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短篇小说:妈妈在天国望着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601 次 更新时间:2014-03-11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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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观念这东西是人类的文化与理想的结晶,可她也是抑制乃至灭煞人欲的,且常常很顽固。正是观念与人欲的冲突,演出了一幕幕人生的悲喜剧。

——创作手记


“爱,之于精神,有如血液之于肉体。当一份爱,一旦凝聚成血的时候,这个人和这世界便一起获得新生。”——这段话是后来我从宗鸣的日记里看到的。

——我以为,这也是上帝的声音。

老人们常说“天生谬种”的话;也许我的生命一出现,就带有某种叛逆迹象。

我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母亲也很少在身边。我是姨姥姥带大的。她是妈妈和我惟一的亲人。我5岁时,从省城师大毕业的妈妈带我来到路城郊区的引清镇。妈妈绝然离开那令她不愿回首的省城来到这小镇上的中学任教,就是想避开人言的纷扰,让我能成长得顺利一些。

张爱玲有一句话,说“生命是一袭华丽的旗袍,爬满了虱子”。这话曾让我那么的疑惑乃至恐惧,可又让我永远忘不掉。只是若让我来说——生活,该是悲壮的秋风,她能让上帝倾听到落叶的呻呤。我这样形容,这样说,或许是很无聊的。

后来不久,姨姥姥在省城去世了。我和妈妈都哭得很伤心。

我和妈妈来到引清镇不到两年,从北京来了个大学生,名叫宗鸣。他来校不到3个月就疯狂地追求起妈妈来。妈妈比他整整大7岁。妈平日在学校里,对任何男同事都敬而远之。可宗鸣这家伙,硬说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标准的女人。这位宗鸣是个书呆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大学里恋爱失意了,又跟干预他婚姻的父母绝裂了,才到这边城小镇上来的。妈妈闭门不见他,他竟像外国骑士那样整夜整夜地守候在我家门外;而且能两年如一日地接送我上学下学,自动给我当家教;能两年如一日的给我和妈妈当杂役,死心塌地、任劳任怨、视周围的舆论于不顾……一天,他帮我家粉刷房子,从桌子上摔了下来,妈妈一面扶起他一面再也忍不住了,搂着他哭起来。

弄得满身满脸白点子的宗鸣,竟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结婚了。

此后的几年里,我家的欢乐气氛实在令人难忘。宗鸣既像父亲又像大哥哥样地待我。

其实呐,喜欢宗鸣,我确实比妈妈还早一些。只是妈妈对男人偏见太深太重,不听我劝告。这回,我逗妈妈说:“看,还是你交枪投降了吧。”

妈妈嗔怪地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我用手指羞妈妈的脸。

没想到的是,感情的水闸一旦开启,便一发不可收。他们的相爱十分默契,投入得既真实又疯狂。平素,他们上班回家寸步不离,常常把我晾在一边。有时,等我发出“抗议”,他们才都跑过来道歉——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我亲个没完。

不知怎么,这时我却产生些怪怪的情绪,那感觉是说不出的。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宗鸣回南方走了几天。他一回来,一进家就不顾一切地把妈妈拉到屋里摁倒在床上……那天,凑巧我早下学,早回了,正在床底下寻找一张什么游戏卡。听他们一进屋就又抱又亲、扒衣服做爱,我不好意思打搅他们,只能屏住呼吸躺在床底下——静静地等着……好嘛,那一次,他们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我真担心那木床会被他俩搞塌——把我压在下面;我真担心他们的叫嚷声会被邻居听见;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俩人的那些判若两人的疯话傻话粗俗话,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年我才11岁,已经上小学5年级了。我脑子里像有一扇彩色的门被开启——明白了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男人和女人的相爱,以及这爱的许多内容。

过后,我悄悄跟妈妈说了这事。她惊讶了脸红了,连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摇晃她脑袋伏在她耳边问:“妈妈,当时——你真的那么幸福吗?”

