼的跟过来。怎么看怎么都像电影里冲杀的国民党队伍。一腿高的玉茭苗前面碾后面踩,宽宽敞敞的开了一条道。
河南阴阳重新划定了穴道,钉上木桩,打上灰线,那大铁爪子就“啃啃啃”地挖下去。一爪子,两爪子,三爪子……,那木桩虽然离新坟堆有几米远,可根基实际占得很宽,十多爪子挖下去,那小小墓堆底下的石头就露了出来。郜吉焕问:“再挖就把人家的墓葬挖塌了,怎么办?”郜古明说:“那有什么办法,事还想办,人还不想惹,世上那有那好事情,你不给他挖塌,他也占球不成了。”
不知又挖了几爪子,那灰土泥石头葬“哗啦啦”一声就塌陷下去了。
平好根基就开始铺水泥垒石头,石头都是加工好的现成料。四四方方的料石,一块块垒上去,三面墙噌噌噌的就起来了。
墓葬刚修好,郜吉焕满意地点着头,称赞说现在农村也是高效率。忽然手机就响起了,一接,说是郜贤庭恰好正式咽气了。
郜吉焕一头朝东南方向跪倒,就“爹啊爹啊,牺惶的爹啊……”嚎起来。
郜古明见这人和老爹这么有感情,很感动,可还是劝他:“嚎什么啊,八十多的人了,可以啦,可以啦,赶紧和那边联系怎样个打发吧。”
郜吉焕的哭号还没有停,就听见半山腰又是一声嚎,那嚎声伴着黄尘滚滚的冲下来,愣怔间,就见刘起户已经连滚带爬的一头扑在了挖塌的墓葬上,脑袋,没命地往土堆上碰,两手没命地往石头上拍,又是鼻涕又是泪地嚎:“损德呢呀啊啊,损德呢呀啊啊……”
郜吉焕吓得急忙起来,问郜古明:“这可怎么办啊,这个这个这可怎么办啊?”
郜古明说:“你让他嚎一嚎吧,辛辛苦苦刚修好的葬,就给人家弄塌了,能不伤心啊?”
郜吉焕很难堪地说:“不怕他把这也刨塌吧?”
郜古明搂了他的肩膀,一步一步向那边走过去,一边说:“放你心踏踏的吧,他就是那几下子!”
工匠们最后立起后土碑时,太阳已经落山。刘起户骂一顿,嚎一顿,这会儿也累了,朝天躺在塌陷的墓堆上,好像是睡着了。
郜贤庭的骨灰盒和一大家子人,第二天就回来了。四股河村街上,相互叫喊得一片。这个喊:“快哇,老地主一家倒都回来啦,好快呀。”那个嚷:“人比人气死人呀,人家死人还能坐飞机呢,哎呀呀。”
不过死在外地的人是不能进村的,郜吉焕把车拦在村口,一家人簇拥着骨灰盒下了车,四面是茫茫一片庄稼地,左看看,右看看,骨灰盒没个安放处。办丧事的总管郜四虎说:“按说,还得在村口搭灵棚,可那样一来又多了一个摊场,我看咱不如干脆到坟地。”
一家人跟着郜四虎到了金线吊葫芦,满以为那座高大墓堆就是他家的坟,听郜吉焕疙疙瘩瘩解释完,一家子就都七嘴八舌埋怨他没有把老爹遗愿办理好,郜吉焕有苦没说出,只是抱着老爹骨灰盒嚎啕痛哭:“爹啊,爹啊,牺惶惶的爹啊,你儿我没本事给爹办好事啊,爹你在天之灵就痛痛快快的骂你儿我吧,牺惶惶的爹啊,不孝的儿叫你啦,啊哼哼哼哼爹啊爹……”
有个在东南亚的儿子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哥把事办成这,肯定也有哥的难处,那咱这样,坟地占不了,那就只好停灵沾脉气,哥你和那家人说说,咱把灵棚搭那边,把爹的骨灰盒在他那边停三天。”
郜吉焕停下哭号,拉住支书郜四虎的手,悲声道:“四虎兄弟,你看这,我爹活着一再说叫把他埋在老坟里,可我实在没能为了结老人心愿了,现在就这点要求,在那老坟地盘上搭个灵棚,就三天,这事还得你和古明兄弟说。”
郜四虎说这不算个难事吧,可他拿手机“哇啦哇啦”的说了半天,合上手机就摇头,说:“先说是行,后来又说要问一问阴阳,呀呀,你说现在的人咋就这么信这些东西呢,你猜他说啥?嘿,说是你占了偏穴就把那边四成地脉剥走了,说是不说是叫你停三天,棺材一落地,一半地脉就到你这边了,你说现在的人是咋回事?”
