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福来四脚着地爬出鸡屁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一个婆姨的行价,应该是超预算了。洗了黑脸,洗了黑身子,也就算是金盆洗手了。但他自己主不了自己的事,还得福祥哥同意了才能行,鸡屁眼是丁福祥的,他说了算。
本来说好一人弄够十万块钱就折箩摊子了,可是丁福祥说再努一努就努够十五万了,不要死盯住林莎莎,钱多了娶谁不行呢。丁福来一想,也对,谁不愿意要更好的婆姨呢。行,再弄一个月,到这会儿为止,一个月已经多出几天了,最最主要的是十五万已经有零头了。
见丁福祥不说话,丁福来说:折箩了算了,这天天担惊受怕的不是个事,人心得有足尽,世上的钱还能挣完呀。
丁福祥朝沟口方向望了望说:你真是个穷毛鬼胎,啥时都是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丁福来睁大眼睛:咋地,还不折箩?
丁福祥说:凑够二十万,凑够二十万就打死也不干了。
二十万?丁福来想了想,这个数字儿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丁福祥说:抢银行你不敢,偷大款你不敢,贩毒你不敢,你说吧,你还能干成球个啥?
丁福来用行动回答了丁福祥,一掉头,推起驮驮车镗啷啷啷钻进鸡屁眼。
石橵台人前些年挣小钱靠养下蛋鸡,近几年想多弄钱就靠开黑煤窑。眼光从鸡屁眼平移到黑煤窑,很自然地就类比过来了,横竖都是生钱的窟窿,黑煤窑就叫成了鸡屁眼。
鸡屁眼来钱来得快,不少人靠鸡屁眼盖起二层楼,可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政策一变脸,全县一夜抓了二百多个黑窑主,有的还判了几年刑。前面抓了人,后面又用推土机推掉黑窑口子,鸡屁眼银行一夜间全被封杀在地球里。发了的就算发了,没赶上的也就没赶上了。
丁福祥开黑窑没被抓,有人说他上面有人,有人说是支书丁栓根保下的。栓根叔的确也为保那十多户黑窑主没少跑公安局。栓根叔只想让村里多出几个大干部,不想让多出监牢犯。石橵台本来是县模范村,因为这几个操蛋鬼,好端端的名誉也被一票否决掉了。至那以后还再没人敢摸鸡屁眼,地下三尺就是钱,白白放着不敢动。
钱这狗东西,想活着得有它,想活好更得有它。丁福来为挣够一个婆姨的钱,已经在一家大煤矿下了四年窑。可是他的拼命奔跑赶不上行情飞涨,四年前娶一个婆姨五万,再受一年就受够五万了,可婆姨的价钱已涨到十几万了。等攒够十万,自己的年龄怕也严重超标了。丁福来满满的信心,就像晒爆了的车胎一样再也鼓不起来了。他揣着几万块的存款回到村里,一屁股坐在福祥哥炕上说:不受了,他娘的。
福祥哥是从来看不起小钱的,不让摸鸡屁眼就歇着,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的。他的宏大目标可不光是为娶家里一个婆姨,他绝不像驴一样苦受受累为结婚积攒经费。他瞭眼看看总算觉醒了的丁福来,说:你就是个穷毛鬼胎,我就说你不用受不用受你还不信服,喃,我说对了哇?
丁福来一想到自己将面临一辈子没婆姨,绝望得抱住脑袋长叹:不如死了,福祥哥。
丁福祥恶狠狠说:瞧你那球样,你娶婆姨还不就为两样东西嘛,想要孩子,一两万就抱一个;想干那事,到城里百把块就能打一炮,有那十万块,到城里能打多少炮,还都是年轻的,还能天天换呢。
丁福来仔细听着,幅度很大地点着头,迟来的醒悟一下子飞跃到大彻大悟。福祥哥不光指明方向,还能起到榜样的力量。跟着福祥哥隔三差五进城打打炮,就像昏暗的巷道上时不时亮起一盏灯,寂寞的日子有了期盼和希望。
让丁福来唯一感到不舒畅的是进城打炮很费钱,福祥哥没钱还得他铺垫,信用社刚提的钱铮楞楞的花起来心里憎憎的疼。丁福祥看他付钱的样子很不爽快,就大咧咧地说:你哥我三年不开市,开市顶三年,你哥我发了还愁兄弟你花的几个钱。牛逼哄哄的样子倒像丁福来是巴结他,是给未来大款提前行贿赂铺路子。只有喝了酒,丁福来才敢斗胆尝试启发式:福祥哥,你啥么时候就开了市了?丁福祥一眼就看穿本家兄弟厚嘴唇间抿夹的欠款数,很反感地说:真你是个穷毛鬼胎温温水小心心幺,明天就开市,鸡屁眼,干不干?