妈嗔怪地瞪我一眼,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是的,一个真正的女人就应该得到那样的快乐,同时也应该那样地去爱她心上的人。”

妈妈的话我似乎懂了,我又伏在妈妈耳边说:“那我长大了,我也要做这样的女人,对吗?”妈妈一下愣住,似有无限痛惜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再一次是我脚崴了,宗鸣背我上楼。他的手自然地托着我的腿和屁股,还说什么“我们的梅子好重哟”。我当时忽然联想到——他跟妈妈做爱时也一定是这样托着妈妈的腿和屁股的,只不过此时我在他背后而已。想到这儿,我把他搂得更紧了。

后来,妈妈怀孕了。我们家里有了新的喜悦和期待。

接着,两个小弟弟一起闯进家来——快乐和忙碌在继续。可3个月后,查出妈妈肾脏里有个瘤子。宗鸣陪妈妈到市里省里看病,我伴演起家里的保姆和留守总管的角色。

一年后,妈妈离去。生活彻底变了颜色。

记得,宗鸣日记里有这样一句很深刻的话——“上帝总是出人意料地带走我们的孩子;是的,上帝并不知道我们孩子的份量。可我们自己应该知道。”

妈妈一下子就撒手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宗鸣。白天他得上班,挣钱去;剩下两个鼻涕邋遢要吃要喝不是尿就是屎的弟弟,仅14岁的我只好辍学……

妈妈临终前,一面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一面流着泪对我说:“梅子,妈这一生最对不住的,怕就是你啦——妈稀里糊涂的就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啦,死后,还得托累你呀……”妈抹抹泪继续说,“宗鸣是个好人,你跟着他,妈是放心的——这也是妈能阖上眼的一点慰藉啦。可梅子,你必须答应妈,你得好好地帮你爸照看好你两个弟弟……无论你将来吃多少苦、受多大罪,你也得帮你爸把弟弟们抚养成人呐……”

当时,我哭着向妈妈做了保证。

在妈的嘱托声里,我一下子长大了。当然,我也从此认命了。

妈妈走后,我竭尽自己的力量去做我应该做的和能做到的一切……可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宗鸣突然把我叫到他独居的屋里。他对我说:“梅子,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学校里的几个老师,非让我……”他抬眼瞅瞅我,下面的话一时吐不出了。

我说:“是不是让你给我们找后妈?”

他点点头。

我立刻回复——“没门”,说完摔门而去。

可过了没几天,这家伙居然把一个女人领回家来了,还笑嘻嘻地让我给客人倒水。我不动声色地把一碗碱水端给了那女人,又把弟弟刚撒下的半缸子尿,故意弄洒在那女人刚脱下的外衣上……不用说,那女人走了,而且再也不来了。

如此事件在后来的两个月里,又发生了3次之多。

一天晚上,弟弟们都睡了。宗鸣又把我叫到里屋。当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

自打妈走后,他酒喝得越来越凶了。我知道他心里闷,并没多劝阻他。当时我的想法是,只要你别给我出去闹景儿,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梅子……”他又吞吞吐吐地开口了。他说:“我是说,我想再婚,也不全是为我自己呀……这也是,想让你能尽快解脱出来。你看——你休学都快一年多啦……可你说什么也不让……这么个乱摊子家,我又是这么个大男人,你可让我怎么办好哇?”

他黑着脸,那郁闷而浑浊的眼睛不太敢正视看我,声音是发颤的。

我平静地站在他面前说:“爸呀,你就没想过——再有一个女人进这个家,你会更麻烦的,知不知道?那样,首先我就成了多余的人。可,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啦。两个弟弟又小。哪个女人能像我这么实心实意地待他们?”

说着,我哭了。宗鸣也落下泪来。

我继续说:“爸你不要为难。你是这一家之主。我虽然小,我懂这个理,而且我也是个女人呀——”我停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

好一会儿,我狠狠心说:“梅子愿意为你、为这个家,做一切事情……”

宗鸣听出我的话音了,愣愣地看着我,后退了一步,不敢再说话了。

我了解宗鸣这个人,他是那种用心执著但又有点脆弱,而且有时候还很没主意的男人,须要引导。我一狠心走上前去,端起桌上一杯酒,仰脖而尽。接着,我关了灯,开始脱衣服……昏暗中,赤裸白亮的我像一团雾样地站在他面前,后来我又默默地躺在他床上了……可宗鸣,却坐在床头哭了起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低唤着妈妈的名字:“斯菲姐呀斯菲姐,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

