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和:遥远的“四无村”(短篇小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69 次 更新时间:2014-06-11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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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和  

引子:将我们经历过的荒唐事记录下来或者诉诸文学作品,是我们这一代的责任.

黄昏时,灵俏婶的声音响在圪垯顶。我和变池跟着二银在圪垯底“嗷,嗷。嗷”的蹦哒着。

灵俏婶是变池家娘,自我们枕头圪梁热热闹闹讲开卫生以后积极得不行,成天跟着支书老安转悠瞅摸这里脏了那里不净,晚上就掂上铁皮广播筒上圪垯顶替老安发号召广播。她广播说:“注意了——,开始广播了——,家家户户齐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讲卫生,除四害,臭气筒像雨后春笋……”

听到这里,我很高兴,我家的臭气筒是我爹按县里规格垒的,用的是新砖,棱棱铮铮的矗立在茅房角落里,看上去十分挺拔,大便时蹲在茅梁石上,虽闻着和没臭气筒前一样臭,可看着这样好的臭气筒,就觉得蹲在厕所里很幸福。

变池也为她家的臭气筒自豪,越“嗷”越高,越蹦越欢。二银却忽然站住了,嘴巴嘟成猪喧儿,眼睛恶毒地瞪住我和变池。二银家直到现在还没垒臭气筒,茅房里空荡荡的见不得人。二银吵他爹说咱家没臭气筒矮人一截。他爹就绵绵善善说:“你爷爷不叫垒他娘的。”二银家爹光响应他爷爷不响应老安。二银爷爷牛眼一骨碌:“喃,要垒垒在我肚上。”全家人就都吓得光敢出气。二银家爷爷不仅抵抗垒臭气筒,还不消灭苍蝇,不洗手洗脚,不洗脑袋。民兵连长说要把他送到乡政府喝几天糊糊,老安考虑再三,说:“放屁,老汉家还是有优点的,老汉家天天早早就起来扫街,四十年如一日,咋能叫老汉喝糊糊?”

二银不“嗷”,我的变池也不敢“嗷”。可是我们看看圪垯,看看不明不黑的天空就想“嗷”,不“嗷”就觉得憋闷人。而灵俏婶的声音尖尖细细播扬了一天空。

“……可是呢,有的人,光后退,不前进,破坏咱们红旗村,顽固到底不垒臭气筒,他们是安古毛……”

二银就朝圪垯顶唾一口唾沫,忽地横出一拳,击中变池胸脯。变池“哇”地嚎了。二银又朝变池踢了几脚,才否眉吊眼的走开,口里嘟嘟哝哝骂:“我操你先人南灵俏,谁点俺爷爷名,我操谁家先人。”

到了七月,我们枕头圪梁讲卫生讲出一些眉目,说是出了名了, 说县里小报上已把我们村叫成“四无村”,说是要迎接现场会。老安和灵俏婶们成天红光满面地颠来颠去,全体社员们也都停了产大搞“四害”歼灭战,我们全体同学也停了课参加灭苍蝇,这之前灭是灭了,但是总还有残余苍蝇在顽固挣扎。

动员会那天,支书老安脚步丁咚丁咚地登上教务处前的高石台,不喜不怒地放开了嗓门吆喝:“同志们——哎不对,同学们——,这才叫真真的全民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呐,大战它七天,咱枕头圪梁要再见到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一个老鼠、一只麻雀,我我我就不姓这个安,咱把日本人国民党还消灭了,就消灭不了几个雀雀虫虫?”老安又吆喝了一阵,胳膊彻根儿一挥号召说:“毛主席说要实现四无国,咱要誓保红旗村,实现四无村,同学们,其它两害有我们大人,苍蝇蚊子就全靠你们啦——”

老安讲完,门老师带领我们鼓了一顿掌。我们从老安发红的大脸庞上,看到了好光景,我们粗制滥造的枕头圪梁 转眼间就要变成整洁文明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了。二银朝我们扔一块土坷垃,压住嗓子喊:“又不用上狗的课了。”