丁福来吓得连连摇头。丁福来胆子很小,抓丁四毛、丁卫红时,人家被抓的人还脸色平平没事人一样,他倒是吓得一脸惊恐,还做了好多黑夜噩梦。
开市顶三年的业绩不见动静,打炮的事业却不能终止。弟兄俩进城的老地方是瑶池洗浴坊,属于低档的消费场所。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丁福来辛苦耕耘的土地也有了收获。那位让他不惜代价神魂颠倒的林莎莎,在一个凌晨的昏暗里,推醒了睡在一边的丁福来,说她想跟他。丁福来翻身瞪住嫩水水脸蛋,激动得嗓子眼一个劲哆嗦。林莎莎柔声细气说,她家里要盖房子,她弟弟要娶媳妇。丁福来最后摸清底细,整整十万。
回到村里愁苦了好多天,丁福来才向丁福祥开口了,哥,我,我急需钱?
丁福祥侧目斜视住本家兄弟:又嘟念,又嘟念,短不下你那点钱。
丁福来赶紧说:不不不是的,得十万块呢。
十万块?丁福祥直直盯住丁福来的眼:林莎莎?
丁福来噘红了脸,老半天才说:她家有困难,我得帮她,她人很恓惶。
丁福祥皱眉道:咋地,全买断?
丁福来说;嗯,她说这辈子跟定我了。
丁福祥摇摇头说:十万,太他娘的狠了吧。
丁福来圆滚滚的脖子直直拧了拧:十万块,买人家一辈子呢。
丁福祥说:骗了你呢?
丁福来说;不会的,林莎莎恓惶人。
丁福祥脸色转严肃:这时年十万块还算个钱呢,好弄。
好弄?丁福来缓缓抬起脑袋,鸡屁眼?
丁福祥表情阴毒声腔厚重:钱从急中来,我那鸡屁眼是主焦煤,简直就是用锹除钱呢,我又有关系,说吧,弄不弄?
见丁福来拧住眉不说话,丁福祥继续鼓动:他煤老爷们把地都挖空了挖塌了,都在北京上海买楼房养小三了,你就挖够一个婆姨也不敢?
丁福来又吸了六根烟,说:咱弟兄俩,一个绳子上的两雀儿了,弄哇。
择了一个动土的日子,弟兄俩撅起屁股向老君爷的牌位烧了香,磕了头,算是举行了进山仪式。没几天,被掩埋的鸡屁眼重见了天日,开始了下金蛋的运转。丁福来有坑下经验,有林莎莎的甜笑,有厚实的臂膀,有铮楞楞的票子,狠狠一镐子下去,就是黑乎乎一堆,一锹除起,就是五六块钱,哗啦哗啦几锹,就是满满一驮驮车,将驮驮车拉出四五十步的巷道,就是一颗金蛋。丁福来是劳工,却也算领班工头负责一线生产,几个外地雇工直接归他管辖;丁福祥是股东,负责通关环节管理销售。弟兄俩分工明确,分配合理。丁福来不管丁福祥收入多少,他只管按出煤吨数算了总钱,开了工人的工钱,自己还赚不少。每天到手的钱让他满意,让他欣喜。超乎想象的数额,鼓舞了干劲,壮起了胆量。开始几天,丁福来还念叨怕公安队伍突然到来。丁福祥就骂他穷毛鬼胎,说他风头上都不被抓,风过了更没事儿。丁福来尽管怀疑福祥哥抵挡不住公安局,可毕竟票子的威力抵挡了铐子的威胁,偷锁在箱底的钱沓儿一天天地增长,更是他心里唯一的目标:一万、两万、三万……十万、十五万,二十万也不再遥远了,林莎莎的甜笑一天天地挨近了……
丁福来从鸡屁眼回到村里时,满世界都是大喇叭的声音,栓根叔一遍一遍地吆喝要白化亮化硬化还有什么化,家家户户换屋顶,刷白墙。批评一些院子很邋遢,很影响村容村貌,很影响咱石橵台新农村示范村分数。丁福祥忿忿说,丁栓根批评的都是穷人家,丁四毛、丁卫红刑满释放倒成模范了?丁福来也觉得日怪,嘀咕道:你当咱不愿意住二层楼?丁福祥低声说,你看这穷酸邋遢人还能活不能活。
丁福来进到黑墙烂壁破院子,自己看着也恶心。他娘一脸惊慌地迎上来:没事哇,孩?爹的通牒更吓人:你栓根叔派人唤你啦,看你孩家可咋呀!
