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短篇小说:搭错的积木块

——献给年轻的作家艺术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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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那是一个温暖而安静的上午。有一双小女孩的软软的小手,正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不时扇动着的长睫毛的指挥下,按图搭建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块。爸爸妈妈从她身边走过,投以欣然目光。不一会儿,有客人来,是邻居,抱来一个男娃——大人们高兴地让他们一起玩,从旁看着。那男孩显然小一点,一上手就把女孩儿搭建起的“高楼”搞塌。大人们都笑了。那女孩闪闪小嘴想哭,但没哭;她瞅瞅那男孩,男孩朝她愣怔着眼睛。可她又抓起一个积木块,望着旁边的图纸……5年后,也是这样一个上午,5千公里外的一座小镇里也有这样一个女孩,正愣怔着大眼睛面对一堆爸爸刚给买来的积木块……

离汉口较远的张公堤附近,15年前就已经盖起了居民新区。

当年,这新区曾大跌过江城人的眼球。如今,此处有些破旧感了。可就在这有点显旧的楼群里,有一间更显杂乱的居室,眼下住着一位青年画家,叫桑哲。一年以前,这位桑哲常跟个高个子蛮有风度的姑娘,在小区里出出进进的。他们那合璧而亮眼的青春风貌,在这一群人中间大有“白马非马”之感。可近一年来,高个子姑娘不见了,他家又有个姑娘偶尔进出。于是这楼里楼外堤上堤下,人们对这位长头发画家的目光复杂起来;比照说,这两种目光有点像长江汉江的汇流处——清浊分明。而此刻,这位准艺术家正陷入又一次激情过后的理性落差之中。这可能是他的与生俱来的情感悖论吧。

望着那已挪移到他杂乱画案上的白炽日光,他拧着眉,点燃一支烟。那个也刚刚激情过后的女孩叫舒米,她脸正贴在画家光滑温暖的背脊上。她像个黏腻于海底礁石的水母,显然不想离开这人这床。这是女人的天性。今天她原是到这来取画,当然也是来找爱的。

——这一年来,她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竟怎么成了他的代理商。

桑哲有些烦了,也说不清是因眼前这有些逼人逃脱的日光还是身后那并不让人反感的亲密——只是,这都在他心中导引出一股压迫,像有种抹不去的色调,覆盖着他的画面。

明天,我们一起去接她,怎么样?舒米小心翼翼地探对方口封。

说什么呐?成心的——

画家没好气的,把刚才还没忍心做出来的动作——用肩头抗她,终于做出来。

不让她看出来,不就得啦。舒米在身后乜斜一眼,语气跟目光一样轻忽。

少搞邪!桑哲彻底拉脸。当初我们可是讲好的,短期行为。而且,我不歉你什么。

舒米不作声了。看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命大协奏曲过后的不和谐和弦。一会儿,她默默地下了床,穿衣;打开化妆盒,描眉、涂唇;又接过他每次非要给她的钱。钱这东西的周转之于人类,常有魔术般变来变去的滑稽。针对桑哲和舒米,就如此——这本是她给他带来的钱,可此时他又偏要抽出几张再给她。可舒米想,这钱又是谁给她的?想到这,她心里苦笑;可她脸的表情却相反的。看,她数得蛮兴致,一张一张数,一张一张照日影,蛮喜欢的样子,放进衣袋里揣好,还用手拍拍。桑哲看出她是故意做给他看。

他想,加上他的代理费她可是从他这里赚不少哩。当然,他也为自己这蛮低下的想法自感愧疚。只是情感的悖论又一时左右着他。望着舒米娇小优美的腰身、细细的脖子、圆凸的胸和臀,想到她刚满20岁的年龄以及自己一旦投入时那些无法遏制的狂野……一种犯罪感和勃发的欲念又同时猛涨在胸。是的,要不是今天心里有事,他真想一下再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疯上一阵的……他怅怅地默念着不知是谁的名言——一切都会过去。

拜拜——

舒米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出了门,又探进头来嬉笑,

下次接头——地点嘛?在我那儿。好嘛?

