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短篇小说:白蛇新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960 次 更新时间:2014-03-11 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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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小说中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篇——今思之,实为大趣……窃以为,在现当代,那白蛇完全有可能轮回到人间来,在做着什么……                                             

——题解——


记得那是一段“好女人都该当三陪”的奇谈怪论,真真地吸引了我,接着是那直白又鲜亮的网名——白蛇……我很快就跟她聊上瘾了。

她满嘴的歪理邪概念,我们一聊就是凌晨4点,从此每晚上她都在等我,像有约定。当然,这也要感谢我为她随口起的网名——雷峰塔。再加上,我能耐着性子听她胡说八道,时而从旁调侃几句剌激的话。其实,我这个被人误认为的正人君子也“坏”着呐,只有自己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不久嫌叫我雷峰塔不顺口,干脆把我叫成“雷锋”了。那“塔”的震妖之意,显然她不懂。

岁未的一天,终于忍不住见了面。

一眼望去,她偏瘦弱,长发、白脸、红唇,目光呈曲线——真有点蛇的感觉哩。我走过来,她主动招呼。哟,雷锋哥哥,没想到你可比荧屏上帅气。我心里苦笑。

在一家韩国料理的“汉达山”烧烤馆坐下,我要了两瓶清酒。她怪怪地看我,又搓着手喜欢地说:哎,怎么知道我爱喝酒?她一脸顽皮,仿佛跟老朋友没的两样。

我没回答,诡诡地说,自己想。

果然,喝着喝着两瓶竟光了,她居然又要了两瓶。可我顶不住了。我说,没曾想,你这窈窕之躯竟能容下这么多酒精。她大言不惭地说,别忘了,我干过三陪嘛——这,叫功夫。尽管有思想准备,我依然被她的坦然标榜震撼。接着她说,你没见我,去了两次卫生间——这东西在我身上不走胃,走肾。我暗暗叫绝。网上她是说她干过三陪,也透露过她酒量挺大,可我不信,以为她有意逗引我。

她脸上呈出一种含笑的坦然,能看出她也在琢磨我。她说,你们这些酸文假醋的灰马王子、真男人,也都怪啦——怎么专爱听女孩儿表白自己多么纯真、多么完美,才喜欢?有几个呀?那样的就可爱?我忙说不是不是。她也不计较,继续说:我就觉得干三陪才好玩呢——陪吃、陪喝、陪玩,又有钱赚,为什么偏要把青春生命浪费在玩假斯文上……不是后来,在网上发帖子吸引了我,我想出出风头,我,我还会继续干的……她不像有多少醉意,倒像是在开导一个喝醉的朋友。她又说:假斯文的女人最终也就是找个窝窝囊囊的男人罢了,我看那才叫不划算呢,雷锋哥,你说对嘛……

这歪理说来就来了,还蛮有说服力。我叹服且尴尬,但脸上竭力呈出笑。

餐后,我们都嫌闷,想走走。在一条青一色卖麻将机的街上,我们步履款款。

这正是昆明独有的繁花锦簇的季节,几万只红嘴鸥远道而来,给春城添了大趣。我们在盘龙桥上买了些面包片,喂了一气鸥,畅快极了;她张扬的笑声和动态,惹来不少回头。我在醉意中觉出一阵茫然的兴致,血肉在招唤;我就把她领到我的住处来。

领她走进我租住的小院,十几双正晒太阳的底盘各色的昏花老眼“唰”的一下亮了,照过来——来南方住几年才知道,冬月里,南方人反倒要聚在室外。

你就住这儿?

是啊——有点寒酸,是吗?

