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了不几天,有线喇叭里就一遍又一遍地叫喊那条目前正当春耕时节的催人们下种的语录。三队队长张八旺听了几遍,认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跟他想的一样,革命也该革,可不一定非得天天误上整工革。误上节令,打不上庄稼迟早还是队长倒运。
张八旺听毛主席的这句话听得有了动静,吃了早饭,就丁冬丁冬登上村后土圪塄海开嗓子吆喝,唔--喂,咱的人,咱不管你甚组织,在三队吃粮就得出来担粪,担不出粪吃你们家娘的球呀……
吆喝了半天没响应,喊不动别人只好立在当街训富农,嗨,刘元贵,日塌耳朵啦,别人违抗我的话你也敢违抗?刘元贵是张八旺最满意的社员,常常出满勤,动弹也踏实,不日鬼。刘元贵从屋里慌慌的出来,一副阶级敌人样子,窝着脑袋缩着腰难为地说,卫东彪通知要游我街,得请一上午假。张八旺蛮横不准假,游街?把你逍遥自在的,他们管你还是我管你呢,他们管你了跟他们要粮吃,刘元贵急得想哭,那那那你跟牛猴小说说,我宁担粪也不想游街。张八旺说,走球你的哇!
张八旺的吆喝声却动摇不了贫不中农的革命热情,只惊动了几个不热心革命只关心扣口粮的中农,挑着破筐与富农并肩走向粪坑,一人一副自私自利样子。最后赶来了过壁凹最大走资派马一面。马一面一边追撵一边叫喊:八旺,我要求跟你担粪,卫东彪来揪我你就说是你硬叫上我的,行哇?张八旺不管这些,有劳力就高兴说,只管来球你的哇。
马一面自被打倒后,脸还洗得很干净,胸脯也挺得不减当年。他挑着筐子走得很不自如,笑得也不自如。他硬是嘟哝了两句支书才能说的话,八旺你做得对,按毛主席说的掌握生产环节这很对,很正确。
刘元贵亲亲热热地走近自己刚入伙的同类人,也胡乱跟着说这很对。刘元贵很想跟这新伙伴说说话。马一面却象见了痨病人一样躲闪,跌跌撞撞的赶前一丈有余,并很刚毅地扭转脖子看住南山残雪,生怕富农进入他的余光里。刘元贵是实实在在看着老支书病歪歪的枯黄脸觉得牺惶,他习惯了老支书昂首阔步的样子。有几回在批斗会上,他和老支书肩并肩紧挨着站在一起,他感到即使天塌下来,身边已有了大个子了,可是他却见马一面也没自己耐惊耐怕,就顾不得再同情自己了,却替被红卫兵揪扯得走了相的马一面牺惶得不行。刘元贵对文化革命一点也不反感,是文化革命帮助他发展了几个示众的伙伴的,还把他挤在次要敌人的位置上。
张八旺挑着大粪筐一路走一路骂贫不中农老祖爷平时就难抟弄,自戴上红布条条更成了老天爷啦。日你们家娘,今年秋天不用想分一颗粮。张八旺嘴上没把门的,想到那说到那。这时,迎面走来了远行归来的副队长刘银贵,就叫喊:嘿,至过了年过得没影个儿啦,可算回来啦,还得你给咱吆喝那些老祖爷出来送粪呐。
刘银贵鼻子哼哼哼一笑,嘴唇一扁,那样子比年前尊贵了许多。他说:你骂贫下中农啦是吧!张八旺愣怔一下,说:嗯呀,出了几天门门咱就这德行啦,你娘把你重养啦?但刘银贵还是迁就了张八旺,把自己尽量萎缩得平凡了一些说:现在我还不认真,等组织一成立,可就不含糊啦,这样吧,你来我组织里跟我干吧。张八旺又一愣,啥啥啥,你也鼓捣上组织啦?去年腊月你还笑话牛猴小马海海自己鼓捣组织是解不下毛主席嘛?刘银贵把黄褂包打开,一卷红布露了出来说,咱这组织你当是他们哪组织?自己做上袖章自己戴上就算组织?咱这组织是上面发展下来的,你看看咱这袖章,省里统一编的号。要来今天放下粪筐就来,来了给你个副队长。张八旺鬼熠熠的笑着:咱就解球不下,你倒是我的副队长,昨又叫我干你的副队长,咱俩谁管谁呀?刘银贵说:不识抬举,不识时务,倒了运可别怨我。咱这组织是长期的,红卫兵是短期的。
阿--!马一面一听吃了一惊,什么什么,长期的?就算你比红卫兵长,可总长不过党哇?总长不过生产队哇?组织再长也得吃饭哇!
刘元贵这阶级敌人,对复杂的社会问题袖手旁观。他看看他本家兄弟刘银贵,看看张八旺,看看马一面,弄不清倒底是谁球长谁毛短。
头一回斗马一面时,马海海哆哆嗦嗦地站在群众里,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一面爷高昂一世的头颅被卫东彪组织按不去扳起来,扳起来按下去。耳朵和头发被许多手揪拽着,脸皮绷走了样,口号喊得塌天动地。他觉得肚子里忽啦啦啦一响,就屙在了裤裆里。
马海海想,一面爷是党内走资派,那他就是团内走资派了。当时真不如不让一面爷培养他,一面爷成天价点拔他,你先掌几年团权,等你一面爷老迈无用了,你顺溜溜地就挨上掌党权啦。这可好啦,说不定那会儿就叫牛猴小的人扭住胳膊推到台台上啦,一步棋走歪今辈子就算完啦。
散会时刘银贵喊住他,海海你昨这样灰眉黑眼的,不要怕,咱也弄它个组织,就成了革命力量了。马海海呆呆愣愣随着人流挪步,出了怨气的群众眉飞色舞推挤着他的肩膀。他说:可我是是是……猴小不是已经掌握了组织啦?刘银贵说:文化革命不是土地革命,得靠文化人,你是堂堂完校毕业,他牛猴小是文盲,根本猜不透毛主席。马海海说我也猜不透毛主席。刘银贵露出几分得意说,有我你怕啥?
晚上马海海就挑灯夜读语录本和十六条,读了一顿也没读出名堂。头一回村里组织团员学习十六条,还是他念的,牛猴小连听的资格都没有,狗日的交了三封申请了,但就是不让他狗日的入,什么表现还想入团呢?可这狗日的这回昨就对十六条揣摩得这么通透,果真他能猜透毛主席?
马海海又把十六条细细念一遍,还是弄不清团内当权派能不能弄组织,弄上组织除了斗人还叫干什么。马海海自己问了自己半夜,问着问着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马海海有了全新想法,跟一面爷跟歪了运气,是不是可以考虑跟随猴小哥?这天恰好不斗争任何人,马海海就忐忐忑忑求到牛猴小门下,说:猴小哥,我才二十六,还在革命小将年龄,我现在总算猛醒,我要反戈一击,肃清我村最大走资派余毒,这是我的申请书,我志顾加入你的组织。
牛猴小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大手暖暖按在小伙子脊梁上,说:你当这是你爷爷孙子把持的组织,动不动就我自愿我自愿,我倒自愿了几回了,你爷孙俩也把住门门不叫入。昨?入了怕挤了你爷爷孙子?看看这,你爷爷占住组织不让进,毛主席叫咱另外弄组织;你爷爷把住权不放,可毛主席叫咱革命小将夺。我早几年就知道,毛主席不能叫好人永远受压迫。去哇,去好好写封检查来我先看看咱再说。去吧。
马海海立在街心,气得直喘气,牛猴小你牛庇啥,你会鼓捣组织,老子我更会,不就是集中人发袖章?卫东彪这好名让你占啦,咱叫啥呢?马海海想了一顿饭时分,就起上了好名堂,就叫贫下中农造反队怎么样?