不,没有下次……

窗外对流进来一股爽风,稀释了屋里浊气,一只花背鸟在枝叶间跳——小爱神鬼祟起来。

昨天的这一时刻,绿野乘的大巴正从丽江向大理疾驰。她的心融融如一首轻歌。

她的眼睛再一次觉得不够使唤了,脑子也嫌不灵、无蓄存量了——路两边的风光景物她觉得实在太好太美了。这条公路,简直就像一条巨幅白练飘舞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尤其那纯白色的房子、黑色翘檐、白族女人别样的头饰和衣装……她又一次想到:真该徒步走一趟这条路,多拍些照片,细细感受一下,顺便再做些采访收集什么的。这是她前一次走这条路时就想过的。她不由地从背包里掏出她的LBM,放在膝上,打开;她竭力控制身体的晃动——迅速敲出:这是我途经过的无数道路中最美的一条……在流动中,你能尽览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之间——这一狭长宝地的如画风光……可敲着敲着,她又深感这些文字表述的苍白简弱,乃至再一次感慨着心灵感知与文字表达的巨大差距。

她关了机,合上电脑,眼睛又投向窗外……旁边的同车者送来新奇目光。

半年里,这条路她跑两趟了。这次,她要给自己这一年多的云贵之行画句号。

作为14岁就有才女之誉、大学毕业才两年的青年作家,此番旅行是她多年的宿愿。云贵高原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神圣且神秘。她此次收获颇丰。用师长们吓人的话说,这将奠定她一生的文学事业。一年来,她黑了瘦了;云贵高原特有的紫外线,格外光顾这个“细腰国”出生的白皮肤姑娘。去年10月,为参加一家白族的婚礼,她险些淹死在洱海里;在去西双版纳的盘山路上,她居然敢跟打工族坐手扶拖拉机同行;嚼方便面、喝生水、几天不洗头,不当回事。可她千数张照片、百数盘磁带和LBM里几十万字是值得骄傲的。一家跟她合作过的杂志和一个消息灵通的出版商,早把预支稿费打入她账号。

——还别说,这笔钱还真帮她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

眼下,总算能喘口气了。到了大理,去作协樊老师家取回寄存的资料和一套毛衣;再乘火车穿过125个涵洞——那是她3月乘坐这趟车时,用怪味豆一颗一颗数出来的——昆明的朋友已把机票搞定,后天上午他就能回到离别一年多的江城,见到她的小哲了。

想到这,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摸向背包,摸出个物件。原来那是个小香囊,是用红、黄、绿、白四色丝线编的“象”图腾的小饰物;值不几个钱的,可她蛮喜爱。她眼看着,手摸着,眸子愈加温暖。她想起给她这饰物的小老乡——那位在丽江古城里开工艺品店的小伙子。他陪她逛了好几天,蛮依恋的。他总用一双深如洱海样的目光注视她。她觉得那小伙子有点像她的小哲。想到这,她不知是畅快地还是忧闷地叹了口气。她脑际又闪出那高高耸立在西天边的玉龙雪峰了——“她”是那么崇高而神秘,让人敬畏使人留恋。

她心里那融融的轻歌,随即在滞缓庄严中变奏了。她想起樊老师的一句深沉告诫:真正的作家不能期待人生的平安。她扭回头,再寻找身后的玉龙雪峰,“她”已退远了。

人气与热情,被舒米陡然带走;居室里的孤寂与杂乱,一下凸显。生命的这一角隅,仿佛回到人类的蛮荒、生命的初始。这孤寂,桑哲有时喜欢有时也烦,甚至很烦。可绿野说过“孤寂就是艺术”。这话,听似无理可细思忖却深邃无比。而且每想起绿野说过的这一类话,桑哲心里满是敬慕。只是今天,这位原是生气勃勃的画家在面迎这居室即将到来的新欢乐,却像一只呆鹅。他无由地又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来——“悲壮是一种完成;苍冷则是一种启示”。他想,女人搞了文学怎么都变得神兮兮的?真的“通灵”了?