我坐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说:“爸,你来吧。你也挺苦的,梅子知道。为了保全这个家,你来吧。你别怕,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梅子顶着,梅子跟你一起顶着……放心,梅子永远不会怪罪你,埋怨你的……”

这是个难眠的长夜啊,这是个无须用眼睛,只须用心来与心相对视的夜晚;这个夜晚,所有的精灵都隐去了,只有小爱神跑出来作怪,在肆意乱放着他们手中的金箭。

宗鸣坐在我身边迟迟不动。我感觉到他的灵与肉在争斗。他摸着我的手和胳膊亲吻着,就像我亲吻抚摸弟弟一样。他浑身一阵阵地颤抖,有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我的心也在抖,浑身也抖个不停。我又期待又害怕又焦急。我怕的是,这么个大块头的男人一旦向我发起威来,像当年他跟妈妈那样折腾,我怎么受得了呢?我急的是,怕他一旦理智占了上风,起身离去——那样,他就永远不会再理我了,那可就完了。

我挺挺身,把胸脯朝他脸前凑……我撒娇地说:“爸,你一定要对我好,对弟弟们好。在家里,你能多听一点儿我的话,好吗——”我的心是真诚的。

他连连说:“一定一定,我会的我会的。”

我又说:“你可不许再给我们找后妈了。而且要把酒戒掉,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定一定,不喝了不喝了。”

这时刻,我只想让他抱住我,抱住我把我揉碎……

可直到最后,我的诱惑与进攻还是失败了。宗鸣怎么也不肯跨越最后一道防线。我有些奇怪,有些失落,更有些忧虑;我奇怪的是,宗鸣这家伙竟对我无动于衷;失落的是,我竟白白地主动地向他表示了一次自己的爱;忧虑的是,我这种示爱的失败,将来可怎么办?将来——虽然我想不明确,可那很多事都将是很难办的。

当然,能得到他这么多的许诺,我心里还是蛮畅快的……当窗帘上泛起青白色的黎明时,外屋传来小宇小宙的哭声。我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身子就跑了出去……

后来宗鸣说——我在昏暗中奔跑的一忽儿,真像希腊神话中山林里的小女妖。

此后的几天里,我跟宗鸣都很难为情。在家里,我们谁都不敢正儿巴景地看对方一眼。我脑子里满是,他在亲我时那局促的感觉,以及当时和后来引发的我浑身颤巍巍的躁动。而且,只要一想起那夜里的情景——我们的话语、喘息、贴近的肌肤,我就觉得环身酥痒、欲念蠢动、不能自制。是的是的,我盼望他能主动来找我,跟我说说话,甚至动手动脚,我盼望他随时随地的、疯狂地把我抱到那床上去……

然而,一天天一夜夜过去了,居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然而我细心观察,宗鸣不像过去那么烦躁懒散了。只有他眉宇间的那股子愁索劲儿似乎更浓了,这让我很担心的。我怕他蔑视我,乃至厌恶怨恨我。

他下班后,不多出去了;照看弟弟干家务活儿,勤快些了;好些事,他都来问我,这让我很高兴。可他没事儿仍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这又让我不由得悬起心来,我实在是怕他再生出到外面找女人的念头,那我岂不是彻底输光了嘛。我隐隐地有些委屈,可又不敢再去找他,我怕把这个心事很重又很执著的人,逼急了惹恼了……

我坚持了两个星期。一天夜里,我又来到他床前。

“爸,你真的就不想要我吗?”我说。

他没回答,叹息了一声。我趁机靠近他坐下来,他拉住我的手——与其说那是亲近还不如说是一种礼貌。可我趁势把头靠到他的肩头上了。他仍无反应。

“梅子,你太小了,”他说,“你才15岁,我实在不能侵害你……”

“不——”我说。可他一下子制止了,他接着说。

“梅子,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如果你眼下是个20岁的成熟女人,我宁可背个什么罪名,也可能跟你痛痛快快地疯上一场……可是……”