马海海壮起胆要弄组织,不去联系启蒙人刘银贵,却悄悄找了老贫农牛录。牛录是土改时老农会主席,搞阶级斗争经验充足。他一听要弄组织,老脸上就泛出孩子气。他说,马一面他狗日的,根子底子我全知道,土改时私分了银元,那年种洋烟他狗日的私查烟土。猪眼牛猴小,小看我老汉,不晓得请我进组织,不请让我低声下气求他入组织?没门!哼,咱自己搞上组织稳稳当当斗哇。马海海说:咱的组织简称贫造队,咱不光斗争坏人,咱还要设法把过壁凹大权弄到真正的马列主义手里。不知党支部的章俺一面爷还拿着不拿着,要拿着咱要上党权就是咱的。牛录说,你这孩咋连这也不晓得,那些戳戳都叫猴小收啦,现在是卫东彪总部的章盖了算。马海海说:他们盖了算,咱贫造队也盖了算。牛录大巴掌顿然拍在炕席上:嚯呀孩,你跟你一面爷一样样的,小小的就喜爱权,要要权你要,俺是不要。你就不揣摩咱毛主席是啥心思?谁在老百姓脑袋上当官作老爷就叫打倒谁,当权派跟地主一样对待。马海海顿时就看不上牛录了,革命了一辈子连这都不知道,革命啦造反啦,不图要权图啥呀?看来老贫农只配搞土改,文化革命果然不能叫没文化人革。牛录对权不热心,可对造反斗人出怨气热心,他说海海你说哇,权要上是你的,咱革命就为出气。你说哇,通知谁来我这就去,弄迟了小心再叫别人组织去哇,要组织咱组织悉贫农。马海海说:不,下中农和贫农一家人。
马海海的组织迟了一步,占不上大队办公室。就去找张八旺商量要占三队畜圈饲养员室。张八旺说那是俺三队办公的地方,你拉走劳力还要抢占地方,毛主席也不答应!马海海这时还没学会革命行动这句话,没办法,只好把总部扎在他家。他家院子没围墙,总部牌匾就挂在当院那棵桃树上。半上午,贫下中农老者们都纷纷集中来,暖暖和和的坐了一炕。大家脸上红拂拂地笑着,都互相亲热得不行,幸福得不行,这可悉悉咱一家人,除了贫农就是下中农,咱的组织最最最纯洁,是用细罗筛过的,别看咱大家伙都老面,别看咱是他牛猴小筛剩下的,要说斗争人,咱从土改就练上啦。跪红砖点肉蜡,点肉蜡就是把麻油捻插在地主鸡巴眼儿里然后用火点着。还把大腿捆在板凳上然后往脚后根上垫砖。咱穷人要起来可不是好惹的!牛录见几个老汉争着说这些,抿嘴笑着不说话,还敢说呢,真真鲁班爷跟前要锛子呐。有人请示队长马海海说,对付地主富农的办法能不能用来对付当权派?马海海皱皱眉,逐个把大家看一遍,这些人虽然老眉老眼的,可都在虔诚地望着他,都从心窝里相信跟上海海干革命将来总会有好报应。海海说:我们是毛主席的造反队,我们要时时刻刻把毛主席语录装在兜兜里,咱们可全是贫下中农,咱要团结紧,坚决按毛主席语录和十六条办。咱不搞武斗,文化革命就得用文化斗,叫他卫东彪看看斗当权派应该咋样个斗法!
斗争时法法升了级,老贫农倒底会斗争,一开口就抠住致命疤:马一面马一面,想不到你马一面也会有今天吧?官服是一张包罪的皮,今天把这张皮剥了,叫群众看看你是啥东西。土改时你把半瓮银元哪去啦?种洋烟那年这么大一圪垯土哪去啦?六零年家家饿得前心贴后心,吃光苦苣吃杨树叶,为啥你家顿顿炒肉面?一个老贫农说完又一个老贫农接上说,你年年冬天要吃全羊肉炖党参,你比刘元贵家爹还会活。老贫农们个个都有话说轮也轮不上,牛录就插进去质问:你也是翻身俺也是翻身,俺是咋活,你是咋活?你是打倒地主当地主,地主剥削半个村,你压迫过壁凹全村人。马一面你万恶不万恶?
会场上人们越听越义愤,越认为这狗东西不斗不行,越认为文化革命就是好。卫东彪的人马也听得动了真气,他们原来都游荡在会场四周零星处,想看看老眉老眼的家伙们怎么个斗人法。这会儿也情不由己稀里糊涂向马一面围拢过去,也都挥动拳头嫩眉嫩眼的乱质问,说:你是不是党内走资派,是不是新生的地主,是不是暗藏的反革命?
人圈还在往紧缩,愤怒的拳头从一片脑袋旮旯冲出,先是朝天挥动,很不解恨,后来就寻着目标冲。马一面在高处,拳头在低处,捣过去都在小腿上。马一面小腿很干没弹性,还是不怎么解恨。恰好有嫩面的小将跳到高台上,把马一面干脆推到台下,顿时,一片脑袋淹没了马一面,只听得人堆里扑通扑通拳头砸得肉响。站在圈外的人干磨拳,干擦掌,打不住人干着急。就用脚尖从许多腿旮旯穿进去,探着踹,踹住谁算谁,踹住那片肉算那片肉,解了气就行。
马海海眼看着自己的人马违背了毛主席和十六条,着了急,嘶着尖嗓子叫喊,不斗啦,不斗啦,散会散会,贫造队同志请注意,赶快往东墙根撤离,警惕有人趁机作乱破坏会场秩序。马海海的命令下得很及时,很符合政策条文,可他的嗓门太细太微弱,咋也遏止不住嘭湃的怒潮,就气得一屁股蹲在东墙根,嘀咕道,真倒运,我们斗我们的,谁用你们来添乱呢,你们打了人你们负责,俺是不管啦。牛录倒是兴奋得团团转,瞅见马海海闹情绪,很奇怪,走过去说:咋的啦,这还算武斗?这这这还算武斗?不算孩,比起土改俺们那会儿,这是小指头头。斗上一回斗不疼一片肉那叫球啥斗争,不怕孩,叫人们美美地斗哇,不斗出不了气。
人们打过了劲,气出了,身子也有些累了。这才慢慢散去。马海海战战兢兢过去看时,看见马一面不出气啦。马海海吓得就喊牛录叔你快看,俺一面爷死啦,咱们犯下大错啦。牛录过来看了看,说,没死了,冷水一浇就泛过来啦。马海海就急得四处打冷水。只觉一股粗壮气息堵在他面前。刘银贵很复杂地笑着说,你这孩真不够意思,明明我跟你说要搞组织,可你背着我找牛录,看看这,这就是牛录的斗法,你们这下可完啦!毛主席不叫武斗你武斗,这不明明是反毛主席?
刘银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国佬,又雄赳赳气昂昂跨回鸭绿江,彻彻底底回了老家,说要扎根过壁凹,定叫穷山沟大变样。他放下背包,面对久别的婆姨,没产生一点点欲念就直奔支书马一面家谈理想。说要把北圪梁变成它花果山,要让三股河直溜溜走村前,河两岸要干它两排的垂柳,再过上几年过壁凹房子要一齐推倒修成它一排房子一排树……马一面听得两眼圆睁,嘴巴圆张,估摸这孩是在火线上大炮震疯了脑筋。马一面见他说上没完,听得发了愁,就硬塞给他饭吃,硬是用家乡的小米饭占住他那片秃舌头。刘银贵吃饭,马一面展开荣退手续细细看。一看更发了愁,他发现有一格格里已填上党员两个字,队伍上真能瞎球搞,啥的人也能回党里?过壁凹好端端的党支部里,多上这么一个人,实在是别扭。说道:火线入的吧、当兵当得值嘛。银贵子你是红是黑,你叔叔我还不了解?啊哼哼哼,倒是比以前能说了,去吃了饭回家本本份份过日子哇。
刘银贵一听好恼火:一面叔一面叔,你把我一颗火辣辣的心扔在了冰窟窿,老老实实告你说,我回老家不是为过日子,不是为守婆姨,我是为改变过壁凹回来的。国家要留我当干部我都不干,回来你马支书却不把我当人物,小看我,不用我,不用我我也没办法,不过一条,你别指望我在你手底活,大首长大首长我见多了,过壁凹一个小小支书算球不长算蛋不圆,帝国主义我还不尿,还尿你官僚主义不成?