门老师却被苍蝇蚊子的重大任务压得发了愁,皱眉凹脸的求老安:“苍蝇消灭起来要容易些,可蚊子有问题,蚊子白天不出晚上出,太难捉摸。”老安想了想说:“日本人国民党都没把我们吓倒,小小个蚊子就把你吓倒啦?”门老师就又有了信心,立马就宣布了任务,每人每天二百只苍蝇,一个蚊子可以顶五个苍蝇。

头一天,二银就打了二百四十三只苍蝇,超额完成了任务,可我连我家前天晚上熏死的蚊子算上,还是不够二百只。我恨透了二银,光管他们占上好茅房自己打,我家的茅房被我爹拾掇得太干净,喷了什么药水,狡猾的苍蝇都不来了。没办法,只得求二银让我进入他的领地。

可是第二天变池噘着嘴硬要和我相跟,说她不想跟女生相跟,女生们谁也不敢进茅房,都怕撞上男人们大小便。我说我也完不成任务,变池就吞吞吐吐说:“你要不引我,我就再也不叫你照抄算术本了。”

二银见我身后跟着变池,一扭脖子,不答我。我恶声对他说:“你不领变池,人家就不让你照算术本了。”二银头也不回地走得气势昂扬,好像他不是领我们到一个苍蝇成群的地方,而是领我们去拿他家的什么宝贝似的。直到把我们领到他爷爷家,推开那扇破风门,才嘟哝出一句话:“打了俺爷爷家的苍蝇,就不许你娘广播俺爷爷。”

古毛爷家麻纸窗纸上补丁重叠得很多,太阳光只从一些窟窿里直直穿进来。我定了定眼睛,才看清了土墙和墙根黑黝黝的大瓮,同时也看清了古毛爷在黑影里晃动。二银央求:“爷爷,叫我们打打咱的苍蝇吧?”古毛爷嘀咕:“好狗日们,虫虫蛆蛆也不叫安生……”二银的蝇拍已朝锅台拍下去,“嗡”的一声,从屋子各处惊起一大群苍蝇。我感到一阵喜,一片慌乱的“嗡嗡“声,听得人好激动。我闭住气细瞅,看见从窗窟窿射进的道道光束里飞舞着许多黑点。接着就有许多苍蝇盘旋着落在碗边和锅盖上,还有的落在古毛爷脚上和脑袋上。二银轻轻挪开蝇拍,已有一簇苍蝇死在一块米粒周围,二银数了一遍,整整十六个了。我和变池都受了鼓舞,赶紧投入追踪苍蝇的战斗。

古毛奶奶也发现了情况,用力地支楞着耳朵,大睁着昏花的眼睛。她大概发现了屋里闪来闪去的人影和“啪”“啪”的响声。用软囊囊的嘴唇,粘粘糊糊的蠕动出一些古怪的叽叽咕咕声。

古毛爷家的苍蝇大都胖胖的十分老实,不像野茅房里的苍蝇那么狡猾,炕上和墙上锅台上的许多黑黄色斑点上,总是不间断地有成撮成撮的苍蝇稳稳当当地纠集到一起,朝我们扬起颤颤抖抖的深绿色屁股。我们轻轻走过去,狠狠拍下去,顿时身碎股裂,一个一个数着捏进我们的小纸盒里。

打到半上午,古毛爷家的苍蝇也渐渐狡猾了,都只顾盲目乱飞,再也不肯稀里糊涂轻易下落了。我总算看见一只肥大苍蝇,落在一片开阔地方,就使劲拍了下去。只见二银和变池吓得退缩到墙旮旯里,我这才发现,我拍在了古毛爷光脑袋上了,我差点吓得昏厥过去。苍蝇在古毛爷脑门上死着,我却没勇气拿下来,我望着那只可望不可及的肥苍蝇,焦急万分,束手无策。