眼前,足足排满两面墙的大大小小的画,是他这一年来的心血。可“她”们只是在他那并不太自信的眼里闪光,虽然她们也曾换回些钱来。但再过24小时她们将接受新的检验。

——那,是绿野的检验。

从很小起,爸爸妈妈就常把他交给仅大他一岁的绿野。他们是邻居,父母是朋友。一向有新奇思维的小哲,在绿野的指挥下总是很条理……后来大了,他也常发坏,故意气她惹她,可绿野总能一眼就看穿他的小把戏,轻俏的三两句话就让他只剩下自美的一笑了。

后来,他爱上了这位才貌双全的姐;一度像跟屁虫样的尾随她。而在绿野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别的形影。在师大,她高他一届,又不在一个系。可只要绿野摇头,桑哲随即就能把辛苦了几日甚至几个月的画布用裁纸刀戳个窟窿。绿野的饱学是“师大”出名的。谁都知道,她的“艺术论”比几位教授讲得还透彻。小哲的画在她眼里,很少及格——“不算深刻”“总觉得缺点什么”“仍属平平”“再认真思索一下”……是她在桑哲画前的常用语。当然,桑哲也正是在这样高标尺下,拾阶而上,成就了今天的某种自信。眼前又是一个槛儿——这些画儿必须经由绿野的一番鉴定才能继续“活”下去。是啊,生命要为拦路的高山喝彩?还是因之黯然神伤?你问桑哲?桑哲该去问谁?

这时,只见那桑哲站了起来,手执一把裁纸刀走了过去,在满墙的那30几幅看起来很不错的画儿上,竟没多犹豫就戳了近30个窟窿。最后,只剩下7幅他满意的画儿,像7个威武的斗士挺过了这场无情的杀戮。这倒让人想起电视剧《唐明皇》——为了一个儿子当太子,那位一向不拿儿子的幸福当回事的皇老子,竟狠心杀了其他几个儿子。

——由此,这位准艺术家和那位皇老子都让人糊涂起来。

此刻,舒米正在汉口花桥的一条街上徜徉。她心里乱糟糟的,她仿佛又走在北方漠野面迎铺天盖地的沙尘,可她脚步和脸上看起来都蛮轻松的,只有心知道自己的苦有几许。

在一条不甚洁净的叉路口,一个收废品的贫婆艰难地骑着单车经过。舒米望着那斜斜的总像要跌倒的身影出神。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在她几年前飘泊的谋生中,也曾有过这样的身影的缘故。后来,想着想着她脸上蜿蜒出一种涩涩诡笑,像有团阴谋在凝定。

——她,又想起了多年没见面的母亲了。

她记得妈对爸常说的一句话——是条汉子,你就得咬牙。可一想到这,舒米就又想哭。在她记忆里,爸就是这样的咬着牙拼命做事而死的。在她记忆里,无论冬天还是夏天,爸爸总是在天还挺黑、她还睡得正香的时候就在妈的催促下起身了;再把窗下小院里的三轮摩托踹得“突突”响……进城了。可爸爸回家总是那么晚,总让她寄予无限的盼念。结果,有一天,爸爸连人带车都跌进了沟里……从此,她恨起妈来。所以,又过了一年,当妈把个陌生男人领回家时,她决然地离家出走,辗转来到了江城,她要独自谋生。

她徜佯到一家自己曾租赁过的店铺门前,停住,似有留恋地望着那里进出的人。这让她又想起一个人来。她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清新一种热切。是的,她一生从没遇上过这么大气大方高尚高雅的人,且那么的信赖她……她曾暗下决心,一定要向这样的人学作人做事。不过,她畅爽的脸很快又变得忧郁了,狠拧起眉头。因为她最终还是辜负了这个人。

她叹息着,默默地垂下头,缓缓地离开了。

今天,桑哲早已从“自我绞杀”中恢复了。心境的转换之速,怕也是这位准艺术家的青春生命的特点之一。他先把自身和居室都略微整理了一下。昨日那被狂暴剌杀的近30具画儿子的残躯,连被火化埋葬的幸运都没有——“唿咙通”一起进了垃圾桶。尔后,他一身轻松地甩甩长头发,照照镜子,自美地一抿嘴,又从抽斗拿出遮阳墨镜,戴上。

再后来,他一只手插在牛仔裤浅浅的裤兜里。下楼。打的。来到机场。

在接客的栏杆后面等待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舒米;想她小巧的身躯、顽皮的笑,想到自己用钱打发她的不公道。他心里有点空旷,四周的人越发让他有独处感;满耳嘈杂,玻璃门玻璃窗外的白炽日光,又让他感到发怯。他想,这世界这人生也许就像这机场车站,出出进进迎来送往,而当人们都没了走光了也就只剩下空空一厅、悄无声息的。