丁福来一愣:叫我?
福来娘两手一下一下抓捏着,娘发了慌就是这动作:该不是知道了哇?
人的话不听,鬼叫上直跑,你看看,你看看。爹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丁福来忍无可忍了:你还有脸说呢,看看你一辈子闹的这破烂摊子,房不是房子,院不是院子,人家是遭爹呢,我也是遭爹呢,你算个啥爹呢,你咋就一点也不害羞呢,你成天举上颗脑袋也算个人呢……
丁福来越说越气,越说越狠,只是后面的话已经说到街门外了,儿子痛斥老爹的后果只能由老母亲来承受:这是儿?这是儿?畜生,畜生,老畜生养下的小畜生。丁福来已经走远了,还听见飘荡在夜空里的嚎叫声。但是丁福来已经无心眷顾萧墙之祸,他前面已是村支书栓根叔的街门了。
栓根叔一下子关掉电视,又一下子开了屋顶的大吊灯,客厅一下变得白晃晃的,栓银叔的脸也白晃晃的。丁福来屁股蹭在沙发边儿上,觉得像坐进审讯室被告椅子上。
栓根叔递给本家侄儿一根烟,说:这些时候弄啥呢?
丁福来后脊梁嗖嗖冒冷气:没,没弄啥,嗯,又回“五一”矿下井,下井了。
效益呢,可以吧?栓根叔盯住丁福来的眼珠子,丁福来赶紧低下头。
啊,啊,可以吧,是还可以的。
一个月挣多少?
啊,两三……嗯千,两三千吧。
两三千?不止吧?
啊,啊……靠死受,你想呢。丁福来脑瓜里已成一锅粥了。
栓根叔看本家侄儿指间的烟已烧到根儿了,又扔给他一根说:接上吸吧。
栓根叔家的墙很晃眼,屋顶大吊灯也晃眼,丁福来觉得眼睛睁不起,汗水不知哪会儿已泛滥了满脸,淹没了眉眼。
栓根叔只吸烟不说话了,白晃晃的光里,没声音更恐怖,丁福来指间的烟又燃烧殆尽了。
栓根叔很同情地看了看老侄儿,说:把你那房子也拾掇拾掇,都这时年了,村里荣誉不荣誉就不说了,总得娶个婆姨成个家吧。
丁福来缓缓端正了身子和脑袋,声音低得像出气:可,可我那爹……
栓根叔一下提高了声音:瞧你这孩,前半辈子看父敬子,后半辈子看子敬父,老子没本事,你孩有本事也好呀,你给咱漂漂亮亮举起一座楼,你爹你娘也高兴呀?你孩在村里也直起腰杆了呀!埋怨老子的儿子,还不如没本事的老子呢。
丁福来展起的腰身又罗锅了下去。
栓根叔突然又压低了声音:紧挨公路还有个宅基地,你要有心为你爹娘争口气,有信心娶个婆姨,就你叔我在位位上,看你孩也恓惶,你叔我就给俺孩你了。
丁福来由惊吓到疑惑又转为感激涕零,他不知该说什么了,快哭了:叔叔,我,我……
说吧,有心要,你就给你叔我一句话。
叔叔,你,你是好人。我,修。
好,那宅基地给你了,你叔我犯错误也为俺孩你犯了,但有一条,动工了才算你的,你修不起,就给别人了。
丁福来很深地呼吸了一口,决断道:我修,噘死也要修起。
丁福来出门时,迎面碰上一脸惊慌的丁福祥。他朝福祥哥使眼色告诉他没事,可实诚人的眼色太笨拙,丁福祥在一闪而过的一瞬间不一定看明白。