古毛爷摸摸脑门,牛眼珠子轱辘轱辘转着,焉皮嘴巴里嘟嘟哝哝的骂,无一物不成世界,杀生害命,造孽。

古毛爷家的苍蝇供我们打了一天,天黑时,我们各自小纸盒里装满黑森森的苍蝇。可古毛爷家的苍蝇到底少了,我发愁地说:“明天咋呀?”二银很有把握地向我和变池宣布:“赶明天就又攒满满一屋子。”

黄昏,我们 到学校交苍蝇,门老师门口已有七八个同学在推推搡搡不敢报告,我们过去,二银勇敢地放开嗓子报告了四声。里面才开了门。可是门里却奇怪地闪出了灵俏婶。变池惊喜地看了我和二银一眼,就朝她娘喊 。“娘,娘。”灵俏婶粉红着脸朝我们这边大概地督了一眼,就匆匆地直抵校门口。变池继续为她娘从门老师屋里出来而自豪着。二银不服气地说:“你娘不过是来拿广播稿的。”

门老师让我们进了屋里,热情得不行。一边大把大把地将苍蝇推放在办公桌上,一边表扬我们:“你们几个都不错不错,一定能选上除四害小英雄。”我们都伏在桌子上开始数苍蝇:“一五、一十、十五……”别的同学自己数完,门老师还要再数一遍,我们三个数完,门老师就没再数,就把我们说的数数记在小本儿上了。

出了校门,太阳落得一点儿也不剩了。天空又飘荡起灵俏婶的尖细声音。道边树梢上扑棱棱地惊起几只麻雀。我们很庆幸,大人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好。二银却后悔不跌道:“要知道门老师不重数,实在该多说上几只。”

这时,变池惊喜地叫一了声,我和二银过去看时,变池的方纸盒里还有黑森森的半盒苍蝇。我问:“怎么回事?”变池说:“我都倒出来交了呀。”二银恶毒地说:“知道了,肯定是门老师给你偷偷装上的。”

变池却噘起嘴说:“俺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要不,给你俩一人分上一点吧。”二银理直气状道:“分就分,咱分的是俺爷爷家的苍蝇。”

早晨,圪垯顶上冒雾,房顶上冒烟。烟雾里有驴叫,有鸡呱,有婆姨们喳,雾快淡的时候又掺杂上老安。老安嫌灵俏婶嗓音尖细没有号召力,他要用自己的嗓门亲自喊,老安举起铁皮广播筒随口就编成快板了:“党支部,发号召;父老乡亲要听好。卫生俭查今天搞;查住谁家也跑不了。门脑旮旯都要扫,茅房臭气筒要垒高。谁家院里有四害,抓住口粮全扣了……对了,查完四害还要查虱子……”

听到这里,二银怔了,我也急了,我俩拔腿就往圪垯底跑。二银找他爹督促臭气筒的事儿,我冲回我家大叫:“爹,娘,今天还要查虱子。”我家有竹门帘,没苍蝇蚊子,麻雀也不敢往我家院里飞,我爹鸟枪里常常灌着火药砂子。可是我家人人有虱子,我娘天天晚上给我们捉也捉不完,我娘说胳肢窝里出虱子,捉多少出多少。我娘一听着急地问我爹:“不怕因为虱子影响了你入党哇?”我爹也发愁地点了一支烟分析了半天:“我看不怕,世上那有没虱子的人呢,老安开会不也常常把手伸到裤裆里揣虱子?再说,咋检查呢,叫人当面脱裤子?”

我还是不放心,就跑到灵俏婶家问变池:“你娘和你身上有没有虱子?”变池悄悄说:“俺娘说是不查虱子,是老安吓唬人们的,今天打苍蝇还是到二银家爷爷家哇。”

我和变池拿着蝇拍和小纸盒找二银时,二银家娘正在教训二银家爹:“你能把人噘死,你哗哩嘣嚓垒你的,快死的老圪桩,他能咋了你!”