刘银贵说他不指望在马一面手底活,可他离了过壁凹这方天地更没处活。既然把户口和党关系交给马一面,马一面就要全权对你负责任。管你吃管你穿,管你老实不老实,管你捣蛋不捣蛋。刘银贵愤愤不平了半个月,只得扛起二股镢在张八旺的吆喝中上了地,三队社员都怀疑他是犯了错误被处理回家的,他也不想解释,宏伟理想说给这些草木之人也不懂,已经埋没了就甘心让埋没着算他娘的了。一直埋没到学大寨那几年,马支书记忆里泛起个改天换地的刘银贵,就试着重用他,提拔他为三队副队长,让他协助张八旺跑跑腿喊喊人,冬天庄稼下场了,或许能鼓捣出几块大寨田也算。刘银贵接到提拔令不怎么买账说:要叫我干就干正的。马一面说:不干拉倒,副队长的材料遍地是。刘银贵一听自己这样的材料遍地是,谦虚了一点说:那就干吧!刘银贵继续埋没着。
文化革命这股风吹到过壁凹,马一面通知党员学习十六条,他以为是把老皇历六十条错念成了十六条,就没去听,他只想过革山河命,从没寻思过革文化命,也没寻思过要施展抱负先得掌上权,也没想到毛主席搞运动其实是专给他这号人造机会。迷迷瞪瞪间,好人好马全叫牛猴小网罗去了。刘银贵有些佩服这孩孩揣摩毛主席揣摩得不赖。弄组织弄得对,斗马一面也很对,可这帮人却喊着要夺权,这,这,这就未免有点可笑啦,要权你当是占碾磨吗、谁占在头是谁的吗?过壁凹这么重要的大权能让你一个毛孩孩瞎鼓捣吗?毛主席的意思肯定不是这样的。刘银贵认为过壁凹大权必须交给有改天换地思想的人来掌。大寨不是这样吗,毛主席不是叫学习吗?
毛主席的意思算是弄明白了,可是下一步咋办呐?猴小子理解他这叔叔空有一肚子想法吗?猴小子会象刘备一样来请他这叔叔出山吗?猴小子不来难道叫他叔叔人眉老眼求到老侄儿门下要展展肚里宏图吗?咋办呐?过壁凹出不了刘皇叔他这叔叔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咋?自己再弄个组织吗?贫下中农里只剩下老婆老汉了,年轻的则都跟自己一样全是中农上中农了,咋办呢?
恰好这时,回来了女初中生刘月星,说是她暂时不想称刘元贵为爹,她是正宗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她已见过三回毛主席,说她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她从城里带回许多来电和传单,有一份是宣传毛主席从小不守家满世界跑着寻真理,有一份是介绍左派大联合。刘银贵看完他老侄女的传单仰头说:是哩嘛,要领导革命就得跑,马克思跑,毛主席跑,红卫兵还不也是到处跑?对,咱也跑。
刘银贵卖了六斤麻,三根旧檀条,炒面装了半口袋,登程出发寻求真理寻求左派。太原转了一圈见了大场面大世面,可还是弄不清究竟哪伙人是左哪伙人是右。返回县城后,才在街上撞上了真正的左派领袖,他的老战友胡臭小。胡臭小一瞅见他一拳头就顶在他胸膛上:把你驴日的,朝鲜一别再也不见,原来还在世?咋?参加那派啦?银贵说还没派。臭小说,胡说胡说除非你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说吧,哪派?银贵说真没派,这就是出来寻访左派的。臭小一把拉住老战友的手:欢迎你,我们东风兵团就是造反派,绝对左派。战联纵是保皇派,右派。走走走回去先吃饭。
刘银贵吃了几天猪肉菜不出一分钱。装了满满一书包袖章不出一分钱,刘银贵好激动,好兴奋,那心情不下于当年热血青年奔赴延安。告别了老战友往回走,黄挂包十字背在右跨上,喉咙里又哼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翻山越岭回到家,登上南圪梁俯视过壁凹,只觉得胸怀好宽大好宽大,小小过壁凹实在不值他这样的人去理弄,猴小子你俩实实在在不行呀,以后过壁凹的命运得交给大彻大悟了文化革命的人呐?
可是过壁凹老百姓都不行,一点也跟不上刘银贵这么超前的水平。刘银贵穿街走巷,游门入户,不管有组织没组织的人,见人就做思想工作:红卫兵是短期的,卫东彪贫造队更是没根子浮萍,东风兵团才是真左派是长期的,长到哪?那得问毛主席,不信你看看咱这袖章有多宽,看看这字印得多气势,底下这第几几几号是从省里编着排下来的,以后天下就都是咱左派的啦。你跟人得会跟,得不了天下的人你瞎跟上,到头来就跟地主富农一样活,来哇,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嘛。也有不少卫东彪贫造队听得犯了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站错队。只可惜又都看过革命样板戏红灯计,谁也不想当王连举。
刘银贵把愿意跟他干的人名单审查一遍,发现都他娘的是中农上中农,有几个贫农老汉还是在旧社会参加过公道团和长毛道的,操他个娘的,干脆,直接挖头头,动员集体投降。刘银贵整整衣衫,别好大袖章就直抵牛猴小家。
牛猴小家阳宅不错,堂屋后面来龙很有气势,前岸正对纱帽圪嘴,沁河绕宅过见来不见走,小则聚财大则出官,可惜这地脉已被刘元贵一家子剥光了,除了刘元贵看坟守墓留家,其余弟兄都是共产党的大官。牛家至土改分得此屋搬进来,财也没聚上,官也没出上,也许出官这就要出在牛猴小身上了?
刘银贵进门时牛猴小刚刚和刘月星亲过嘴。刘月星红着脸又抿头发又拽衣裳,一边从她叔叔胳膊底羞羞答答往出溜。牛猴小舌尖上还粘粘的漫着甜唾沫,舌根还微微有点儿疼,全身热呼呼地散热气。他最最厌恶地斜一眼刘银贵,显然嫌他打搅了好事儿。
这个年一过就把牛猴小过成了二十九,他从十八就开始张罗婆姨,十来年相了二十多个,去年秋天才算相成了东沟村那个小眼睛女子。不是文化大革命差点就错了鸳鸯谱了。牛猴小不堪回首龌龊日子,月星说得好,看今朝。小眼睛呀小眼睛,去你的娘的吧,单卫东彪里就有姑娘十几个哩,咱要他谁就是谁,但咱都不要,贫农下中农家养的姑娘都不行,谁也顶不住月星。月星生得腰是腰腿是腿,皮子嫩得滴水水,远看近看都象城里人。月星又会亲,吸住舌头松不松紧不紧。就是可惜是富农子女,富农子女咋?人家是在城里入的正而八经红卫兵,又见过毛主席,又积极参与斗他爹,还领着呼口号打倒刘元贵。猴小早就对月星说了,来俺卫东彪哇,俺卫东彪都是彪呼呼年轻人。
刘银贵耐心等着猴小从佳境中往过泛,等了半天还是泛不过来,就很豁达地开了口:猴小子哎,不行哪,不出去跑跑啥都不摸哪,咱们村文化革命跟城里差上半年节令啦,小组织早就不时兴啦。现在是左派大联合,至上而下往起联,这不用你抄心,你叔叔我都跑得联上啦,你叔叔我联的是绝对左派,左派头头是俺老战友,叫你们去联恐怕联不上哩。
牛猴小搁下月星不想,先来回击原则问题,两道没名堂眉一揪说:你的意思是啥呐?
刘银贵说意思是咱们把小组织弄成大组织。你叔叔这大组织是从省里发展下来的,是长期的,你看看咱这袖章是啥袖章,你看上面的数码码是从省里一直排下来的猴小哎!