二十万已经冒头好多了,丁福来没说折箩的话,丁福祥也没说收摊的话。反而起得更早了,收工更晚了,像两头挨了鞭子的牛,绷起牛脖子暴起牛筋拼着命的疯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终点,像挑在牛眼前方的苜蓿草,你往前它也往前,逗引着你一次次为最后冲刺竭力,一次次又将目标放远。恰好焦煤又涨了价,挨鞭子的牛又注射了兴奋剂。
歇下来的时候,丁福祥问:林莎莎呢,忘了吧?
丁福来一想,愣怔了一下:嚯吔,还真是忘球了呢。
丁福祥说:长时间不见,也就淡了。
丁福来想了想:呀,你这一提还有点想见呢。
丁福祥说:这下好了,等修起楼,不愁个好婆姨。
丁福来点点头说:是哩,亮汪汪的楼往那一墩,切。
丁福祥问:听上我,鸡屁眼弄对了哇?
丁福来说:弄对了。
丁福祥鬼眼眨眨地瞥住丁福来:折箩哇,担惊受怕的不是活过。
丁福来爬上山坡朝山口公路上望望,又圪蹴到丁福祥跟前,低声说:里面有我你放心,外面就靠你了呀,少挣一点也不能叫逮住啊。
丁福祥也朝山口望了望说:没事,公家弄甚也是一股风,风刮过了就不管了。
丁福来突然紧张起来:福祥哥,你说栓根叔知道不知道?
丁福祥直直盯着丁福来反问:你说呢?
丁福来想了想说:像是不知道,要知道还能一丝丝也不提,还给咱宅基地?
丁福祥顿了一下,岔开话头:咱弄够四十万就折箩,修起楼就没了过活的钱,那修的叫个球?
丁福来咧嘴微微笑起来,好像已看见亮汪汪的楼房,亮汪汪的婆姨了。突然,丁福来眼光里果然出现了亮汪汪的一个女人……丁福来一惊,啊呀不好,是她,林莎莎……金灿灿的阳光下,一窝金灿灿的头发一飘一飘的就过来了。
丁福祥也啊呀一声,快堵住,不能叫女人来煤窑,快!
丁福来像接受了军令,跃身跳起,飞一样直奔山道上逶迤而来的林莎莎:你你你咋来这了?
林莎莎摘掉黑眼镜,使劲睁了睁眼,嘿嘿嘿嘿就笑起来,你怎么是这德行呢?
丁福来这才想起身上还是穿着又黑又破的下窑衣,脸黑成什么也不知道。但他顾不得面子了,无论如何不能叫林莎莎进窑场子,那会冲老君爷,会带来不吉利。丁福来大声疾呼:站住,不许再走了。
啊?林莎莎愣怔了,怎么呀,你不来看我,我来看看你也不行?人家想你嘛。
丁福祥气得脸色都泛青了,气冲冲过去就训斥:你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你把俺弟兄俩害苦了,害苦了,我奶奶我娘都不能来你咋就这么不懂规矩呢,你当俺这黑窟窿是你那黑窟窿,你那黑窟窿不值钱谁想见就见,谁想糟蹋就糟蹋,俺这黑窟窿金贵着哪,是老君爷的地方啊……
林莎莎听得半懂不懂,但她知道是在骂她。她等丁福祥骂小劲了,看了看黑眉虎眼的丁福来,说:人家不知道嘛,人家是想丁哥嘛,那,那,那,我来已经来了,总不能让我就站在这里哇。
丁福祥恶狠狠说:你快走,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说着拿出两张百元钱,伸给林莎莎。
林莎莎接过两张百元钱,捏在手里,嘀咕说:丁哥,我,我,我弟弟要办婚事了。
丁福来吁呼吁呼喘着粗气,不知该说什么好。丁福祥狠狠盯了一眼丁福来,问:得多少?