二银家爹眉眼愁成一撮,一只手用力挖着裤裆说:“迟早叫你们逼死了,不垒,老安不行;垒,咱爹不让,这叫人咋活哩。”

我们硬拖了二银出了他家,二银虽然恼着脸,但他还是带领我们到了古毛爷爷家。古毛爷家院子里充满阳光,阳光均匀地抹在古毛爷家古老的泥墙上,泥墙柔和地发着黄。古毛爷圪蹴在墙根,大开怀,把衣襟拽到眼睛附近瞅虱子,我们看见一挂焉塌塌的仓白肚皮起起伏伏地往下落皮屑。二银焦急地央求他爷爷:“爷爷,不垒臭气筒老安就派上民兵来填茅坑呀!”古毛爷尖尖的喉结跳了跳没说话,二银又叫喊了几声,古毛爷翻了翻红眼皮说:“填了茅坑,我屙到狗日们家坑头上!”

进了古毛爷家,我们看见屋里有了新这化,窗户换了新麻纸,锅台抹得很光,半天才落下五六个苍蝇。我和变池一看完不成任务,很着急。二银说:“刚才全叫俺爹赶出去了,俺爹怕老安扣口粮,”

我们正要走,老安就领着卫生员们悠悠荡荡地进来了。二银迅速地守在老安推开的门口,岗哨一样不让混进一只苍蝇,我和变池也陪二银坚守在那里。

老安坐在扫干净的炕上,很有意思地看往古毛奶奶直微笑。古毛奶奶正把一个带把儿的玉茭骨头从领口插下脊背里,全身心地陶醉在摩擦皮肤的舒服里。卫生员们开始检查卫生,有个婆姨一伸胳膊摸住门脑,抹了满满五指头灰;有个婆姨揭开瓮盖,仔仔细细地寻了一番,捏出了两颗老鼠屎。灵俏婶一把从碗笸箩里捏出一挂抹布,卫生员们凑过去辨认半天,说,可算找上插白旗的户户了。

灵俏婶拿出白旗正要插,老安说老婆老汉应该鼓励为主,但是臭气筒老不垒可不行,就亲自给安古毛做工作:“古毛伯古毛伯,家里弄得虽不行,县里人来了大不了锁了门,可茅房不能锁啊,垒一个臭气筒花不了多少钱……”灵俏婶再次请示老安插甚旗旗。老安说白旗就免了,插成黄旗吧。这样安古毛街门口就飘扬起一杆小小的黄色旗旗。

老安率领卫生员妇女们走后,二银气愤地冲变池喊:“汉奸!”变池“唔唔唔”就哭了,变池不是因为二银骂她,变池是嫌她娘出卖了古毛爷。我看看变池,看看古毛爷爷奶奶,大喝道:“把白旗弄红狗日的!”

弄红小白旗,只用了半瓶红墨水,可惜红得不鲜艳,红不成红领巾那种红。

越接近现场会,我们枕头圪梁越卫生,街上的细土扫了一层又一层,墙上全刷上白石灰。牛羊群不准进村拉屎,半只麻雀也也休想飞过枕头圪梁领空。我爹们那一邦民兵成天端着鸟枪守在村周围,我爹已快打够一千只了,我爹想请假到外村快快打够好入党。老安说:“你这思想不对头,你这是成心把临村的麻雀赶到咱村,破坏咱们四无村,不怕,党叫你入,打够了也得等咱过了现场会。”变池说也叫她娘入,还要叫她娘升妇联主任。二银就朝我和变池唾痰,擤鼻涕。我和变池很同情二银,他爷爷和他爹的名名老叫广播里说,还插了黄旗旗。我和变池劝他,咱三个人都有希望当上小英雄。全四年级就数咱们三人打得苍蝇多,我们三个人里又数变池多。门老师每天给变池纸盒里偷偷放进去的苍蝇,比她交了的还要多,不过变池都要分给我和二银一些的。

那天早饭前,扫街的人把一股股黄尘荡了一天空,我们喊着叫着在黄尘里穿来穿去,学八路和日本人冲杀在烟雾里。我们高兴,大人们也高兴,人人都在迎接现场会。二银告我说,他爷爷家又给我们攒了一屋子好苍蝇,可是门老师忽然派人来叫我和二银。