牛猴小一听第二声猴小更恼火了,这段时间他早不习惯有人这么喊名字了,没名堂眉毛又一揪说:上面左不等于你左,贫下中农还没顾上寻左派,你一个中农倒是到处煽阴风点鬼火,要联合我们贫下中农会联合,我们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要左就得纯纯洁洁清一色贫下中农,掺搅上你一个中农,一块驴粪害了满锅汤,你一个中农,不把你打到右那边算你有阴德。
刘银贵见猴小不可救药很着急,说:你们红卫兵是短期的,已经过了时。牛猴小气得一步冲到刘银贵面前一把抓住胸脯就往门外推:把你个现行反革命,你这话咱可是要上纲,你可到时不要赖账啊!
刘银贵逃出猴小家,想道:不行,没文化的人难与其志同道合,看来前途虽是光明的,可道路是曲折的。刘银贵站住抬头看了看太阳和天,想了想老战友臭小,信心又鼓了一胸膛然后直奔马海海家。
刘银贵看着海海戒备森严的脸,想好了活茬儿:老侄儿你背着叔叔搞组织,叔叔不跟你计较,叔叔得了好消息,第一个就先悄悄告了你老侄儿,我们宽宽的大袖章你也看过啦,你有文化一看就啥也明白啦,明白人不用轱辘敲。来吧,来跟叔叔联合吧,你背着叔叔,叔叔不背着你……海海从热炕上缓缓坐起,眉眼皱巴得很阴险,他说:你不用说了,我啥都晓得了,你来总部挖解我的组织,这是不打自招,罪上加罪,银贵叔,我真替你惋惜,你犯下大错啦,可你还执迷不悟一步步走向深渊,把矛盾都转化啦!
哈哈哈哈,刘银贵笑着脸朝了天说:老侄儿呀老侄儿,还说你有文化识时务呐,哈哈哈哈,不行哪,孩你好好想想吧,我等你的话,阿!刘银贵说了阿的嘴再也没合上,他看见墙根大瓮盖上几顶做工精制的白纸高帽,有一顶上写着反革命分子刘银贵,啊……刘银贵继续阿完说:你们要斗你叔叔我?
马海海很难为,有点挥泪斩马谡的复杂劲儿。他说:这是原则,不能徇情呐,谁叫你肆意宣传红卫兵短期论了,一定要认识深刻些,咱尽量给你宽大处理吧?
刘银贵谁也没联合上,只好就现有人马召集第一次组织会议,他说咱们的组织不叫队叫分团,大家就不要叫我队长,就就就叫我司令吧,咱虽都是中农,可这不算毛病,人家省城的红卫兵就不管成份,元贵哥家女子在县中学也是红卫兵这大家都晓得,副司令定上三女了,三女虽是马一面家儿媳妇,可她是贫农,还认得阿西匹林片上的唉比西,三女他们不组织是他们根本就不懂十六条,咱们不只按十六条办,还要按三八作风办,来来来,来咱站队,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同志们,我一说同志们你们就自觉立正,然后等我说了稍息,你们再稍息。同志们,稍息。我们的组织可大啦,上至省下至县城,都是咱的人,天下转眼就是咱左派的。狗日的马海海还想斗我呢,哼,蚍蜉撼树谈何易?这是毛主席的话,你到省城看看,喇叭里喊的全是毛主席的话。你马海海还想斗我刘银贵哪,哈哈哈。咱就看看到底谁斗谁。咱这就商量商量下一步斗争会先斗谁吧,咱先斗一斗马一面,过两天咱还要借上县里最大走资派回来斗,咱通过总指挥部就能借上。海海猴小子看他们球势,门槛儿也寻不见。
刘银贵说完让三女说,三女拿出个小纸念道:东风兵团过壁凹分团正式成立啦,我们要在银贵哥正确领导下把过壁凹文化革命进行到底。
中农同志们听得满脸泛光,都感到跟银贵跟上了希望,天下要是没咱银贵子,有谁给咱发袖章,年纪轻轻的没袖章,走到街上矮人一截,连婆姨也寻不上。有的同志激动地喊起来,他狗们敢斗刘司令,咱跟狗们拼到底。刘银贵说:拼?咱不拼,中农不能跟贫农拼!
刘银贵散会后,感到很肚饥,打开蒸笼盖,见是一笼玉茭面蒸虼蚪,婆姨给他盛饭,两手粗黑皮上暴着老筋,这很让他扫兴。可他严厉告诫自己,坚决一个婆姨守到底,坚决不能当陈世美。刘银贵很乐观地迎送下一口口蒸圪蚪,很谨慎地把三女的形象一遍又一遍地驱赶出脑子里去。
这几天喇叭里还在广播那条目前正当春耕时节的语录,只是从第三条排到第六条了。张八旺别的不大注意,光是捡这条语录听,听一回就着急一回,就朝住有线喇叭对毛主席叫喊:毛主席哎,你咋就不说上一条谁不送粪就枪崩谁呢?你老人家说得实在是太含糊太绵善了。
吃罢早饭,张八旺的吆喝声又响在村后土圪塄,那声音响在春雾里,响在革命浪潮里,听起来好干巴,好没味。开始贺下中农不想听,这几天中农上中农也不想听。中农上中农革命同志都别上了宽袖章,都比他张八旺高了一等。大家都心往一处想,宁革命不担粪。大家吃了饭就等开会,不开会也要去总部,坐在暖暖的炕上谈斗人。全过壁凹其它队的坏分子都能坐在自家暖暖的炕上等人来揪斗,只有三队的阶级敌人活得不安心,不去担粪管生产的训,去担粪管革命的训。马一面刘元贵只得积极努力革命生产两不误。
过壁凹担粪的征途上,只蹦颠着三个人,前头张八旺,后跟着马一面和刘元贵。张八旺担一回就表扬一回:你俩好社员,都象你俩就好闹,管制怕球甚,不是管制你俩能挣上那么多工分?马一面听得好恼火,什么什么管制,我不是管制。张八旺没有一点革命细胞,愣愣怔怔,斜了眼瞟住老马,他弄不清打倒和管制有啥不一样。
这时候,村口那边响起了口号声:刘元贵一听松了一口气,这又不用气呼气呼担粪了,马一面却吓了一跳,他宁担粪不想去挨斗,最不高兴的是张八旺,他叹道,这又担球不成粪了。
队伍拖着一股黄尘朝粪坑走来,队伍喊着一二一,队伍在粪坑旁边喊了立定,喊队的是刘银贵。口号和口令停了,队伍却懵了。刘银贵干咽着唾沫,头一回斗人,一时不知怎么个揪法。粪坑深处,张八旺率领着阶级敌人辛苦地刨粪,铁硬的冻粪块儿四处飞迸,溅在身上脸上,溅在嘴里。刘银贵有些心软,这两家伙咋看咋牺惶,咋也不象地地道道阶级敌人。革命意志就开始动摇,庄严的队列也开始嗡嗡的松动。刘银贵一着急来了仇恨,日死他娘的,搞政治就得心硬,就得杀生,毛主席说啦,革命是暴动,是这伙人推翻那伙人的暴力行动,毛主席的话一闪念,果然就变成了精神力量。他宣布说,马一面刘元贵滚上来,张八旺一跳三尺高,挥着洋镐叫喊:毛主席天天说目前正当春耕节令,你们听不见?你银贵子也在这队吃粮,你还是副队长,你不张罗担粪也就罢了,就这几个劳力也让你叫去革了命,谁来促生产呢?啊?
刘司令当然不能当着战士受这气,他娘的,从古至今那个当官的允许小百姓当众数落人,揪上,给我一搭儿揪上,刘银贵奋臂一呼喊,揪人的后生一拥而上,包围了张八旺。张八旺一看更恼火了,高高举起尖利的洋镐,说:来吧,谁过来刨死谁!揪人后生都是中农,革命精神到底不行,都怕刨死,都站着光看不上,刘银贵喊了几次也没人上。突然地,马一面从后面抱住了张八旺,一边说:八旺你不能这样,你要理解文化革命,走咱一起去革命熔炉里炼一炼吧,真金不怕火炼,炼掉不是真金,走咱一起去炼一炼哇,有好处!