郜吉焕把消息告了兄弟们,那东南亚的兄弟说他要直接去找郜古明,郜吉焕才一把拉住他,说这是四股河,不是你们公司里。
郜贤庭的墓葬前,郜古明帮他租来的灵棚倒也很气派。祭品、纸紮一往起摆,香烟袅袅的飘起来,吊丧的唢呐声“唔哇唔哇”的一响,哀悼的氛围就营造出来了。
四股河人又都一拨一拨的撵到金线吊葫芦看吊丧,看了就都捂了嘴笑话开了,儿儿孙孙一大家人,没一个披麻带孝的,胳膊上围块黑布就顶穿孝了?真真的哄鬼捉鳖呢。嚎的人也太少,除了郜吉焕和一个女儿大声哭号,其余就都冷冰冰的没反应。看得就都讥笑,老地主最后死落这一步,你儿孙满堂高干博士一大群又能咋?还把个人活活烧成一堆灰面面?
郜贤庭入土的第二天,村里人就嚷嚷得一片,说是安冬娅早饭时打回电话,郜留锁急病死在外地了。
墓葬工程刚刚竣工还没几天,墓葬口盖土还没往进填,汉白玉石门豁旯旯的大开着。看祭奠郜贤庭的那几天,人们走到这边,顺眼就看见墓门狮子大张口。就有人开玩笑,说是在等着郜留锁进去呢。郜古明也觉得墓门大开不吉利,可河南阴阳说,这个月整个月都不空,要盖墓门要等下个月。谁知盖土的吉日还没等到,人们的话就应验了。
郜古明连夜坐飞机到了海南,一见安冬娅就训斥:“咋搞的,啊,咋搞的?”
安冬娅顶撞道:“这怨我吗,这怨我吗?”
郜古明声音更高:“叫你来干啥来了,就是叫你照顾老人,你负的是啥责任?”
安冬娅比他声音还要高:“你叫我来我没说过这么老的人我怕出事吗?你没说过死了还能让我赔你个爹吗,叫安排你爹做鳖事,不是你叫做的吗?告了你说是不行了,不是你叫吃那美国壮阳药的吗?”
郜古明长叹一声,低下了声音:“你不是说医生说了能吃吗?”
安冬娅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医生不说我敢叫吃吗?医生说心脏血压都对呀,可那倔老头子听医生的话吗?”
郜古明好像听出点名堂了,垂下脑袋,摆摆手。
安冬娅拿出一张病历单委屈地哭诉着:“实在是死无对证了,我控制他隔两天吃一颗,开始几天还听我的,这几天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天天夜里都和我要着吃,我不给他,他就和我生气,说我看着他好活了,心里不舒服。骂我为啥不给他吃。这不是病历单嘛,你看你看嘛。”
郜古明双手掬住脸,哽咽道:“他再要你也不能听他的嘛,你这就是对他不负责任嘛!”
安冬娅越哭越伤心:“我怎么负责任?说急了就说这是花你家的钱,还说我不给他药是想从中克扣贪污呢!”
郜古明摇摇头:“唉,咋会是这呢?”
安冬娅停下哭诉,擦擦泪:“咋会这样呢,遇上他的丁九媚了嘛!”
郜古明一下子抬起头,吃惊道:“咋回事?”
安冬娅嘟哝道:“说是活脱脱的丁九媚嘛!”
郜古明一脸悲哀渐渐淡了下去:“那也算,那倒也算吧!”