她没答,“嘣楞”——拨一下我挂在墙上的吉他。她说:你不像个搞文学的,倒像个行者歌手。对,就像电视上正播的那个马骅——

我说,那可不敢比,差远了,我这个“雷锋”可没那么无私。

她可人地笑了,坐下来,一副端庄闺秀的样子。我取纸杯给她倒水。

她告诉我,她13岁那年就被自己的舅舅侵害过。她舅舅当时有40来岁了,看上去挺干净,脸白白的,身上有一般味道很诱人的,也让人觉得温暖,至今还记得。舅舅总给她糖果,还教她画画,他好像很孤独,总是一个人呆在一间大房子里……记得舅舅总没完没了地亲我,哪儿都亲,我挺讨厌他那嘴巴,可又觉得挺好玩的……她这样说着,脸上眼睛里没什么羞赧,平静得像讲别人的故事……舅舅不让我把这事告诉别人。后来,妈妈知道了,狠狠打了舅舅几个耳光,可妈妈也不让我告诉别人,尤其不让我告诉爸爸。我当时觉得妈妈挺恶毒,可我真就没告诉爸爸……这么多年后,她还清楚地记得舅舅在她身上的贪婪,她有点恨他,有时也怀念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他——为他奉献点什么。她说她舅舅现在老了,前年她回家,舅舅掉泪了……

我仍被震撼着,也搞不清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事儿。是醉了吗?可她没有一点醉的样子。我想,这事儿她可能对不少男友都说过吧?

你怎么一下子蔫了?雷锋哥哥。

她笑着问我,把椅子挪近我。见我两只手握在一起,挺紧张的样子,她就拍拍我的手背又指指自己皮裙下的光大腿,说:如果你想——就把手放在这儿吧……

我像个雏儿,被她弄得无所适从,只觉得浑身有些凉。我说:没曾想,这昆明的冬月也这么冷,这么不好过……我们北方冬天虽然冷,屋子里可有暖器。

其实……她停了一下说,这么多年来,我也是一直在寻找一种温暖。

——她这话“借用”出点儿“诗”的味道来。

整个房间和空气都滞重起来,热情好像在遥远的天边呼唤,思想好像正受到什么启示。记得很小,我就幻想有个小妹妹;是的,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母亲给我生下的小妹妹。

她说,我就喜欢接触不同的男人。我问为什么。她不答。她说,哥你倒真是个老实人呐。憨包似的。想要人家嘛,也不急着动手动脚。她嘴角有嘲弄的笑。我说,你希望我变成一只大老虎?我举着手,恶狠狠地吓她。她趁机笑起来。

我说,其实当老虎容易,做雷锋才叫真难呢。

她目光有些沉缓了,不再是曲线的,像两把小刷子轻柔地爬梳着我。我心里战栗了一下,不再对视她的眼睛,可脸上嘴上依然显得轻松。她,抿嘴一笑。

——哥呀,你真的不想要我吗?她近逼。

——要什么?我愣装糊涂。

——要我身体呀。

——想,但不想立刻……我说,为什么在果子没熟的时候,非急着尝?

她大笑起来,不庄重了。我说,能给我讲讲你的男朋友吗?她说可以。但我要先尝尝青果子的味道——她明明白白地说,那样子就像说我渴了我饿了一样。

我觉得浑身躁热起来。她拉着我的手,顽童似的摇着,把我缓缓拉进套间卧室里。她开始脱衣服,从容得像在自己的床上,直到一片白雾样的立在我眼前……

记得,中学时我翻过一本美国带版画的小说——《夏娃日记》。那时我就想,没必要非用“蛇”啦“苹果”啦来整景嘛,干脆就说女人是一条蛇,蛇想吃亚当这个呆苹果不就得了,非拐个弯儿说事儿……西方人不是直来直去,不讲含蓄嘛。

我愣怔中,白蛇已经开始动手剥我了。

觉得没面子,我拦回她的手,三加五除二解放了自己……可我没有主动去抱她……

昆明短暂的冬月,室内无暖,被子挺凉。我们好半天才使自己和对方都热起来,可我心里依然有些颤抖。昏暗中,她娇小的身躯让我那么怜爱。我们长久地摸索亲吻着对方——像两只灵犬样的觅寻着对方的过去和未来;我想走进她心灵深处,但又知道这不是此时此刻的事——显然,一时间我们都不愿急着品尝现实,仿佛那不是我们的须求……这时际,我们似乎都背离了世界,就像亚当夏娃背离上帝和伊甸园一样。我想,亚当和夏娃的交媾,证明的是人的原始本性;那我们这局促的交媾,是要证实些什么呢?是证明现代人的自由?证明我们活在这污浊世界里的无助中的有助?还是非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心灵与身体的确凿存在呢?还是要证明什么人性善或人性恶之类问题?