他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已经超越的界限,没法再收回了。我们还没逾越的宝贵部分,就让我们各自先珍藏保护着吧。”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既然命运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就让我们像当初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或像父女或像兄妹,虽赤裸相见又能各抱地势,保持距离。虽有过心魂飘摇,也还能扪心自安。梅子呀,听我的,不要再发展了。固执的个人意志,常常是要坏事的……”

这书呆子一股脑吐了这么一堆,让我似懂非懂的话来。我被他的说法、被他的诚挚打动了。一忽儿,我浑身的躁绪不知怎么就没了,不知跑到哪个角隅里歇息去了。

昏暗中,我们对坐着,相互看得很清楚。

窗外那冬月里的暴风雪,正用她那洁白而冰冷的手指不住地触吻着我们的窗棂,仿佛要告诉我们一些遥远世界里有关生命的信息……我们等待着那些信息的到来。

过好一会我才说:“爸,你说的也对。可你,不是在这克制中太受苦了嘛。梅子的心愿,你可知道——就是不想让你在妈妈死后,受啥苦受啥罪呀……”说着,我哭起来。

他抬抬手,像要摸我的脸,给我揩泪似的……他摇摇头。

生活,就这样在平静和企盼中,缓缓流逝着。

一年后,我又上学了,是在初二插班。小宇小宙托付给一位产后失去孩子的兰阿姨喂养了一年多。后来,送进幼儿园。每天早上宗鸣送,下午我去接。整日里,我里里外外,忙碌且紧张,但我心里是踏实的。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跟宗鸣的相互关爱,是无言的。我见缝插针地学习,宗鸣对我的辅导在拓宽、在提高。尤其在文学方面,我在中学期间就学完了文科大本的全部课程。这让我很充实很自豪。我心里时时都充溢着阳光和温暖。我对人生有了不少新的解读,我觉得上帝对人的安排和人性的自然走向是吻合的。我们无论在做什么事情时,只要心存美好、拒绝龌龊,我们的脚步就应该坚定。

平素,我认真思索着宗鸣的那股自制力,没再对他搞性骚扰。有几次,我耐不住了,走到他床前,喃喃地说:“宗鸣哥哥(我私下里故意改口),你亲我一下好吗?”可他那干涩的唇即刻就把心底的那股冷静传染给我。我再也提不起精神搞什么故事了。

记得后来有一天,我洗完澡自己照镜子。我看着自己耸起的乳房、小巧而泛红的乳头乳晕、细腰下瓷瓶样的宽肥下来的臀和大腿……我蓦地自恋起来,激动了。

可我不敢造次。我选了一件极薄的筒裙罩在赤裸的身上,到他房里去取一本书——我故意在他眼前晃了一阵,发现他也偷看了我几眼。可他仍无举动,我沮丧极了。后来,我走到他面前说:“宗鸣哥哥,我真的对你一点吸引都没有吗?”

“有的有的……” 他晃着头说,“只是你才十七岁,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呐。”

就在这一年我考上了职高,是学服装设计的。我不愿意考大学,我觉得,那不一定就是我梅子非要走的一条人生之路。我试过,我眼下的修养和知识绝不比哪位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差。更重要的,是我爱上了服装设计这一行;我爱钱,我要让家庭富裕起来,我要紧守着我的这个家,我要紧守着我的宗鸣。不久,我牛刀小试,在服装业出了不少风头。一天,一个在大街上瞄住我的省城的导演,追到我家里来;说是想让我出演他的什么一部破电视剧中的“女二号”,我唾了他一口,把他推出门外。

——因为,害得我妈妈怀上我的就是个什么破导演。

说来,在这一时期,追我的男生们频频冒了出来。我一是漫不经心,二是严肃距离,三是事业相帮。我暗自比较,他们酷也罢靓也罢,官二代也罢富二代也罢,名校也罢海归也罢,油嘴里总吐不出多少真正的“雅”来。而我的宗鸣哥哥,博览群书无所不晓,他的几部研究著作说是要留给50年后的中国人的。说来,我的宗鸣哥哥也有让我感到遗憾的地方,那就是宗鸣与修饰啦娱乐啦,越来越远,而他在家里对我依赖又越来越重;我觉得,我该引导他做些什么才对——为了我们那并无定约的、但又是用生命的默祈着等待着了很久,又不知该等到何时的未来。是的,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