发什么愣?我在这儿。

绿野突然出现在人群,一笑——白牙、红脸、大眼睛。桑哲在陌生的一忽儿,心蓦地热切起来。绿野又叫:还不来帮我拿东西。桑哲走上去接包,并痛惜地把她搂在怀里。

还说“没事”呢——都快成人干了。

绿野也紧紧抱住他,在他脸上亲吻着。她心里有块金子在熔化。

在车里,他们相互对视几眼,没多说话。绿野目光闪闪地浏览着熟悉的汉口街巷。这时,她那准文学家的令人着迷的潜意识里,或许有要换掉或说要掩埋这一年里云贵的缤纷印痕的始动吧;但要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位天才的绿野女士与生俱来就属于比都市更广阔更凶险的人类的大天地的,就像无意中她父亲在她出生时给她起的这名字一样。

过一条街时,绿野让车停一下。她下车打听,一家小书店怎么不见了。

人家说,换租好几个月了。桑哲问怎么回事,绿野说,以后告诉你。

其实,人的思维乃至习惯随时间的推移也很容易改变的。回到张公堤居室,绿野并没像以前那样,一下就关注起桑哲的画来。她仅朝挂画的墙上瞄几眼,点点头,像是挺满意的。她逡巡着居室,倒是夸张地扇鼻子;太脏啦太脏啦,跟个狗窝没两样。又得累我。

桑哲忙歉笑:别急别急,我还没来得及细收拾呢。

午饭,原想到他们常光顾的“凯威”啤酒屋,吃自助餐。后来,绿野从背包里掏出云南干红;桑哲又跑下楼,弄来几盒熟食。可没吃喝上几口,他们就都耐不住了,相互扒起衣服来……这一天,一向不耐性力的绿野反常地贪婪起来,要了再要;桑哲竭力抚慰她。这一天,一向在性事上自感黯然的绿野倒像只雌虎,真个把她的小哲当成了倒燃的蜡烛。桑哲也在激情投入的同时,脑际闪过波提切利著名的《维娜斯诞生》。他想,什么时候才能说服绿野也像舒米那样给他当几回人体模特儿。想到这,他情绪略减,把脸埋在绿野那白耳根和白胸脯上好一阵儿……这——当然瞒不过绿野的眼睛。但她没把这当回事。

后来,他们都累了,像糨糊窘住一般地酣酣睡去了。

窗外,是长江畔雾糟糟的白亮的天光。

那天光和窗外的大叶杨的高枝上的几只花背鸟,都极想透过那窗幔那黯淡窥觑一下他们那相拥的甜睡,听一听他们那青春生命在疲倦时的细如轻歌的鼾声,甚至想亲吻一下抚摸一下他们那激情过后的、蕴潜着无穷朝气的身体、面庞、暂时合上的眼睛……想来时间也该是有生命的才对,不该随意把人们的美好或是苦难的印迹都转瞬抹掉。这些记忆在心中愈久就会愈醇的,对整个人类的精神和每一尊生命与灵魂都大有裨益。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当窗上的日影渐次黯淡些的时候,仍贪睡着的他俩被楼道里的几嗓子叫卖声吵醒。那——像是个河南女人,在收购什么酒瓶、报纸、易拉罐之类。

——可桑哲一下就辨出,那是舒米在搞邪。

桑哲心烦地坐起,鼻孔畅畅的,脑子轻搅着。

说来,舒米这丫头一出现就带点邪气——

他毕业那年,跟几个同学搞过一次画展,是在花桥那边的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面上。

几天过去了,除一些同学和寥寥的几个好奇的行人来光顾一下,买主几乎没有。别看这大江城的人口近千万,也算上神州大都会了,而这画展厅门外的行人,熙来攘往,口袋里有钱者也多得是,可竟没人想买几个青年准艺术家的不乏精妙不乏前卫的画作。这岂不让人神伤气短?一星期过去了,气得几个哥们要到新修的江滩和汉口步行街上去练地摊,去画贝壳画玻璃画儿。然而,就在这天下午,门口走进来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她在展厅里反剪着手悠哉游哉地转了几圈,竟大模大样地挑选了10几张画,杀价后出手就付一半订金。这一下可把几个哥们乐颠。而这10几幅画中竟有一半是桑哲的。

一交谈,能听出这女孩蛮有画缘,尤其喜欢桑哲的画风。这女孩就叫舒米。

接下来是去年秋天。那时绿野已入滇有日。一天,她居然找到桑哲的住处来。他们在画题上胡侃了一通后,舒米说可以试试再帮他销一些画。当时桑哲挺狂,摆出大艺术家的派头,价开得吓人;两人一时没谈拢,联络却接通了。那天,桑哲兴致地工作了一通宵。