这时,村口方向又有一彪人马伴着黄尘和口号声滚滚而来,一转眼,贫造队已在粪堆前跑步立定,马海海小手一挥,四员老将动作熟练,手脚麻利,猛不防就把刘银贵胳膊扭住,头发拽住。老将虽老,可倒底比中农们揪人揪得干净利落,果真有经验,有水平。
三女一看着了急,想起了她是副司令,就尖着细嗓子叫喊:东风兵团同志们,我们要保卫刘司令,我们,我们跟他们要人。马海海不理三女只顾指挥人马撤退。牛录留下来掩护,冲着三女说:你个当权派家儿媳妇,你敢指挥中农斗贫农?
三女吓得僵住,只得目送司令赴难。刘银贵临走时朝她使了一个复杂的眼色,她终于领会,对呀,找俺总司令!
刘元贵没被揪斗,只好准备担粪,张八旺却拄住洋镐迟迟不动,恼着脸朝马一面嘀咕,哼,事情就怕从里坏呢,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又一想,不对,这不是把阶级敌人跟自己划在一个圈子里了?
这天比前几天又暖和了一点点,鸡在院子里更活跃,大银红公鸡很得意,随便按那只母鸡都行,按住就呱呱呱的放肆。牛猴小一边劈柴一边向住鸡,哎,鸡比人会活。
月星不会活,光能亲,别的啥都不行,又说是要复课闹革命回学校。牛猴小绝望得啥也不想干,月星走了革命革给谁看呢?柴还没劈完,他娘又喊他去碾面。猴小说:你是头号讨厌鬼。猴小扔下斧头回屋里舒舒服服就睡了觉,他娘就理解了儿子,就自己撅着屁股嗯哼嗯哼推碾子,儿子革命革累了,她要做儿子的老黄牛。
有人报告说,贫造队的材料搞到了,刘银贵的罪状是十条:一是上窜下跳煸阴风点鬼火;二是散布红卫兵短期论,三是散布东风兵团长期论,意思是要顶替党;四是组织中农反贫农,反贫农就是反革命;五是朝鲜回来不继续革命回了村,等于当逃兵,队伍上抓住逃兵应该统统枪崩掉;六是动不动就骂贫下中农老祖爷;七是……,牛猴小听着听着就挤住了眼睛,他眼前出现了刘月星,嘴巴里还明明抿着月星的小舌头,绵绵的,香香的……月星有人家的革命闹,得走,月星要不急着走,斗刘银贵的会就轮不上它贫造队。
猴小哥哎!这是月星,是月星。牛猴小一骨碌坐起,心突突突地跳,脊背瑟瑟瑟地抖。月星进来引着两个人,很年轻,很帅。牛猴小让座倒水,心里酸酸的。月星介绍说:这是战联纵后勤部长,我的老同学庄晓,猴小哥这才是真正的左派哪!
庄晓说,误会误会,都说过壁凹是反动组织占领区,昨天得知你们揪出黑爪牙,你们真是火眼金睛哪,我们战联纵虽然撤出县城,可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曙光就要来临啦,咱们的营地驻扎在县城处围农村,咱们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线,农村包围城市你知道吧?
牛猴小听得不耐烦,说:你们是左派吧?庄晓就举了一堆事例证明自己是左派。月星也帮着证明他们是左派。牛猴小说:要说左谁也左球不过咱,咱的组织是清一色贫下中农。庄晓说:左不左不以成份论,在于你是不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在于你是保皇派还是造反派。月星说:对!牛猴小想,这两个人越看越不对劲儿。
可牛猴小到底是牛猴小,他要以革命事业为重,以联合左派为重,只有求同存异,谈判才能成功。正晌午时分,协议签定,卫东彪正式登计成战联纵,后勤部长就以上级口气直奔主题:咱们左派力量必须团结紧,争取早日把失去的政权从反动兵团手里夺回来,咱这吧,你们是大村子,四万斤玉茭子不成问题吧,别犯难,八路军打仗不也得百姓送军粮吗?
牛猴小一拍炕沿说,行,五个队,每队八千斤,车你们派,庄晓说:反夺权就要胜利了,保你前途无量!啥都不用怕,粮食交了左派,就等于交了国家。
牛猴小这就开始征粮。通知由月星起草,四条语录底下又写了一页半稿纸,意思只有一个:八千斤玉茭子乖乖扛到卫东彪总部,现在交了不用秋天交,顶交国家爱国粮。队长们接住通知,纷纷找牛猴小交底:走咱到库里看看,有多少你们全拿走就是了。牛猴小就训队长们:没粮?没粮是叫你们贪污完了,下一轮就轮到斗争你们这二茬当权派,一斗就老实了。队长们冤枉得想哭,各人使着各人的法子求饶:真没有哪,要有,你们红卫兵说了话,不说要粮,要命也给呐!
张八旺对牛猴小说了没粮,牛猴小嘴巴一圆一扁的说:啥啥啥?你们三队没粮,真是的,识时务点吧,怕到时搜出来,东西也丢了兴也败了呢!
张八旺一听要搜库,急得满脑袋出水,两眼发黑,愣愣怔怔走到街上,不知该去那里。老天爷,五和六月社员们都没吃的了咋办呀,他这些牛娘驴爹吃啥呀,这是要玉茭子呐,这是要命呐!张八旺稀里糊涂就走到马一面家,让打倒的人给他出主意。打倒的人也忘了自己被打倒,捏住通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深刻地分析说:难哪,交了吧,这就算把个好好的队垮啦;不交吧,这是顶交国家,就说不是国家,是红卫兵,除了毛主席谁敢惹红卫兵?张八旺说:叔叔,你这话跟不说一样。
张八旺又发愁了半天,就去马海海家瞎撞。他说:老侄儿哎,你说,你也是组织,牛猴小也是组织,咋你就不要粮,人家就要呐?你们能不能出面管管他们呢?马海海来回踱了一顿步,说:要粮这事我知道,这事儿很复杂,很严重,弄不清路线就稀里糊涂瞎搞,迟早要栽跟斗的!哼,为自己捞上一官半职,拿上过壁凹的粮食去向黑主子敬孝心,出卖了咱村人民,这和汉奸狗强盗有何区别?
张八旺说:对呀,这跟汉奸一样嘛,你们一出面他们就不敢啦。马海海说:粮食该保卫,可还得等弄清左右呐!张八旺又听得着了急:那那那……咋办呀?马海海冷静地回答,谁干有他谁负责。
张八旺愤愤想,他娘的,粪也不送了,种上还不知喂那个狗吃呢。这时,对面走来了牛录,就把老贫农当成了救星:录叔,你是真真切切的雇佃贫,又是老农会主席,老贫协主任,你敢不敢管一管卫东彪?牛录说:看看,光说你天天担粪不革命呢,啥也解不下,贫造队跟人家平起平坐,还能管了人家,人家又联上大组织,除非叫来毛主席。真真的自己给自己找忙烦,去年秋天要分完,不就啥事也没有了,留着叫做啥呢?你们队长们,哼,大小干部一个样,一人一颗鬼心心。要保住粮,一条,赶紧分给社员们。不过你分了你负责,不要推是我说的。
张八旺一遍一遍问自己:敢分不敢分?自己又一遍一遍回答说:不敢分。可终究是不死心,就偷偷溜到了副队长刘银贵家,看他这兵团司令敢不敢主张分。
刘银贵挨了一场斗,被革命熔炉烧炼得更日怪了。他对他的战士开会说他意志更坚定,真理在咱手里,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怕修正主义吗?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马海海咱们走着瞧!马海海的材料已经整理好了,可咱不明斗,开个斗争会不顶事,咱是暗斗,咱一下子就要把他送在死旮旯。足够了,他爷爷是耶苏教,他爹参加过公道团,他跟最大走资派马一面是明斗暗保,是保皇派,他狗日的还贫污过团费……。材料定了稿,盖上分团的红章大印,三女用牛皮纸档案袋装好,小心地放进书包里。刘银贵语重心长叮嘱:去了向老战友问个好,就说我受到反革命迫害啦。就在这当儿,张八旺撞门进了家。刘银贵们耐心听完张八旺的呼吁,说:好,又加了一条,随便动用储备粮支援黑联纵。张八旺说:要粮的不是马海海,是牛猴小。刘银贵说,这你就不懂啦!黑联纵阴险着哪,明着不联暗着联呐,贫造队是黑联纵的地下黑组织呐。八旺哥呀,你太跟不上形势啦,要保粮,还得靠咱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组织,靠咱左派的组织,八旺哥呀!