郜留锁的丧事办得很隆重,门前小车停了几十辆,县里的、镇里的、各企业的,整个四股河街道上涌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郜古明全身装裹着古老孝服,垂手立在门口,向来客一一作揖,见人就哭诉只道是想叫老人出去享享福,谁知道是这呢。客人们就相劝,谁不知道你是大孝子呢,可出差错不由人,走已经走了,你可不敢气坏身子。
村里的大人们都来帮忙,还是人手不够,笨瓷厂没班的人也都来帮着招待客人,招待音乐团。院子外面两个音乐团唱起了对台戏,围观的人一会儿叫喊,一会儿鼓掌。老一点的人嚷嚷着要听晋剧《三对面》,年轻的人叫喊着叫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郜四虎还是是丧事总管,忙得焦头烂额。见几个喝了酒的年轻人和音乐团过不去,就过去训斥,那嗒嗒有了你们那嗒嗒就村不安。村不安们就围过去和我评理,你当的什么总管,祖祖辈辈那有死在外面的人进村的?郜四虎被问得没话,就悄悄拉过郜古明商量:“呀呀,把老人进了村,村民们很有意见呐。”郜古明眼角挂着泪,看一眼香烟缭绕的灵棚里,空荡荡没有棺材,摆了个尺把高的骨灰盒,不由人泪就哗哗的流下来:“唉,回已经回来了,老人一辈子没好活,临死连个囫囵身子也没落下,再连个家也回不了,我,我,我实在是不忍心。”郜四虎也叹一声气道:“回已经回来了,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呐。”
吃罢午饭,送魂炮一响,音乐声一起,家里人“啊哼哼哼”的一嚎,就正式起灵了。起灵本来是个很隆重的事情,装了人的 棺材,死人本身就重,还要挤上黄土坯,棺材沉重了,十多个人搭了手抬起来,压得人弓腰掘背挪着走,棺材移动的慢而又慢,显得人们伤心得走也走不动。看来起灵要隆重棺材就得越沉重越好。可灵棚里摆的是个骨灰盒,村里的两个愣厚生,搭手一抬,闪了一下,说是一个价人咋才这么点点重,还不如一个人端上呢。一个人端了也不沉,步子想慢也慢不了,三步两步就走出街门,十六人抬的二龙杠,摆在那里等着往上面放棺材,等出的却是个一尺见方的骨灰盒。骨灰盒端端正正的摆上去,也是因为没份量,二龙就不能杠一上一下的晃起来,抬的东西不晃荡,抬的人就怎么也走不出水平,真真的成了各抬各的轿,各走各的路,一飘一飘的像小跑。
郜四虎实在看不下去,就过去把抬的人训了一顿:“棺材不重,你们就不能走得沉重些?你们要嫌轻,行,那就给你们加上点份量。”
郜四虎吆喝围观的人坐上去两个人,可谁也嫌不吉利,郜四虎指头指住谁,谁就吓得往后躲。没办法只得自己带头坐上去。可压了一个活人根本不顶事,只得叫喊提着罗盘走在前面的河南阴阳:“别人不敢上来,只好你上来吧,阴阳八字全,死人离的远嘛,来球吧,”河南阴阳见支书这么抬举他,也不敢怠慢,裂腰崛屁股的就爬上了二龙杠。这二百多斤往上一压,十六个厚生立马就觉得肩膀上有了份量。一手叉在腰间,一手前后摆动,二龙杠合着音乐节奏,合着郜古明“爹啊爹啊,牺惶的爹啊”的哭号声,一晃一晃前行着。前面是半里长的花圈,后面是一里长的小车,缓缓的走出村子,走向死者的归宿地,走向金线吊葫芦。
送葬队伍缓缓走进坟地里,郜四虎和河南阴阳下了二龙杠,引领了郜古明全体家人和亲属,一步步走向了新墓葬……只听河南阴阳尖叫一声:“啊呀不好”,人们一看,一下子全惊呆了。
郜留锁那主墓葬已经盖了土,新土前面还有摆的祭品,烧的香火。与主墓葬错开一辈的新墓葬,那是郜古明给自己准备的活人墓,虽没填了土,可石门也紧紧关上了,几个人拼命推也推不开,郜四虎就让人拿来撬棍撬。郜古明摆摆手说,这石门上有防盗机关,要能推开就推开了,要是推不开,那就是把机关动了。郜四虎说,那就用铁锤把石门砸开算了。郜古明怔怔的不说话,他大约想起河南阴阳说的话,棺材一落,地脉就到人家了。这时,河南阴阳忽然发现墓葬石门缝里夹着个纸条,款款抽出来,一折一折打开来。郜古明一家人都围过来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铅笔字:“古明舅,你挖了我爹的,我爹只好占你爹的,我也不活了,就占你的哇”。
这时,沟口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哭号声。人们看时刘起户老婆正疯疯颠颠向这边一边跑一边嚎:“他爹啊,他爹啊,你咋能走了这一步,你咋这般死钻牛角没泛头啊,靠你占个坟地孩就能有好光景啊,我和孩就这般不值你留恋啊,嗯哼哼哼哼,呕呕呕呕,他爹啊,你做的是个啥啊,他爹啊,不值得啊,实在是不值得啊,他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