几天后,她又来了。先动手帮他拾掇“狗窝”,再谈聊。这次,桑哲实际一点了;她出手点出两千,拿走他5幅画。说来,若没有这天降的两千元,桑哲当晚就没饭吃了。

说来,按一般人的生活规律,原不该是这样。桑哲和绿野早该结婚了。在襄樊的父母们也早盼着督催着。桑哲没说的,是绿野思考多多。她这样说:小哲,家庭会削减你的锐气,你眼下需要的不是完整——只有缺憾,人才能进取。桑哲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当初,绿野去云贵,桑哲也想跟她同行,采风观景也是艺术积累嘛,在一起也好相互照拂。可绿野又说:大艺术家在初创时期,尤其需要一股憋闷的爆发力的郁积;眼下你正该一个人待一待。无疑,绿野的话又是很对的。可是,这一类“很对的话”就像那些精美的玉器,常常是只能供奉着,或说只能被人群中极特殊的“白马群落”独家来实践来享用的。而“她”们在人间俗世的命运,却是很容易被不以为荒谬的人们一不小心碰个粉碎。

——这些道理,怕是年轻的准文学家绿野女士还不太明晰。

眼下,绿野瞅着呆坐在床上的她的小哲,才朦胧地意识到这一点了。

有什么事,瞒我吗?

绿野用嬉笑,调解气氛——其实他们一向是直来直去。

桑哲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说了句——以后告诉你。

绿野不问了。看这个——她拿出那个“象”突腾的小香囊,喜欢地看了又看。尔后,挂在了她小哲的脖子上。她极兴致地用手指拨弄着那香囊那小象,在桑哲的胸前摆动。

——她享受着那饰物下面的金黄色的流苏,甩动的优美。

她讲起六盘水的米线,和关于那米线的美好传说;她讲起滇菜,滇菜中怪味的辣和牛肉干巴;她讲起大理的苍山19峰,和缠绕峰顶若有仙家出没的常年不散的岚烟;她讲起丽江古城,和古城里那个小老乡的创业故事;还讲起他对纳西族艺术的独特研究,以及他开的那爿工艺品店——当然,她没说那小伙子看她的深如洱海的眼神,和他一心想留她共同经营那爿店的深远心意……她眼前又呈现出那白雪皑皑、碧石煞煞的玉龙雪峰——“她”屹立在天尽头,像天庭露出的一角;既确凿又遥远,似幻化欲飞腾;尤其那雪峰后面高天之上,有一大块钢蓝色涂抹的背景;那背景浑然深邃,令人想往、让人敬畏。那块天,跟别处的天不同,那里总像蕴藏着无数精灵和难以透视的不测……她甚至有些怕。

绿野第一次仰望“她”时,就冥冥中觉出一种启示,觉出“她”是自己前世的一个去处,似见过的。肃穆中她又想,她该给“她”确凿一种意义,她又想起那位樊老师的一句话——真正的艺术家只能走向孤独。只是,只是她对这句话还理解不爽。她心里一直涌动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憋闷之感。当然,正是在这种憋闷中她的心似乎看到些更可贵的东西。

小哲,咱们结婚吧——她似乎很突然地作出决定。

绿野今天像是没理智了。她想,这一年来,小哲够苦的了;即使他有啥行为不端,我也不在乎。这么多年,我把他搞得够紧张了。该让他自己寻找一种生命和艺术的自信了。此刻,绿野用闪闪欲泪的美眸凝望她的小哲,充满情爱和母爱的滞重。她凑上去,吻他。

桑哲带点惊讶,迎合着。虽然他立刻说,早该了。可他说这话时,绿野还是从他那发怯的眸子里窥测到他内心的躲闪和些许勉强。她心像被剌了一下。但她仍不想去在意这些。

明天后天是双休——她真真地像个傻大姐了,掰着指头筹划起来。

大后天是星期一,对,咱们大后天去登记。然后把在武汉的同学都请来。襄樊嘛,打两个电话就可以了……她算得蛮周到,似乎是因为要出嫁,她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潮。