——这好像是上天的呼唤,我那天国中妈妈的呼唤。

前年,我在市里开个服装店,生活富裕起来了。去年,我跟几个同行合办了“云霓服装设计公司”,由于经营合理,生意不断拓展,给整个中国北方服装生意增添了生机。

去年7月,我的助手樊妮小姐串通几个朋友偷偷给我搞了个“生日吧蒂”。直到他们把宗鸣和小宇小宙都接来,我才得知。聚会那天,气氛十分热烈。这群家伙硬让我打扮一番。当我在掌声和鲜花里走出来时,我见宗鸣一直用惊异兴奋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走上前去轻声说:“哥,感谢你来——”他很显激动地点点头。在宴会上,有两个“坏小子”向我大献殷勤,我敷衍着他们;后来,我留心看了宗鸣几眼。我见他脸上呈出一种思索,怪怪的。那样子我形容不出,但我心头一热,我冥冥中觉得我几年来一直企盼的时刻,似乎临近了。我眼中欲泪,我默默地祈求上苍,祈求天国里的妈妈。

不过过后,我冷静地想: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得完美些。


学校放暑假了。弟弟的奶妈兰阿婶打电话来,要接他俩去住几天。我用车把两位小绅士送走了。当天下午,我对宗鸣说:“哥,正好放假,我们到北京玩几天去,好吗?”

“有什么好玩的?在那上了四年学,哪儿没去过?”他不以为然地说。

“那就去青岛、大连,怎么样?”

他看着我,说:“梅子,你不是又要搞什么阴谋吧?”

我说:“哥,看你说的。我是想这几年我们都太累了。我早想安排你出去走走。”

“好吧,都听你的。”——他懒懒地离开了电脑。

其实,这些年,除了那件事,家中的大事小事都是由我作主的,宗鸣早习惯了。于是,我真的就“阴谋”地盘算起这次绝妙旅行了。

我们先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去了青岛。后来乘船去大连,又乘车回返。途中在天津,我们没多待,办了点业务,又回到北京。那些天,老天也帮忙,表现极好。

其实,我心里真真是有“阴谋诡计”的——这是古老的东方哲学点化给我的——我要创造一个“天人合一”的爱情氛围,让所谓的“天地作合”来成就我们。

在北京,我是想让他旧地重游,重温一下他大学时代的生活。这况味,肯定是无比深长韵味无穷的。从路城上车,一路上,我就开始了角色的转换。到北京第一天住饭店,我就以夫妻的名义开了房。白天,我挽着宗鸣的胳膊像夫妻一样在众目睽睽下穿行;入夜,我们漫步在夕阳、沙滩、海风、月光下……在豪华的包房里,他洗浴后我服伺他睡下——既像妻子又像女儿也似母亲。其实,这也是在几年里早习以为常的事。

尔后,我洗浴完,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自然有自己的小算盘,我是想让宗鸣主动来找我——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赌气哭鼻子的小姑娘了,我更不能再自己脱衣服躺在人家床上了。我要自尊,我要让我的心上人来找我求我的。果然,到北京第一天他晚餐喝了点酒,早睡下了,可半夜醒来见我睡在沙发上,忙叫醒我把我拉上床,说他睡沙发。我哪里肯,争执一会后我们都上了床,各不相扰,很快就都酣酣入梦了。

在青岛——在那座浸染过西方文化的伟大城市里,我们游兴盎然。几个晚上,我们都是在海滩上度过的。当那遥远的海天上,蓬蓬勃勃的旭日冉冉升起时——在那光照里,在那大自然的神奇号角骤然鸣彻了我们周身的时际,那大自然燃烧的生命里,我们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跟那光照一起燃烧着……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人类为什么不怕任何艰难险阻一直冲绝着大自然和社会的种种罗网,而向前进;人类为什么如此的无畏。那就是因为我们每一个生命体与每一绺灵魂都是伟大的,能如旭日样燃烧。