张八旺找到了大救星,激动得老眼蒙了一层泪,说:真能保住粮?敢情你银贵子抟弄的是好组织。刘银贵只顾握住三女的手送别:三女,叫老战友提前来,快些来啊!
这天天气很好,黄黄的太阳一如既往地晒暖了过壁凹,田野里很空旷,不再有人担粪,一群群麻雀乱飞乱撞争食吃,麻雀国里也在搞武斗。
牛猴小的卫东彪战斗队都换了崭新的袖章,袖章上印的是战联纵三十七支队。半上午,三辆大卡车哼哼哼的由远而近,拐进了村,车顶上架着机枪,车上满满立着的人都拿着枪,都挂着子弹带和手榴弹。停车后两股人见了面,亲热得又握手,又问好。真是爹亲娘亲不如阶级友爱亲。牛猴小和庄晓更亲得不行,说条件不好,瞎做了些猪肉菜馒头。庄晓说不吃,他们队伍带的有米粮袋,他们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牛猴小说不吃不行,这么多饭不吃就可惜扔了。庄晓很难为,终于为不至于把猪肉和馒头扔掉,下了吃饭命令,但是住宿坚决不入民宅,要学红军铺门板捆蒲草。看的人好感动。
第二天上午开始行动,汽车直接开到三队粮库,战联纵们跳下车,镗锒镗锒推上弹,庄晓脑袋一摆,队伍一字儿排开,有的枪口朝里向库房包围过去,有的枪口朝外把看的人赶开。庄晓说:开仓!铁锁用枪托砸开,三十七支队早准备好口袋,金灿灿的玉茭子就刷刷刷装进了一个个口袋里。沉重的口袋扛上肩膀,三十七支队战士扛得满身淌水,扛得劳苦功高,直扛得庄首长满意地点了头,并致了表扬辞。
张八旺一路撵着汽车跑,撵到库房,被横着的许多枝枪拦住,他眼睁睁望着砸开库房,望着一袋袋玉茭子装上了车,突口就叫喊起来:猴小子,你们这是抢呐!刚喊罢,他的口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接着就被一堵宽大的胸脯推着走出老远。他看清了是牛录,继续蹦趿着叫喊:牛录叔你说这算做啥?连秤也不过,砸开锁就拿?牛录说:啊呀你这孩,实在能瞎叫喊呢,人重要呢还是粮食重要呢?张八旺挣脱牛录,直奔刘银贵家,气得两手拍炕:哈呀呀,还说你们保卫粮呢,你去看看,都抢光啦,都抢完啦。刘银贵姿势很轩昂地安慰他:你让他拿吧,让他把罪状凑得多多的,最后一起算总账。张八旺见这家组织也靠不上,就想,靠人人跑,靠山山倒,靠自己吧。一口气返回库房,见粮袋已装了半车,就不顾一切地嚎叫开:牛猴小,你们不是说就拿八千斤哪吗?你们这是彻底儿拾掇上走呀?你们就连斤两也不见见,打开库房就拿?这是抢呐,抢呐,抢呐呀!
庄晓阴着脸说:捆上,战联纵捆人的绳儿早现成,七八个后生三下两下就把张八旺捆得老老实实。问他为什么破坏征收爱国粮。他说:你们原来说八千斤,来了却彻底儿全拿走了,三万来斤呐,老天爷,用不了几天社员们就没吃的啦,还有这一圈牲口呐,呕呕哼哼哼……。张八旺说得一行鼻涕两行泪。庄晓说:叫他老实点,战联纵们就将张八旺的裤子脱拉得露出屁股来,用皮带抽蘸了水使劲抽,直抽得杀猪一样直着嗓子嚎叫,不大一会儿就抽得悄没声儿了,然后就用冷水浇,浇过来再接着捆。
虽然在其它四个队弄得瓮底朝了天才凑了一万多斤粮,可队长们态度积极,交粮涌跃,都受到庄首长的表扬。庄晓看着一溜儿大卡车四万多斤粮食,迎着西天晚霞露出胜利的微笑。西厢房里传来刘银贵的声音,你们是日本人国民党,老子美帝国主义还不怕,怕你们修正主义不成?接着是一声怪叫,接着有烫猪头的燎毛味和嘶嘶的声音传出。东厢房仍是张八旺在干嚎。战联纵们吃了饭,有的准备在戏台上占地方睡觉,有的轮流拷问,有的站岗放哨,果然象咱们子弟兵。庄晓朝牛猴小勾勾食指说:走,带我看看月星。
天越发黑了,牛猴小脚步捷捷的带路,难说他脸色有多复杂,难说他心里是甜是酸。进了富农院子,牛猴小先对刘银贵命令,只许规规矩矩睡觉,不许随便走动。然后领庄部长走进月星独居的小屋,庄晓却急忙拦住他,命令他在外面站岗。他痛快地说:是!窗户上白蒙蒙的灯光,映照着牛猴小虔诚的脸庞,他双目炯炯地瞪着夜空,他要为纵队首长站好这班岗,他似乎很幸福,他感到月星是他送给纵队长的礼物。夜静了,屋里灯熄了,牛猴小蹑手蹑脚凑近窗台,听见里面咕咕哝哝,有些声音象亲嘴,有些声音他也心知肚明,知道那是在干啥。渐渐地牛猴小感到了冷,哆嗦得上下牙齿咔咔咔地响,声音传到屋里,庄晓就从门缝给牛猴小塞出一件棉大衣,让他披上,顿时,牛猴小身上就热乎乎的,而且心里也热乎乎的了。天亮后,庄晓说:我一见你小子就有好感,走吧,纵队部计划安排个人,跟我到部里,干个保卫处长怎么样?
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一溜汽车潇潇洒洒开出村,刘银贵绑到车上,张八旺扔下听候处治,三十七支队的战士又到村口欢送,相处了两天就有了感情,有的握着手摇晃个没完。坐在第二辆车驾驶室的牛猴小,见庄晓从车窗探出身子招手,也学着探出身子挥动胳膊,边说:回哇,回哇,有时间来城里玩啊!