——可她却忘记了一句俗话:人算不如天算。

人的命运常常是无法调整的,这大家都知道。即使像孔子、耶稣、尼采这样的大智慧者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在我们看来,绿野要结婚的决定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和可笑。但在她意识里却是那样的自然完美。该说,这种人生的戏剧性和不久他们将要接受的摧毁,既是绿野与桑哲眼下情事的必然,也是他们未来人生向度的必然。这无法改变的。

——当晚,他们就向襄樊的四位爸爸妈妈去了电话。

老人们的嗔怪、祝福、啰嗦,让他们好感动,当然也让他们进一步不清醒了。接着,该邀师长同学们。他们没像别人那样合计自己该穿什么戴什么,下请柬订酒席什么的;他们只管大翻特翻新旧电话本,两部手机持续不断地通话,打暴了赶紧续费;他们像两只“呱呱鸡”搞了整整一天一夜,连饭都顾不上吃。后来,他们才都自我感叹着,时间太紧啦太紧啦;并想起,这若是父母在身边就好多了。可他们仍很兴奋,依旧无序地忙着。

可就在第三天清早,他们还没起床,那河南口音的女人就又在楼道喊了起来……且越喊越近——什么啤酒瓶子、易拉罐换钱之类。桑哲愤愤地穿上衣服,正要开门;那女人的声音自下而上也就在门口了。桑哲开门吼了一声: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休息啦?!

只听那女人低声下气地道歉,又咕噜了几句什么。

绿野走到门口时,只见到那女人还不算太脏的背影和她手里那些嘀里咣当的东西。不过仅这些就足够绿野思索的了——她觉得这背影很熟悉,是啊,岂止熟悉……

桑哲好像余气未消,在屋里不大的空地上辗转起来。绿野走到晾台上,她像站在丽江古城里仰望玉龙雪峰一样地望着楚地这长年不见一丝蔚蓝的雾濛濛的天空。她是超凡的,当初她预想到不少事情,可就像这雾糟糟的楚地云空一样,她不可能透见得太多。

小哲,去了结一下吧。

她在他身后平静地说,就像多年来让他去干某件事情一样,站在那里看着等着他去行动。可这一次,她知道,小哲这一去可能是他们相伴20年的终结。是的,生活可能永远是缺憾的;缺憾也许是另一种美,就像无法透视更深的宇宙,就像永远不知道未来的人类,就像没有写完的“红楼梦”,就像没有展出全貌的玉龙雪峰,就像她和她的小哲……

她想到,她也许终生都要承受这种人生的缺憾和生命的孤独。

她为之心痛,为之叹息;她觉出整个身体飘忽着一股茫然地无奈。

一只戴冠的黑色鸟在不远处的枝叶间跳来跳去,绿野真想扔去个东西赶走它。

怒气这东西其实源头很弱,有时像风箱里的气流,在憋闷中只要向反方向缓冲一下,如果再没有推力也就消逝了。这对于桑哲这位准艺术家,怕不仅仅是一时的身心印合。

她怎么能这样?!他边走边想。大不了,我再给你些钱。

这次,他确实想好好跟舒米谈谈,全方位的——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全方位”的。但他想,你总不能没完没了吧。对于绿野,他倒没想什么“对不起”之类。这是多年依赖的惯性,反正在她面前,“错”总是有的。看来,如果当初对绿野就有不易得到的在乎,他也是能拒舒米于千里之外的。说来,这件事所有的“差错”也许就在这一点。

舒米的住处,他从没来过。

记得他俩第一次好,是去年岁末。

她电话知道他还没起床,屋子很冷;他又不愿意像小区里的老者们都跑到张公堤上,晒太阳。不到半小时,她就赶到了。一进门,她一手拿着冒热气的摊鸡蛋和热干面,一手提着个纸箱——里面是热风扇——她来不及给他买,把自己刚买的一台立即给他带来。

桑哲继续在床上耍懒不起,在被窝里吃东西,吃完揩揩手,又躺下。

她觉得他好笑好玩,跟他闹;他们滚打在一起……后来,她就钻进他被窝里去了……最初,他是很想看看她的裸体。那是因为他觉得她人不大,,胸脯却挺丰满的缘故。他在师大描摩过人体。他曾让绿野给他做人体模特,可绿野断然拒绝。可当这个看似娇小,身体却十分成熟的舒米真的贴近时,什么模特的想往就变味了;他体内像有一只野兽被释放出来。而这家伙他根本不塾悉,更驾驭不了……他最后,很痛快地放纵了这野兽。

其实,这种事对大多数男女青年都是无所谓的。可具体到桑哲身上到底该不该呢?