超出我想像的是,她爱得很热烈很细腻,并不马马忽忽,而且她不自私——过程的前半部,她能有序地把你导入爱的巅峰,让你在心底里就把那爱层层加高;而接下去她那独特的通体感觉,又能激增你爱的知觉,让你感知到这份爱的可贵。我接触过女人,感知中她是奇特的,很懂得男人。这样,理智又告诫我——这对于老实男人更可怕。

哥,我盗走了你那么多精华……她幽幽地带点惋叹地说着这样浸人心肺的话。

我不由地浑身颤栗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了……我的手和唇又无尽向往地觅寻起来……朦胧中,我觉得她就是我用身体刚刚温暖了的一条真真可爱的小白蛇,是的。

她说,她中学时爱上了一个男人。他魁伟又漂亮,年龄比她大八九岁,文化也挺高的。那年,他在她们街坊被人打伤躲进她家,她照顾了他。他结过婚,也有孩子,而且跟不少女人都有关系。她主动把自己交给他了。可他依然用各种方法诱惑别的女孩儿,有时竟让她亲眼看着他跟别的女孩儿做爱。当然,他对她也有好的时候……他打过她,欺骗过她,不给她自由却要求她给他自由。他还有自己的歪理——说男人是一把茶壶,要配上一套茶杯才够用。一度她觉得他说的这话,挺对,着了魔地爱他。

——后来,他出了车祸。

那一天,春节刚过。正是昆明茶花盛开的时日,我们去了黑龙潭,山畔、水边、绿叶间红艳艳的,连山坡的土都被染红了。林边,一伙人点爆竹惊动了她带点消沉的回忆,我不由地揽住她肩头,真心诚意地想抚慰温暖一下这个经历“非凡”的女孩儿。

——哥,你说我是个坏女人吗?

我自然摇头,说不是的。她盯着我的眼睛,有顷,默自地晃晃头。

哥——她面色带点凄然,我的心可能不坏,可我做的事儿……一定是不好的。

她这样说。一下子,我不知该如何答话了。

面对变得深沉起来的她,我犹犹豫豫地说:人的行为,其实,也是不太好评价的。道德嘛,看似严肃,其实也是个时常变脸的家伙。关键,关键可能要看你,是不是损害了谁……对,要看心,我这样说,心——倒该是自己惟一的一把尺子……

可能是看我表达得很难受的样子,她摇着我的手说:哥,咱不说这些了——上山。

那天,她戴顶栗色贝蕾帽,穿件白羽绒服,红围巾、黑裙、黑袜、黑靴,鲜亮得像童话中的小女妖。她引我向上爬。我当时想,这要是攀爬生命的无忧之国该有多好。

那天,我们又在一起了,纠缠到很晚。因为我们有好几天没见面了,我攒足了劲。我觉得那天我不是在造爱,而是在她身上恣意发泄——记得那天,我在她身上留下不少齿痕,她那轻叫声,越发让我发狠。过后,我觉得这好像与我的素来的心境、为人相违背的,自己也挺奇怪的……她躲在我怀里反倒说,哥呀,你爱人爱得好深沉,都让我受不了啦。我想啊,假如我真的跟你在一起,你一定也不会给我自由的。

我哑了。我想,我是不是被她感染了?像当年许仙样的染上“蛇毒”?我惶恐起来。

我们的往来多起来,我知道眼下她正跟一个男人同居着。她告诉过我,那是她的一个老乡,也是她的网友。她说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了。她早不爱他了。可他离不了她……她说这事儿时,显得不像以往那么坦率。只是说,她是可怜他才没一走了之。

我不完全信她,心里不自在、不平衡起来。那种最初的对她的蔑视和冷静又潜回我心中。我有时想把她忘掉,可怎么也做不到。我跟自己赌气。有几天,我克制着不跟她通话,她打电话来我就说正赶篇稿子呢,不宜分心。可我稍有闲暇,满脑子就净是跟她做爱时的情景,就又想赶快把她叫过来;一旦她来了,我就又是只想在她身上发泄;等发泄完了,就又是对她对自己厌恶起来。而且,我跟她每每出入我租住的院子,我都觉出背上有针芒——那无疑是因为我一向蔑视的昆明俗民们的好奇目光。这让一向独来独行的我也无法安然自适。我想,白蛇的年龄与她那小巧的身材,以及她那皮马甲、皮裙、皮长靴的穿扮,一定让这院子里的昏花老眼有邪门歪道的判断。

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悖论之中——这些,无疑都没逃过她的眼睛。

——哥,你心里好矛盾,是吗?