我俩一路很兴奋,准是把我俩定成小英雄去参加现场会了,我们的苍蝇超额了五六百只呢,参加了现场会顿顿可以吃猪肉,两口大猪已栓在办公室院里好几天了。可是我们进了门老师脚地上时,门老师却嘶开喉咙大吼:“给我站好,”随手就一人脑袋上搧了一耳光。

门老师炕上坐着灵俏婶,灵俏婶看也不看我和二银,只管她捏弄一本大书等着门老师辅导她。门老师的手还在疼,他的手嫩而我们的脑壳却坚硬得像石头。门老师揉着手坐在灵俏婶对面,反反复复说我们俩是狗东西。灵俏婶说:“不算不算,咱学不会,咱光会搞卫生,咱不会接生。”门老师严肃地和灵俏婶共同打开那本书。说:“你能学会,你完校毕业,科学接生要普及,非你莫属。”

门老师又吼叫一声:“脸朝墙站好。”

我们脸朝了墙,眼前成了一片白,门老师和灵俏婶全被我们抛在了脑后边,可是他俩的话很吸引人,我们的耳朵也特尖,我听见书页哗啦哗地响着,听见门老师和灵俏婶出气,听见不知谁“咯咕”地咽了一口唾沫。灵俏婶声音又高了说:“俺养变池,就是叫的接生婆,差点流血流没了命。”门老师声音也高了说:“对啦,再也不能相信接生婆,接生婆又吊头发,又拽孩子,新法接生不但不往外拽孩子,还控制速度保护会阴,来你看这图图,这点点就是会阴……”后面声音又越说越低了。

好象过了很久,我们听见屋门响,是灵俏婶走了。院子里是灵俏婶碎颠颠的脚步声。我从余光里看见门老师倚着门框发了半天怔。

我俩一直站到门老师吃了中午饭,又睡了一大觉慢慢地醒过来,还是看也不看我们俩。我俩都站得腰直也直不住,膝窝酸得老想打弯,肚子也饥得咕咕噜噜响个不停。窗户上阳光已渐渐往下暗了,门老师这才挪着屁股下了炕。门老师咕哝说:“不是东西。”门老师看我们时眉目已经舒展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团黑红的东西扔在桌子上:“看看你们干的好事儿!”我和二银眼对眼看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我们用红墨水染红的那杆小黄旗。

现场会那天,我们枕头圪梁地下干净天空也干净,太阳又红又滚圆,天蓝得发嫩,大云小云没一片儿,麻雀和其他鸟儿没有一只飞过。灵俏婶领着那几个卫生员荣幸地拿着暖壶茶缸在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腿脚颠得轻快,脸激动得通红。支书老安脸上仍持续着恼怒,眼珠滴溜溜地闪动,不住地看看满世界红绿标语,看看街道,看看天空,看看洗了脸的人们,还是时时露出担心。老安一把抓住一个持鸟枪的民兵吩咐:“给我看好天空,飞过一只雀儿小心你的口粮!”老安在办公室四周转了几圈,转回了办公室院子,单手叉腰,双眉倒竖,慨叹道“混帐,真他娘的混帐!”说罢就愁云满脸地看住混进办公室院子看汽车的个别邋遢群众和脏孩子,随后又盯住民兵连长训:“瞎了你眼窟窿啦,呵,你!”

我和二银也在看汽车。汽车真好看,绿油油的,凶虎虎的,前头的两颗灯就象两只牛眼,鼓突突地盯人。古毛爷摸了一会儿车厢板和轮胎花纹,也挪到前面来摸车灯。古毛爷一边摸一边给孩子们讲汽车是半仙之人造的。忽然,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搀住了古毛爷的胳膊,搀出了办公室院子。我看见古毛爷的脊背又破又脏。二银愤怒地拿起一块瓷片儿,趁人不注意,狠狠在车门上划了一道。

接着我们也被驱赶出了大门口,民兵们象赶鸡一样扬着胳膊吆喝:“去去去,滚远远的,去去去去。”我说:“二银,咱们也该洗了脸来。”二银说:“就不给他狗的老安洗脸!”