此刻,他心怀别样地走进这间陌生的小居室,他的心原是一半气愤一半黯然的。他想先责难她一番,他觉得她这事干得太那个了……然而,一踏进这屋里,他愣住了。

舒米正坐在地上,低着头,细心地粘补着曾被他乱刀残杀的一幅画。再看,那天被他乱刀剌杀的画儿子们,居然全部都聚集在这里了,像一群奄奄一息的孩子——有的已被救治复苏;有的正等待着这位好心人的救援;有的伤残得惨不忍睹,怕已救治不好啦。

桑哲站在那里,懵懵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他默默蹲下来。这时他才看见,那张一直低垂着的娃娃脸上满是泪水——舒米一直是流着泪干这活儿的。桑哲被彻底震撼了。他觉出一种陌生,也觉出一种心痛,他的心门洞开,他似乎看到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他伸手捧起那张泪脸,凝视着;他又把那娇小的身躯轻轻地搂在怀里——这一刻,他才觉出她的珍贵……小屋里,出奇的安静。

为什么?要这样做?桑哲字字沉痛地问,也说不清指哪件事。

舒米答不出,很茫然的。后来才颤颤地说:不这样,我受不了——

他们坐到床上来,相互问询着回答着,东一句西一句的。白炽的日光从东墙挪移到西窗,好像在检验他们的话语,检验他们的眼泪,也检验着他们的爱情。桑哲又像第一次贴近她的胸脯不能自拔一样,又陷入情感的漩涡之中……可绿野对于他毕竟是20年的姐姐和“妈妈”,他不能对舒米承诺什么,即使刚刚爱过她。他对舒米的这种爱有点像他对自己的画儿,带点确不准的。他抱着她,觉得受委屈的只能是这娇小的身躯……他该走了。

他叹息着起身了。她没阻止,只是圆睁着眼,痴望着他。

可当他怀着一种黯然的愧疚和无尽的怆痛走出这间小公寓的门,又走下楼梯、走过楼道,走出楼门,又走在她的窗下时,他猛听到头顶一声尖厉地叫,随之身后“嗵”的一声——像有一口袋粮食坠落在地上。他定住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敢回身看。

——他脑子里一片散乱的桃花。

生活,大约永远处在人们的有聊和无聊之中;而生命,却无时无刻不在匆忙进行。只是你感觉到和感觉不到而已。这几天里,我们的桑哲、绿野、舒米三个人却都感觉到了生活和生命的匆忙了。忽然想要结婚的绿野,婚没结成;一时想死掉的舒米,也没死成——医生们像前不久她补那些伤残的画儿一样,把她给缝补起来了……而原本就心灵无助的桑哲呐,这次却被命运之手怪怪地推到一个拐点上。当然,那肯定不是他曾想要的。

舒米残了,怕是要终生残了,她不但胳膊腿多处折断,脑子也坏了。

几个月后的张公堤上,人们总能看见一个坐在四轮椅上的娃娃脸的姑娘。她身后推车的就是那位长头发、戴墨镜的画家。人们目光诧异。那坐在车上的姑娘很少说话,可你要细心观察,她总是想回头去看那个推她的小伙子——怕他跑掉似的。所以,那小伙子只好时不时地给她掖掖衣角或拍拍她的肩头——以提醒她身后自己的存在。看,多有趣。

——当然,他们发生过的故事,除了我,却没人知道这么清楚。

是啊,这姑娘的脑子坏了,把从前发生过的事忘了,只记得这小伙子。她忘了她曾经开过一个小书屋;一天,走进来一个高个子、大眼睛、挺有气质的姐姐,买了她很多书;后来,那姐姐又另外给了她许多钱,求她帮个忙,让她陆续去买一个小伙子的画儿……

眼下,那姐姐去了她曾想往过的也曾畏惧过的青藏高原,去寻找那些更高、更美、更完整的雪峰去了。她知道,寻找那些雪峰是她一生的宿命。当然,她也可能永远都无法靠近“她”们。但她不愿退缩,她觉得寻找这些雪峰是她生存的意义,尽管有人说她这样做有点傻气。她,也没有忘记她的小哲和那可怜的姑娘。她常给他们寄信,甚至寄些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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