战联纵进村的这几天里,马海海只在家里踱步,没去亲眼目睹了一下武装起来的左派多么威风。马海海想跟左派联合想得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战联纵联合上牛猴上,他觉得跟女朋友又好上别的男人一样难受。又是焦急,又是嫉妒,可又没啥法子,全身精气神只能用来踱步。战联纵走的这天早晨,他最担心的事儿得到证实,牛猴小果然被提拔,已调往纵队总指挥部去了。马海海突然不踱步了。
马海海心急如焚。牛录也帮着急领导所急:叫咋办呐,联兵团哇?咱斗了刘银贵;联纵队哇,牛猴小占了先。叫咋办呐,咱的这些人呢都东山照着西山高,人心都散啦,不管那家赶紧联哇,都成没根浮萍啦。马海海思考半上午,终于有了主意,说:叫叫叫刘月星。
富农女儿来到贫农窝,脸红红的,羞羞的,水窟儿似的眼睛迎上马海海阴沉的脸,她说:海海哥,叫我?马海海天生干政治当官儿的料,从来对女色不动心,就跟李玉和郭建光们一样彻根儿没动过娶婆姨的念头。他冷冷说:你坐哇,按说早该跟你谈谈,可一直拖到现在,咱贫造队可没多斗你爹。其实文化革命根本不是对付你爹这号人的,卫东彪的人没文化,解不下毛主席跟十六条,把你爹斗得惨惨的,这不,又领人抢粮啦。刘月星着了急:海海哥,录叔,他们抢粮俺一点儿也不晓得,俺连门也没出,以前俺去卫东彪不是俺要去,是猴小哥叫我去帮他们写大字报,俺爹斗也该斗,俺已跟他划清界线啦。马海海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问问你,战联纵和卫东彪联合,是你牵的线?月星说:啥牵不牵线,庄晓是高中班的同学,那天他来说要叫我引见村里左派组织,可俺跟你不熟惯,你一直是团支书,见了俺没话,就引上见了猴小哥了。马海海微笑道:不,你引见牛猴小我没意见,我叫你的意思是想让你给我也牵个线咋样?月星很难为,她说:海海哥,自从他们抢了粮,俺着了怕啦,俺以后再也不想卷进这些事啦,为了躲事俺才没去复课闹革命,庄晓调俺去纵队里当文书,俺也没去,俺成份不好,俺犯不起错误。马海海又拉下脸色,那不行,这个事儿非你给我们办不可,有啥我给你包着!牛录在一边帮腔:干哇孩,俺这才是真真的左派组织,一色色的贫下中农。还未等月星答话,忽然有人来报,说又有一彪人马杀进村里了。
汽车顶上飘着东风兵团大旗,汽车小轿里下来了兵团司令胡臭小。刘银贵也洋溢着凯旋的微笑回来了。
他们把三十七支队大红牌摘下,用大斧头劈成柴,把所有搜出的黑材料也堆在大队办公室付之一炬。把黑联纵的旗帜拔下用石头土块砸得稀巴烂,可就是一个人也没抓住。胡臭小好恼火,他下令把三十七支队家属统统赶到操场要人,不交人就带上人走。可参谋长不同意,参谋长说,那样有点象日本人,咱是左哌,不能那样做。胡臭小命令斗争马海海,狗胆包天居然敢斗基层兵团组织领导同志。抓不住黑联纵就杀只鸡给猴看。刘银贵却连连摆手说,臭小哥算啦算啦,你来替我出气我领情,可你斗完一走了事,留下我咋办?咱中农惹不起贫农呀。胡臭小说:这小子所犯罪行够抓不够抓吧?刘银贵说:材料你不都看啦,参谋长摇摇头说:那些罪状比起抢粮食那是小巫见大巫。胡臭小说:不抓也得斗一斗,共产党成立国家还得镇压反革命,咱帮助过壁凹成立个革委会能不处置几个人?刘银贵呀刘银贵,光说你也领导群众闹革命呐,成立组织不成立革命委员会,革的是个球?站在一边的三女说:银贵哥也晓得要成立革委会,也见过报纸全国山河一片红,可银贵哥说等实现了大联合,好按文件上说的象巴黎公社投票表决。胡臭小说:我看你在过壁凹凹里钻成榆木墩了,投票呐,老百姓投票能投成?天天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枪杆子里出政权嘛,赵匡胤朱洪武单靠投票还能坐上金銮殿?
第二天,上午,过壁凹开了群众会,会标上写的是成立革命委员会暨斗争反革命分子马海海大会。兵团队伍按营连排班坐在中间,坐成方阵,过壁凹群众立在四周,主席台上坐着刘银贵,马一面,张三女,牛录,张八旺,这五个人就是新成立的过壁凹革命委员会领导成员。主席台右下方安放的一支桌凳上,站着五花大绑的马海海,和陪斗的刘元贵。胡臭小讲话声音很宏亮,他说:同志们,过壁凹无政府的日子结束啦,混乱的局面结束啦,黑联纵胡作非为的状况一去不复返啦。但是,斗争是长期的,阶级敌人不甘心失败,黑联纵还在蠢蠢欲动,过壁凹的黑联纵不是也投奔了黑据点?咱们一定要紧紧团结在革委会周围,抓革命促生产,警惕还乡团算后帐。同志们,大家一看就明白,革委会里咱不以派弄,牛录同志是贫造队,斗过你们的革委主任刘银贵,我们咋?我们还是治病救人把他组织进来了。张八旺同志据说对革命缺乏热情,可抓生产有功,保粮有功啊。马一面同志,老干部,在文革熔炉中受到锻炼,洗心革面就是个好同志,我安排他当你们村革委会副主任,你们有意见没意见?当然了,好人我们用,坏人不放过。贫造队头头马海海,把毛主席号召的战备粮抢劫一空,还煽动群众斗群众,他的滔天罪行我们一定要侦查清,现在先把他交给村里监督管制,以观后效。同志们,最后希望大家团结一致干革命,把过壁凹建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我们就要走了,再见啦,兵团全体起立,整队上车,出发。
车队阵容整齐出了村,过壁凹一下子变得好安静,不斗人,不游街,没标语,没口号,听见的全是远近鸡呱蛋,狗嘶叫。村后高塄上又响起了队长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革命委员会果然比以前零散组织负责任,一边抓革命斗马海海、刘银贵,一边促生产,大会小会的开个不停,嚷嚷着叫赶紧下种,大喇叭里又响起那条目前正当春耕时节的语录,念完语录还要强调谁误下生产追究谁。队长们都怕追究,只好着手抓种地。人们迷迷瞪瞪上了地,都说生产不如革命有意思。
刘银贵整整用了半个月才收住心,转了弯,明确了自己是过壁凹主任而不是分团司令。很快就进了角色,找准位置,当年的一腔宏图准算有了施展的机会。他一边安排抓春耕,一边设想远景蓝图,蓝图一时难实现,就先画到墙上去。河是直的,街是顺的,街两边是树,树两边是楼。刘银贵美滋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就问马一面咋样?马一面就赞叹说:呀呀真好呐,跟共产主义一样了,甚时能活在这画画里就好了,全托你银贵子了。刘银贵说:看你说的,没共产主义那么遥远。张八旺对将来的事儿没兴趣,只考虑眼前的:咋办呀?供销社叫拿化肥,钱呢?牛录对将来和眼前都没放在心上,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同意革委主任所有的话。三女虽然开小会不发言,但每次开群众会都是慷慨激昂念稿纸: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乱了敌人,炼了好了人,是文化革命把最优秀的人推到了领导岗位上。三女念完,刘银贵就神采飞扬地把自己的号召喊向全会场。会场上人们听得笑喜喜的,听得拍手掌,他就更鼓足了信心要为过壁凹旧貌换新颜脱皮掉肉。刘银贵感到过壁凹人人拥护他,走在街上男女老少都朝他微笑。牛录张八旺也越来越积极,越来越乐意永远呆在班子里,越来越愿意鞍前马后伺候刘主任,越来越体会到当委员比不当好。马一面更积极,他只寻思这辈子只有到班房里,梦也梦不见忽然间就又回到班子里了。党叫咱干咱就好好干。马一面时时警告自己立功赎罪,要尽自己的老力帮助银贵改天换地。
春耕战役胜利结束,刘银贵想,这段农忙革命警惕有点放松了,阶级斗争的弦得往紧绷一绷了。于是就把马海海传唤到革委会,命令他写检查,准备迎接一次抓革命促生产斗争会。可是斗争会还没筹备好,张八旺又提出一个最讨厌的问题,得赶紧想办法解决粮食问题呐,一多半人家都没一颗玉茭子了。日他黑联纵家娘唉,三万来斤玉茭子,白白的全拿走啦。刘银贵自干了主任,渐渐有了水平,不再随便放野话发胜脾气了。可也不表态,他很缓慢地点了半天头,然后义正辞严说,问题倒是个问题,但,必须警惕阶级敌人煽阴风点鬼火,红军过雪山草地要是都跟毛主席要吃的,那那那能到了延安到了北京?同志们呀,同志们,看来阶级斗争还就是得抓一抓了!