林莎莎只是看着丁福来:我妈打电话说,那女家就要十万呢。
啊?丁福来像冰冻了一样凝固了。
林莎莎眼睛眨着眨着就哭起来了:丁哥我是看你是实诚人,才把自己许你呢,你们男人怎么说了就忘了呢,俺可是当真了呢,俺有了事,不来寻你寻谁呢,你不管俺,叫俺怎么办呢……
丁福祥愤愤冲过去,把丁福来拉一边,朝坑口斜了斜眼,表情恶毒地说:把狗日的填了鸡屁眼。
丁福来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啊,不敢,不敢,我的事不用你管。说着扭身到林莎莎跟前说:你回,钱我给你打卡上,只能先弄两万。
林莎莎还要说话,丁福祥一把拉起她就往沟口方向走:快滚,再来这找他填了你鸡屁眼!
石橵台村被定成示范村,乡里县里都没走了眼。从村前大路上一边走一边看,亮汪汪的两层楼一家挨着一家,很有点儿新农村气派,只是也有不如意,新楼之间还有四处空地基,像掉了门牙的嘴巴,豁啦啦的又走风又漏气,把村里的一些破院子不管不顾地透暴露给全世界,空地基上堆满垃圾长满杂草,实在是不中看。可是要镶牙还真不容易,丁栓根连谈了几个人,都说那么好的地盘盘想占是想占,可就是腰里钱袋子不硬挣,怕按他规定的时间内修不起。丁栓根气得直骂,一窝扶不起的刘阿斗,给个便宜都不晓得领人情,石橵台村生生被这伙黄蔫瓜拉跨了。
丁栓根最后锁定了丁福来、丁福祥,他自然知道这两混小子在鼓捣鸡屁眼,千把口人的小村子,偷个瓜都难瞒得了大家伙,一大车一大车的煤从沟里走咋能偷做了呢。那晚,送走丁福祥,婆姨提醒他:他俩偷弄鸡屁眼,你咋扶持他俩呢。丁栓根瞪婆姨一眼说:抿住你那臭嘴。
一共四个空地基,一个给了一位老教师,一个给了个在大煤矿有股份的,还有两个给了丁福来和丁福祥。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里,四家同时破土动工,材料源源不断运来,楼体噌噌地加高,大工队拾掇小工程,很快就完成了主体,铝合金门窗一安装,亮汪汪的两层楼就进入尾声了。竣工那天,丁福来美滋滋地立在楼前,使劲提醒自己,才能确信这上下八间的楼房是自家的。爹凹着脸扭动着脖子,假装看那都不合他心思,嘴里的叨叨却很入耳:修球上这么大,打扫也打扫不过来。娘送来过梁馒头,看热闹的年轻人抢过馒头使劲扔向屋脊那边,倒像比赛投铁饼。这边还没就绪,丁福祥那边已经点响鞭炮。福来爹皱巴着额头埋怨:做甚也邋遢,做甚也邋遢,又叫人家占了先了。竣工饭是八盘八碗猪肉席,玻璃瓶汾酒海开喝。丁福来跟工匠们轮番碰杯,只会重复一句,修得又快又好,又快又好。丁栓根一家一家挨着敬酒,表示祝贺:你们的喜就是咱全村的喜,都要像你们家家给咱盖起楼房,看看咱石橵台村是啥样子。丁栓根临走时,指头频频点着丁福来说:就缺个媳妇子了。
丁福来付了房款,还剩十八万,应该是够娶一个婆姨了。丁福来慎重提出折箩的事,这一回丁福祥没有不同意,说:折箩了你作甚呀?丁福来说:还不知道呢。丁福祥说:林莎莎呢,还要不要。丁福来说:不要咋,已经拿了两万了。丁福祥一摊手说:可不呢,扣住你的押金了,骗子啊。丁福来说:就林莎莎了,再扔给八万就够了。丁福祥恶狠狠说:什么时候也改不了穷毛鬼胎。