我们被赶出大门的那会儿,恰好迎面碰上门老师领着小英雄们进大门。他们个个大模大样挺着胸,扬着脸,胸前别着小红花,看也不看我们这俩不讲卫生的孩子,小英雄里有安变池。二银抓了一块土坷挡,正要朝安变池崭新的水红袄扔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按住他的胳膊。二银却把土坷垃往天空一扔,骂我:“知道啦,你跟安变池好!”说着忿忿地离开了我。

快晌午时,办公室院里散发出很香的炒肉味,外面来的人们一会儿走出来一会儿走进去,悠闲地咂着嘴。忽然,老安怒气冲冲地领着一伙民兵走出院子,拐进一个巷道里。外面来的人,有的也跟了去,有的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一伙孩子“哄”的一下子跑起来,我也稀里糊涂跟着他们跑。我们穿过小巷,跳过一截短墙,又过了一片麻地,远远看见支书家门口围着一堆人。我们“嗷,嗷”叫着跑过去,绕过一个个宽大脊背,钻过一根根坚硬的胳膊,一直挤进人圈里……大家围定的是一堆脏兮兮的垃圾,垃圾里有鸡粪猪粪炉灰,风一吹,细细的炉灰就荡起来,荡进老安家街门里,落到老安家玻璃上。我很后悔,跑了这么远,却看了一堆垃圾,把看汽车的机会也耽误了。可是那些大人们和外面来的人却看得惊慌失措,看得津津有味。老安却铿然发话:“叫治保委员会破案!破出来送乡政府喝糊糊。”

天黑时,老安的声音又播扬在圪垯顶,音调更铿锵:“父老乡亲们,爱国卫生现场会在我们村胜利召开啦……”

灵俏婶尖细的声音没响在圪垯顶,却响在隔院里:“特务,汉奸,国民党,烂了心肝肚肠啦,破坏呐,捣乱呐……”我正要往隔院跑,迎头碰上了二银。二银很兴奋地对我说:“明天一早咱去看放羊。”我叫二银去看灵俏婶骂街,二银却要叫我上圪垯顶。这时,几个临居婆姨叫喊着跑过去:“灵俏家的臭气筒叫人推塌啦!”我一把拽住二银问:“是不是你干的?”二银发誓赌咒说:“谁干了是狗家儿!”

我和二银蹬上圪垯顶,天一阵比一阵黑。老安的广播完了,村子里又隐隐传来灵俏婶的声音:“特务汉奸国民党,烂了肚子烂心肠——,自家不垒眼红人,破坏人家臭气筒——”

现场会红火了几天结束了,我们枕头圪梁一下子显得灰塌塌静悄悄,又象没娘的孩子一样龟缩在圪垯底。红绿标语早裉了色,渐渐都干缩得跌落在地下成了垃圾,牛粪片儿羊粪蛋儿依然一天一层的拉过去。我们天天上学校,一人两脚底粪泥都踩到了教室里,老安天天从容地在很脏的街面上走来走去,也不到圪垯顶发号召了。他老安不号召,那就是不需要打扫,老安不检查督促的事儿干了也没意义。祖祖辈辈人们天天早上扫街,那很盲目,现在人们目的性就明确了,扫街敢情是为了红旗村和四无村。以后不再评红旗村和四无村了,扫街的工作也就毫无意义了。现在只有安古毛老头儿每天早早就起来扫街,只管死守着老习惯,一点也不知道讲卫生已经讲过去了。

灵俏婶因为塌了臭气筒,只入了党,没当了妇联主任,但她还不断地到圪垯顶广播,一回是兴修水利,一回是除草大会战,第二年是全民总动员捉虫虫抗灾。除此以外就是天天和我娘坐在炕上钠鞋帮搬弄闲话。我爹高高搁起鸟枪,仍用别的行动争取入党。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把臭气筒的砖拆下来垒了鸡窝。我们老是没完没了的上课上自习,照抄变池算术,挨门老师训斥和耳光子,我和二银子都感到打苍蝇的日子一天天遥远了,我们十分想念爱国卫生运动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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