当我们神清气爽、志得意满地回到住所,不管在哪儿躺下就能睡着了。一觉醒来便是中午。饭后,我们又张罗着去那海滩……在旅大,我们更是只顾玩了……

直到又转回北京,住进香格里拉,“那件事”才又泛上心头。只是我仍在等待。

是我提出,到他的母校北大和北大图书馆去看看。

一路,坐在自己的车里,他的话多起来;那话里满是眉飞色舞的往事回忆。

而在那座神圣又传奇的,眼下似乎有些黯然的北大校园里,我们漫步款行。他指点着,讲述当年的北大风云的历史和他在校时的几件有趣的事情。后来,我们遇上了他的几位校友——是当年读研留校的。宗鸣出口向他的老同学们介绍说——“这是我妻子”。

——骤然间,我的心狂跳不止。

这天晚上,我们躺在双人床上,看着上方那空空如也的天花板,都一动不动的,谁也不说一句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也能听到他的呼吸乃至心跳。我知道,此刻无论谁,哪怕有一丁点无声的暗示或启迪,都会立刻爆发那蕴潜已久、企盼已久的爱欲的狂风暴雨。可我们似乎都不愿意让这狂风暴雨尽快到来,甚至害怕她的到来。

是啊,我们在等待什么呢?

我们的爱情之桥似乎太宏伟了。她那长长的引桥就足足让我们走了七年的漫长途程——既无苦别又没离恨,既无誓言又不缠绵,既无约定也无承诺。这庄严神圣的“等待”是来自我们心底的良知,来自我们真正的认可与相爱。于是,当我们走近这神圣的爱情主桥之时,我们的肉体反倒一下子变得渺小了,无足轻重了,或者说我们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她——以至我们竟不敢去碰她,触摸她、更不敢也不能轻易享用她。是的,在这如许壮观的爱情之桥上,我们似乎还有期待……我们心底涌动着的爱欲,渐渐地变成了鲜花和音乐……在这鲜花和音乐之中,我们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天国里的妈妈……

翌日上午,宗鸣正在盥洗间,他的校友来电话,我接的。那人说“您是宗鸣夫人吗”,我说“是”。他说:“下午,我们有个校友聚会,你们夫妻一定要来参加……”

集会是在崇文门新桥饭店,集会的气氛热烈而盛大,超出我们的想象;还有些宗鸣的师长也来了。人们常常围住我们,因为宗鸣是多年“隐居突现”,我们又来自大西北。宗鸣把我一一介绍给他的同学和老师。当人们知道我是服装设计师又经营着蛮有名气的“云霓公司”,注目和谈资多起来。一时间,我成了这些知识精英的“核心”……

这天,我们都很兴奋。回到饭店,我洗浴后走出来。只见宗鸣衣着整洁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大团鲜花站在我面前。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使我羞怯了。可他明亮的眼睛温暖着我抚摸着我。他张张嘴要说什么却吐不出。我忙接过那花,轻声地说声“谢”。

他拉住我的手说:“梅子,我们一起来拜拜月亮吧。”

我们打开晾台的门,对天上那硕大饱满的月亮,诚心诚意地跪拜了。

看着月亮,宗鸣对我说:“梅子,你妈妈在天上会同意我们结成夫妻吗?”

“会的。” 我说,“因为,妈妈她就是爱神。”

宗鸣捧起我的脸看了好一会,他把我抱起,抱到那床上去了。

这一夜,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隐居多年的一位憨憨的和尚跑了出来,不厌其烦地同他的莲花座榻表述着连草木昆虫都知悉的万古不变的单纯爱语。我像漂浮在动荡的海面,被一下一下地沉入那眷恋的海底,水波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的从我赤裸的身上散去,我的血肉灵魂都随之散去了。直到他訇然崩摧的每一次伏在我身上时,才使我又像只白色海豚样的“哗”的一声蹿出水面。而这时,我知道我在爱海中被我伟大的夫君再造了,成了个新的女人。于是,我禁不住忘情地乱喊着“爸爸哥哥”“哥哥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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