丁福来和丁福祥到了城里瑶池洗浴,瑶池老板说林莎莎已经不在那里了。丁福来一遍遍叨叨:两万扔了,两万扔了。丁福祥说:幸亏才两万。
弟兄俩痛痛快快洗了个桑拿,算是金盆洗身,从此告别了鸡屁眼,也算渡过了财富积累的阶段。两层楼亮汪汪地墩在那里,人也穿得亮汪汪的有模有样,有个本家伯伯给丁福祥介绍了个女孩,还是初中毕业,可丁福祥不管学历,眉眼不好坚决不要。本家伯伯就把那女孩介绍给丁福来,丁福来和那女孩见了一面,咋看也不如林莎莎。本家伯伯说,你这孩还挑个啥呢,就因为有了座楼?有楼的没婆姨的多了。丁福来考虑了三天说:要是要了,但只给八万。婚姻就算定下了了,新楼也进入紧张的内装修的尾声。可是突然,丁栓根又叫他了,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丁福来、丁福祥相继进了栓根叔家大客厅里,大吊灯却没亮,只有屋顶角落里蓝奕奕的一丝光。栓根叔一个劲来回地走啊走,老半天才说话了:你们的事跌脱了,你们真天胆啊,真天胆啊,跟上你们把观摩点也取消了,你你你们说你们这干的是个什么事,什么事。
丁福祥急忙掬起笑容:栓根叔你听我解释,我知道该来见你,可又怕你知道,不见你又,又,又……不怕栓根叔,有你老侄儿的就有你老叔的。
丁栓根大喝一声:给我闭嘴,把你栓根叔看成啥人了。
丁福祥震了一下:要抓我们?
丁福来早吓得抽了骨头,剩下一副空壳了。
丁栓根用指头从丁福祥点到丁福来,又从丁福来点到丁福祥:抓?抓了就行了,说得轻巧,鸡屁眼发的横财都要没收。
啊!丁福祥惊得两眼大瞪,嘴巴圆张,楼也要没收?
还说楼呢,还说楼呢,狗日的们,叫他们修他们不修,别人修了狗日的们又告黑状了。丁栓根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
丁福祥问,那,那俺俩呢,等着叫抓哇?
丁栓根半天不说话,突然挥挥手说:去去去该去哪去哪,我看也不想看见你俩。
丁福来跟着丁福祥出了丁栓根家,全身哆嗦得筛糠一样,牙齿哒哒哒配合着节奏。丁福来带着哭腔说:你看这这这做的叫个啥,你不是说没事嘛,没事嘛,这这这可咋呀。
丁福祥恶狠狠说:跟林莎莎打炮就不晓得怨我?
丁福来跟着丁福祥走在夜色里,夜还不算静,还有人在不知什么地方说话。丁福祥低声说:跑吧?丁福来问:楼呢,白白修了?丁福祥朝新楼那边望了望,轻轻叹了一声。
丁福来回到家里,就着手电光,悄悄地收拾起出门的东西,开开箱子摸出一沓钱,拿了一半装包里,一半放回原处。他将手电光轻轻对着娘看了一会,娘微笑了一下,好像做好梦了,丁福来忽然一阵心酸,眼眶里热热的有了泪。临出门时,手电光晃了一下爹麻木沉睡的脸。
丁福来走到村口,丁福祥已等在那里。夜更深了,满天星星诡异地眨着眼,一条灰白色的小道曲曲折折地伸向老西山深处,那是他们即将前行的道路。
丁福来手机突然响起,丁福来看了一下,低声说:林莎莎的。丁福来一把夺过手机对着话筒骂道:我操你娘操得肠肠肚肚都出来。说完一下子把手机向黑魆魆的夜空扔出去,手机屏幕的荧光在黑暗里远远地划了一道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