5月的一个多雨天,我们爱过后,她见我靠在床头抽烟不说话,就这样问。

 ——没,没呀。

其实,我们有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了。我想,我脸上的笑肯定比窗外的阴云还要僵硬。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才说:哥呀,能跟你这样的人相爱这半年多,蛇儿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心甘情愿……哥,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说着,她已泪流满面。我把她搂在怀里。那一刻,我好像穿过了一条朦朦胧胧的隧道,又进入一种新的“黯然”之中。只觉得自己很龌龊又可恨的,不像个男人。

我说蛇儿,其实你挺好的……你这个人有自尊、有自己的欲求……是生活,噢,可能是生活……其实呐,生活也是多元的;天地也是很宽容的嘛……就像,我们吧……说爱不就爱了嘛……我们,对生活,还要求些什么呢?也许,有一天,我们……我显得很笨,越说越说不清了,不知该怎么表达,究竟要表达些什么?

她打断我的话,哥,我知道——一种美好,关键是在自己的心里……对吧。

我愈发愚不可及了,心颤巍巍的动。我疑疑惑惑地想,其实我是喜欢蛇儿的。

就这样,她悄悄的去,正如她悄悄的来——白蛇从我的生活中一下子就消逝无影了。——她手机停了,住的地儿也搬了,网上也寻不到她了。

我想方设法找了她一个多月,毫无结果。

我想,我是辜负了她、得罪了她,她可能恨死我了。我默自懊悔起来,由此,也反思到自己人格的多重性……当然,渐渐的,时间把这一切都淡化了。只是……

后来,我在一家书报亭,又结识了一个女孩儿。她叫潘青青,是“云大”中文系大3的学生。我们一下子就谈得很投机。青青虽小,但很执著,立志要跟我学写作,将来也想当撰稿人什么的。我们的交往很快就密切起来。不知怎么,面对青青这样一个纯情姣好的又对我十分崇拜的女孩儿,我倒变得清心寡欲了——这让我自己也感到挺奇怪。我默默给自己定了一条戒律——师生就是师生,绝不能变味儿。我心里似乎总有一层黯然的白雾,挥之不去的。我知道,那是她。由此,我又觉得自己变得不可琢磨。

青青常来我家里,对我很好,生活上更多得她的照料。可我心里总在想,我跟白蛇为什么就不能如此相处呢?错在谁呢?是因为有了性关系吗?其实,男人和女人有了性关系不是更好嘛。我在反思的肃然中,觉得自己清晰了许多,只是不愿明辨而已。

一次,我来到青青的宿舍,找她。在她给我翻看的影集里,我猛的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细看,那女子很像是白蛇——当然,我一时又不能确准。我若无其事地问青青,这是谁,她说是她姐。我暗自吃惊,以为有了天缘巧合——生活里出现戏剧。但不是——青青告诉我,她姐叫潘红红,在四川陴县老家呢,她姐的婚姻也很不幸,生活很坎坷,可青青就是靠姐姐打短工赚钱供养着才完成学业的……我有些失意,跟青青提起白蛇,我说她是我的一个网友,并说了一些她的性格、经历、言论什么的……

青青笑着说:老师,这有什么稀奇的,有这种经历的女孩儿多着呢,在我们老家就有不少。我很了解她们。至于她们的认识,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人进入了某一种环境、和生存状态中,就必然与这种环境状态融合——老师,你不也常这么说吗?

我无言了。可我仍端祥着那照片,我越瞅越觉得那就是白蛇,肯定是……我该找到她,好圆满我心灵上的一次缺撼——是为了她,还是为我自己?我一时说不清——当然,那肯定不完全是爱、婚姻、什么肉体的。那也许仅仅是为了我心头曾有过的一种意念、一个梦想、一份责任,或者说是那个古老传说带来的美好遗憾吧……

我无端地执著起来,我对青青说,等放假了,我跟你去趟四川,看看你姐去,好不好?

青青眼睛愀然一瞪,点点头,十分困惑的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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