过壁凹灰黄黄的土地渐渐泛了绿,人们安居乐业得有些寂寞,一边忍着肚饥锄地,一边伸着脖子观望消息,不管啥消息,有个消息就使人激动一阵子。有的说庄晓已在一次战斗中丧命了,有的说牛猴小也负了重伤了……可是接着就有传单张贴在村子里,说是兵团已彻彻底底完了,联纵队又胜利了。刘银贵脑袋里轰隆一声,阿呀,敢情这文化革命还没革完?这都革得好好的了,还要往哪儿革呀?
接到县里大游斗的消息时,玉茭苗已长到半人高。
那天一大早,锣声就镗镗地满村响,天气很好,雾一退,就剩下清新的天地,外村群众赶集一样眉开眼笑的涌来。公社革委们也坐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村革委大院里。刘银贵老远就伸出手迎接,公社革委领导们却表情怪怪的奸笑着。三女领着几个妇女贴标语,标语全是白纸黑字,写的都是坚决镇压反革命之类。牛录满脸淌汗的从东厢房跑到西厢房,又从西厢房跟进东厢房,东厢房是蒸馍,西厢房是汤面。十来点钟,刘银贵就向公社主任汇报说饭已做好了。就在这时村口响起大喇叭,哇啦哇啦,那声音从天而降,充满天地间,震塌脑袋瓜。那声音一路响来,越响越近,人们轰隆隆涌向村口:第一辆车是大喇叭,第二第三辆是小车,后面的车全是大卡车,共十七辆,一辆车上把架着一个人,大木牌白汪汪地亮在驾驶室顶上,在第七辆车上,人们认出了胡臭小。
马海海明知形势对他有利,可一听这声响,一看那黑字白纸标语,一看抓头发按脑袋的场面,还是有些着怕,脊背就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他也看见了胡臭小,胡臭小按着脑袋,按不住眼睛,凶恶的眼珠轱辘轱辘滚转,他看见了马海海,恶毒地盯一眼,把马海海吓了一跳。
会议宣布开了,三级革委坐在主席台上,十七个专政对象揪在搭好的木板上,这些人里除三个县里最大走资派,其余全是黑兵团黑头头。
有个县头头讲话,内容集中在胡臭小身上,说他在过壁凹搞了非法伪革委,说他有血债,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一挥胳膊就呼开了口号:为革命小将庄晓同志报仇,向黑兵团讨回血债。坚决镇压胡臭小!坚决揪出刘银贵!
口号刚停,四个县里来的民兵,迅速冲上主席台,干净利落就把刘银贵推到挨斗对象站的木板上。接着就有公社领导念刘银贵罪状,罪状里有一条是参与谋害庄晓。群众们啧啧得一片,说这阶级敌人敢情藏得这么深。
散会后开始吃中午饭,领导和敌人同吃一锅饭。十八个敌人被带到东厢房,马一面明知这伪革委已不存在,可他要从容站完最后一班岗,马一面端着笸箩发蒸馍,发完领导就挨上发敌人们的。发到刘银贵时,他耳语说,你放心去哇,家里有我们照顾着。刘银贵大口吃着蒸馍,吸溜着汤面,天不怕地不怕地说,最后胜利属于我们的。刘银贵吃完发下的蒸馍,又伸手跟马一面要。不想民兵们已冲进来,将他们一股脑儿全揪到车上去。
大场面结束后,公社革委留下来,讨论酝酿正而八经的革委会。公社革委主任问牛录:老牛你呢,还想不想干?牛录说:我扯蛋,我本来不是黑兵团人,是刘银贵硬把我拉进伪革委的。主任说:听你这话你是还想干,是吧?说起你进伪革委不能再用你,说起你旧社会苦大仇深,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嘛。
公社领导们讨论了四天,过壁凹就诞生了合法的革委会。主任马海海,副主任马一面,牛录顶一个,另外又凑了两个贫农,中农一个也不要。马一面对公社领导说:你看这不对啦,又符合毛席的三结合,海海又是我早就培养的好苗苗。
马海海们倒底比伪革委有威信,他召集全体群众开会说,同志们,成群结伙上西山,打工挣饭吃,造成革命生产两瘫痪,这是伪革委刘银贵之流在背后搞煽动,搞破坏,以后再有人不搞生产上西山,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谁胆敢擅自离生产队,谁就是黑兵团潜伏的黑爪牙!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人民怎么会没吃的?这是阶级敌人在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呐!果然,村里工作立马就有了新起色,公社表扬过壁凹是革命生产两不误。
深秋的半夜里,一辆小吉普车把牛猴小送回家。吉普车调头走远后,牛猴小家院子里传出了他娘悲伤的哭嚎声,这哭嚎声整整持续了半夜。第二天,人们纷纷涌到猴小家院子看究竟,看了出来说,把好好的个孩毁了。马海海领着革委成员前去慰问革命功臣,进门后吓了一跳,猴小全不象猴小了,多半个脸全烧成明晃晃的疤,鼻尖烧平,鼻窟窿直直朝了前,下颌和脖子连扯着一道红紫皮。牛猴小的半边好脸微微笑着,看上去他对惊恐的眼光已磨炼得无所谓了,他说:马海海就你革命革得值,哎,我也还算命大,地雷一炸,汽车也轰的一声烧着了,庄晓当下就死了,我才炸坏一条腿。说着捋起裤子,露出一根黑油油的像皮腿。牛猴小继续微笑着说:联纵对咱不赖,天津假肢厂住了半年,全部报销,花了一千多呐,你看这,人家县革委还要把我按残废军人对待,你看这手续。
马海海拿过手续看了看给了马一面,马一面看了看还给牛猴小,说,咱走哇。牛猴小忽然说:胡臭小枪崩的那天我去看啦,刘银贵们陪斩桩。马一面又说:咱走哇。牛猴小又说:咋不见月星来看看我?马海海说,月星看住形势就复课回校了。牛猴小说:噢。马海海临走说:县里照顾咱还能不照顾?你给咱到三队当饲养员哇?牛猴小谦虚地说谢谢领导照顾,可就怕咱喂不好。
张八旺听说给他队照顾了个牛猴小,叫苦不迭说:自刘银贵被抓走短上俺个劳力,天天跟你要你不给,这倒好,给俺个瘸腿子,不行,俺不要。马海海只得上纲上线,说这是对待革命功臣态度问题。张八旺只得勉强答应。
每次开会前聊闲话时,马一面总要笑嘻嘻地开导马海海:孩,啥也弄好啦,后半辈子过壁凹的这个位位一总就是俺孩你的啦,光用找个媳妇子就更好啦。马海海脸红一股说,一面爷你该干啥干啥去。
三女要到城里看他汉,马海海偷偷给了她一个信封,让她亲手交给刘月星。三女就偷偷拆开偷看了信,信上倒没啥酸话,只说让月星好好学习,将来为革命做贡献,有啥困难就来信,还叮嘱要永远跟富农家庭决裂,最后写道:紧紧握你的手。三女大惊小怪去告了他公爹马一面。马一面沉思一顿叹道:这孩,江山女人那头都想占,这那行?
第二年开春季节,有线喇叭里没播目前正当春耕时节那条语录,而是反复播中央给贫下中农的一封信。张八旺一听又坐不住,又登上后村土圪塄吆喝送粪。他领着劳力们走向粪坑,迎面碰上了刘银贵雄赳赳气昂昂扛着铺盖卷回了村。张八旺一愣怔:嗨呀,这根狗骨头,还说把你死在班房啦。刘银贵说:帝国主义还没要了咱的命,修正主义还能害死咱?张八旺说:搐鼻骡卖了驴价钱,臭嘴不值钱,还不伤心,快悄悄地回来动弹哇,正缺劳力呢,副队长位位还给你空着呐。刘银贵把张八旺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呀,球事不懂,咱县的权掌在修正主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手里,我们的人已告状告到中央文革手里啦,中央文革很快就有人下来解决问题啦,你想想,保皇,反夺权,抢粮,武斗,私设公堂,随便枪崩人……臭小哥纯粹冤枉啊,安地雷他根本不知道,这他妈的跟国民党反动派还有什么区别?你等着看吧,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东风兵团的。
张八旺摇摇头说:你呀你,这些事儿咱解不下,反正你回来咱三队又多个好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